第二十八章(1 / 1)

两天过去了。那是个夏日的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叫惠特克罗斯的地方下了车。我付的车钱不够,他不能载我到更远的地方,而此刻我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马车离我远去,都相距一英里了,我依然独自待在那里。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忘了把包裹从马车口袋里取出来了,我是为了安全才把它放在那儿的。它还在那儿,肯定在那儿。现在,我真是身无分文了。

惠特克罗斯不是城镇,甚至也不是村落,它只是立在十字路口的一根石柱。它被刷成了白色,我猜是为了让它从远处或在夜间更容易看清吧。石柱顶端伸出四块路标,从上面的文字看,离这儿最近的城镇也有十英里,最远的则超过二十英里。根据这些熟悉的城镇名,我得以知道自己是在哪个郡下的车。我一眼就看出,这里荒原幽暗,山脉纵横,是中部偏北的一个郡。我背后和左右两边都是广袤的荒原,我脚下是深谷,深谷之外则是起伏的群山。这里必定人烟稀少,因为几条路上都看不到行人。它们朝东西南北延伸开去——苍白、宽阔、冷清。它们穿过荒原,路边疯狂地长满了茂密的石楠。也许会有一个旅人从旁经过,但我不希望这时候有人看见我。我在路标柱下徘徊,显然漫无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见了肯定会觉得奇怪,我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人家可能会问我,可我除了说些听来难以置信并会引人怀疑的话,什么也答不上来。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同人类社会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魅力或者希望把我召唤到我的同类那儿去——也没有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对我抱有善良的想法和美好的祝愿。我没有亲人,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要投入她的怀抱,去寻求安宁。

我径直走入石楠丛中,沿着我在褐色荒原边上发现的一条深沟往前走,在及膝深的阴暗草丛中艰难跋涉。我顺着弯道转了几个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块满布暗色苔藓的花岗岩,在它下面坐了下来。周围是荒原边缘高高的陡坡,花岗岩在我上方保护着我的头,岩石上面就是天空。

即使在这儿,我也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我隐隐担心附近会有野牛出没,担心会被打猎或偷猎的人发现。每当风刮过荒野,我就会抬起头,生怕是一头野牛朝我冲过来。鸻的尖叫,也会被我听成是人的叫喊。然而,我发现自己的恐惧毫无依据。随着黄昏逝去,黑夜降临,周围阒寂无声,我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信心。我一直未做思考,只是一味地听着、看着、担心着,现在我又有了思考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上哪儿去?哦,这实在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问题,因为我什么也办不成,哪里也去不了!要想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得用累得发抖的双腿走很长一段路。要想找到栖身之所,我得先乞求人家冷冰冰地发个善心。要想别人倾听我的故事,满足我的某个愿望,我就得反复恳求别人勉强表示同情,而且八成会遭到拒绝!

我摸了摸石楠,很干燥,还残留着夏日炎热的余温。我望了望天空,天空澄澈明净,一颗仁慈的星星正好在沟边上空闪烁。露水降下,但带着仁慈的温柔。没有一丝微风。大自然对我似乎慈祥又和善。尽管我无家可归,但我觉得她依然爱我,而我从人们那儿只能得到怀疑、拒绝和侮辱。于是,我怀着子女般的爱恋,紧紧依偎着她。至少今天晚上,我要成为她的客人——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收留下我,既不会要钱,也不会要任何代价。我还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经过一个小镇时,我用一便士零钱——我最后的一枚硬币——买的一个面包吃剩下来的。我看见到处都有成熟的越橘在闪闪发光,如同点缀在石楠丛中的黑玉珠子。我摘了一把越橘,就着面包一起吃了。我原本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了这隐士式的一餐,虽然谈不上多饱,但总算缓解了饥饿。吃完饭,我做了晚祷,然后就找了个地方睡觉。

花岗岩旁边的石楠长得很深。我躺下来之后,双脚都埋在了里面。沟两边的石楠都长得很高,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让夜风侵入。我把披肩对半折叠,当作床单盖在身上,把一个微微隆起、长满苔藓的地方当作枕头。我就这样安顿下来,至少在刚入夜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冷。

我本可以美滋滋地休息一宿,但心中悲切,难以入睡。我的心悲叹着自己开裂的伤口,流血的内心,还有绷断的心弦。它在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运而颤抖。它怀着痛切的怜悯为他悲叹不已。它带着永不休止的欲望渴求着他。尽管已像折断双翼的鸟儿般无力,它却仍然徒劳地抖动着残破的翅膀,试图去寻找他。

这种念头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爬起来跪着。夜幕降临,繁星满天。这是一个平安而寂静的夜晚,平静得简直不应产生恐惧。我们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我们最确切地感到他的存在,无疑应该是在他的创造物以最宏大的规模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万里无云的夜空中,他缔造的亿万世界默默地运转着。正是在这样的夜空中,我们最清晰地认识到了他的无限,他的全能,他的无所不在。我已经爬起来,跪着为罗切斯特先生做了祈祷。我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浩渺的银河。一想到银河是什么——想到那里有无数星系像淡淡的光痕一样扫过太空——我就感到上帝的伟大和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去拯救他所创造的一切。我越来越相信,无论是地球还是他所珍爱的每一个生灵,都不会毁灭。我把祈祷变成了感恩,因为生命的源泉也就是灵魂的救星。罗切斯特先生是安全的,他属于上帝,他也一定会得到上帝的保佑。我重又偎依到小山的怀中,不久便在熟睡中忘却了悲伤。

但到了第二天,浑身苍白、一丝不挂的“欲求”又来到了我面前。小鸟早已离巢,蜜蜂早已在一天中最美好的、露水未干的黎明时分,前来采集石楠花蜜——当早晨长长的影子已经缩短,太阳普照大地和天空时——我这才爬起来,四下张望。

多么安静、炎热、完美的一天哪!这片广阔的荒原多像金灿灿的沙漠!到处都是阳光。我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谋生。我看见一条蜥蜴爬过花岗岩,我看见一只蜜蜂在甜蜜的越橘中忙碌。我现在真想变成蜜蜂或蜥蜴啊,那样就可以在这儿找到合适的食物和永久的庇护所了。可我是个人,有人的种种需求,我不能留在无法满足这些需求的地方。

我站起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铺位。我对未来完全绝望了,只希望昨晚我睡熟时,我的造物主能发发善心,决定收回我的灵魂[1];只希望我这副疲惫的身躯被死亡解脱出来,不必再同命运搏斗,现在只须静静地腐烂,安宁地同这片荒原的泥土融为一体。然而,我依然拥有生命,拥有它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责任。重负还得背着,需要还得满足,痛苦还得忍受,责任还得履行。我出发了。

我又回到惠特克罗斯。此时已经烈日高照,我背对太阳,沿着大路往前走。我已经不想再找别的理由来决定我的去向。我走了很久,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尽了全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压垮我的疲劳屈服了——可以放松一下这种硬撑的行为了。于是,我看到附近有一块石头便立即坐下,毫不抵抗地屈服于令我的心灵和肢体无比沉重的麻木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钟声——教堂的钟声。

我转身朝钟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在那些富有浪漫色彩的小山中间——一小时前我就没有再注意山景的变化和面貌了——我看到一座村落和一个尖顶。我右边的整个山谷全是牧场、麦田和树林。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深深浅浅的绿茵,穿过正在成熟的庄稼,穿过昏暗的林地,穿过洒满阳光的开阔草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让我回过神来,将目光又投向面前的大路。我看见一辆满装货物的大车正在吃力地爬上小山,前面不远处是两头母牛和一个赶牛人。人类的生活和劳动场景就在近旁,我必须挣扎下去,像别人一样努力生活,专心劳作。

大约午后两点,我走进那个村子。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商店,橱窗里摆着一些面包。我太渴望吃到一块面包了。吃了面包,我或许就能恢复几分力气;要是吃不到,我就很难继续前行了。一回到同类中间,我就燃起了恢复精神和力气的希望。要是我饿得昏倒在村子的砌道上,那就太丢脸了。我身上难道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换一块面包了吗?我想了想,我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小丝绸方巾,手上还有一双手套。我不知道陷入极度贫困的男女是怎么活下去的,也不知道这两件东西会不会有人接受。人家很可能不会要,但我必须试试。

我走进那家商店,里面有个女人。看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的人,她猜这准是位小姐,便礼貌地迎上前来。她会怎么接待我呢?我突然羞愧难当。我的舌头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已经想好的请求。我不敢拿出破旧的手套和起皱的方巾给她,而且我觉得这样做很荒唐。我只是说我累了,请求她允许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她本以为来了位顾客,结果却大失所望,于是冷冷地同意了我的请求。她指给我一个座位,我无力地坐了下来。我非常想哭,但意识到这种表现太不合时宜,便强忍住泪水。不一会儿,我问她:“村里有女装裁缝或者做普通针线活的女人吗?”

“有的,有两三个。这儿的活不多,这几个人已经够了。”

我想了一下。我现在被逼到正题上了。我不得不直面穷困。我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无亲无友,身无分文。我必须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我必须去哪儿寻求帮助,可是去哪儿呢?

“你知道附近有什么人家需要仆人吗?”

“不,我不知道。”

“这里的主要产业是什么?大多数人都干什么营生?”

“有些人种庄稼,很多人在奥利弗先生的针厂和铸造厂干活。”

“奥利弗雇用女工吗?”

“不,那是男人干的活。”

“那么女人干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答道,“有的干这,有的干那。穷人总得想方设法才能过下去呀。”

她看来已经被我的问题弄得不耐烦了。说实话,我又有什么权利缠着她不放呢?一两个邻居走了进来,显然要用我的椅子,我便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往前走,边走边打量左右两边所有的房子,但我找不到任何借口,也没有看见任何诱人的东西,可以让我走进其中一座。我绕着村子漫无目的地走,有时走得远一点,然后又折回来,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累得筋疲力尽,肚子饿得发慌,于是拐入一条小径,在一排树篱下坐了下来。不过,没过几分钟,我又站起身,继续寻找——找一份工作,或者至少找一个能指点我去哪里找工作的人。小径尽头有一幢漂亮的小房子,房前有一个花园,看上去精致而整洁,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我在房前停下来。我有什么事要走近那道白色的门,去碰那个闪亮的门环呢?屋子里住的人又怎么会有兴趣来帮我呢?可我还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位面色温和、衣着整洁的年轻女子开了门。我用一个内心绝望、身体虚弱的人所能发出的声音——一种颤抖得可怜的微弱声音——问道:“这儿要不要雇仆人?”

“不,”她说,“我们不用仆人。”

“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上哪儿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我继续问道,“我刚到这个地方,没有熟人。我想找点活干,不管干什么都可以。”

可是,她没有义务为我着想,或者为我找份工作。而且,在她看来,我的身份、地位和所说的话,一定十分可疑。她摇摇头,说:“很抱歉,没法告诉你什么。”接着,那扇白色的门就关上了,很轻、很有礼貌地关上了,但毕竟还是把我关在了门外。要是她把门多开一会儿,我相信我准会乞求她施舍一片面包,因为我现在已经穷困潦倒了。

回到那个无情的村子里去,我实在受不了。何况,我在那里也看不到获得帮助的希望。我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它的浓荫看起来可以提供诱人的庇护,我本想绕道上那儿去。可我是那么难受,那么虚弱,被身体上的渴求折磨得那么痛苦,本能迫使我在有可能得到食物的人家周围盘桓。当饥饿像秃鹫一样用尖喙啄、用利爪抓我的身体时,要想独处也不可能独处,要想休息也不可能休息了。

我走近一座座房子,离开,又返回,再慢慢走开。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来关心我孤独的宿命——这种念头总是迫使我走开。就在我像一条迷路的饿狗一样到处乱转的时候,下午悄悄地过去了。我穿过一片田野时,看到前面出现了教堂尖顶,便快步朝它走去。在教堂墓地附近,一座花园的中间,矗立着一座虽然很小但建造精良的房子,我肯定这是牧师住宅。我寻思,陌生人来到一个无亲无友的地方,想要找一份工作,有时候可以去找牧师予以介绍和帮助。对那些希望自助的人提供帮助——至少是给予建议——是牧师的职责。我似乎有点权利到那儿去征求建议。于是我重新鼓起勇气,聚起残存的一丝气力,奋力朝前走去。我来到房子跟前,敲了敲厨房门。一位老妇人开了门,我问这儿是不是牧师住宅。

“是的。”

“牧师在家吗?”

“不在。”

“他会很快回来吗?”

“不,他离家外出了。”

“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太远,大约三英里吧。他是因为父亲突然去世而被叫回去的。他这会儿在‘沼泽尽头’,很可能还要在那儿待两个礼拜。”

“家里有女主人吗?”

“没有,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是管家。”读者啊,虽然我饿得就快昏倒了,可仍然无法厚着脸求她救济。我还做不出开口乞讨这种事,只好再次缓缓走开了。

我又解下了脖子上的方巾,又想起了那家小商店里的面包。哦,哪怕只有一块面包皮也好啊!哪怕只有一口面包来减轻饥饿的痛苦也好啊!我本能地转过身,再次朝村子走去。我又找到那家商店,走了进去。尽管除了那个女人,还有别人在场,我依然壮起胆子请求说:“我可以拿这条方巾换一个面包吗?”

她用显然是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不,我从来不做这种生意。”

我几乎绝望了,说只给半个面包也可以,但她还是拒绝了。“我怎么知道你这块方巾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她说。

“那您愿意要我的手套吗?”

“不要,我要手套有什么用?”

读者啊,老是说这些细节会让人不愉快。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痛苦经历是一种乐趣,可直到今天,我还不忍重温我谈到的那段日子。道德上的堕落和肉体上的痛苦混合在一起,这样的回忆太悲惨了,我实在不愿多谈。对那些拒绝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责怪,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普通的乞丐往往都能引起怀疑,衣着体面的乞丐就更是难免如此了。当然,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但是,给我提供工作又是谁的义务呢?那些第一次见到我、对我的性格一无所知的人,当然没有这种义务。至于那个不允许我用方巾换面包的女人,哎呀,她也无可厚非。倘若她认为我的提议居心叵测,或者这笔交易无利可图,那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这个话题我实在有些厌烦了。

天黑前不久,我经过一家农舍。农夫坐在敞开的门口,正吃着面包干酪晚餐。我停下脚,说:“您能给我一片面包吗?我饿极了。”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径直从自己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我。我猜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只是一位有点古怪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黑面包。我一走到看不见他房子的地方,就坐下吃了起来。

我没法指望进入屋内投宿,便到我前面提到的那片林子里找地方过夜。但这一夜过得糟透了,睡眠断断续续,地又潮,天又冷,加上不止一次有闯入者从我旁边走过,我不得不一次次换地方,没有一丝安全感和清静感。天快亮时,下起了雨,接着一整天都在下雨。读者啊,请别让我详细说明那天的情况了。我像前一天一样找工作,像前一天一样遭拒绝,像前一天一样挨饿。但有一次我总算吃到了东西。在一家农舍门口,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正要把一碗冷粥倒进猪槽。“能把这个给我吗?”我问。

她瞪着我。“妈妈!”她喊道,“有个女人要我把粥给她。”

“好吧,孩子。”农舍里有个声音答道,“如果她是个要饭的,就给她吧,反正猪也不会吃。”

姑娘把那已冻成块的冷粥倒在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雨天的暮色越来越浓,我在一条荒僻的马道上停下来。我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没法再往前走了。难道今晚我又要露宿不成?雨下得这么大,我得把头枕在又冷又湿的泥地上吗?恐怕我别无选择。谁肯收留我呢?可是,在饥饿、虚弱、寒冷之中,怀着这般凄凉、这般绝望的心情露宿荒野,这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很可能挨不到天亮就会死去。我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死掉呢?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去维持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呢?就因为我知道,或者说我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再说,死于饥寒的命运是人性所不能默默忍受的。哦,上帝啊!再支持我一会儿吧!帮助我——指引我吧!”

我用呆滞的目光扫过昏沉沉、雾蒙蒙的景色。我发现我已经离村子很远,都快要看不见它了,它周围的耕地也都从视野中消失了。我经过一个个路口和一条条岔道,又来到那一大片荒原附近。这时,在我和那座阴暗的小山之间只有几块田地,几乎没被开垦过,跟原来石楠丛生的荒原一样荒芜贫瘠。

唉,我宁愿死在小山那边,也不愿死在街头,或者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我心想,就算被乌鸦和渡鸦——如果这一带有渡鸦的话——从骨头上啄走我的肉,也远胜过被装进救济院的棺材,在贫民的坟墓里烂掉。

于是,我转身朝小山走去,到了那里。现在,只要找个低凹的地方,可以让我躺下就行,就算不安全,至少也是隐蔽的。可是,整个荒原表面看上去一片平坦,除了色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长满灯芯草和苔藓的沼泽是绿色的,只长石楠的干土则是黑色的。天色越来越暗,但我仍能看出这些不同,尽管只是明暗上的差别,因为颜色已随时光的消退而模糊难辨了。

我的目光依旧在这座阴沉的小山丘上,在荒原的边缘逡巡,最后消失在无比荒凉的景色中。这时,在远处沼泽和山脊之间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突然闪出了一道亮光。那是“鬼火”[2],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我估计它很快就会熄灭,它却继续稳定地燃烧着,既不后退,也不前进。这么说,是刚燃起的篝火了?我自问道。我定睛观察,看它会不会扩大。可是没有,它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也许是房子里的烛光吧。我又猜测,可是,即使是烛光,我也走不到那儿。它太远了。就算离我不到一码,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即便去敲门,也只会再吃一次闭门羹。

我就在站着的地方瘫了下去,把脸埋进地里。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夜风扫过小山,拂过我,呻吟着消失在远方。雨下得更大了,把我全身淋得透湿。要是我就这样冻成了冰块——进入死亡所带来的舒适的麻痹状态——那即便滂沱大雨一直敲打我,我也不会有丝毫感觉。可是,我的肉体仍然活着,在冷雨的侵袭下冻得直打哆嗦。不一会儿,我就爬了起来。

那道亮光仍在那儿,隔着雨幕闪烁着,模糊却又稳定。我努力再次举步,拖着筋疲力尽的双腿朝它慢慢走去。它引着我斜斜地翻过小山,穿过宽阔的沼泽。这片沼泽在冬天根本无法通过,就连眼下这盛夏季节,走上去也是泥浆四溅,摇摇晃晃。我在沼泽里摔了两次,但仍然每次都爬了起来,强打精神。那亮光是我渺茫的希望,我必须到那里去。

穿过沼泽后,我看到荒原里有一条白色的痕迹。我朝它走去。那是一条大路,不然就是一条小径,径直通向那道正从树丛中一个小土墩上射来的光。根据我在昏暗中能分辨出的形状和树叶看,那些树显然是冷杉。可我走近时,我的星辰却不见了,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它之间。我伸手摸了摸面前黑乎乎的东西,辨认出那是一堵矮墙的粗糙石块——墙头有栅栏似的东西,里面则是高高的带刺的树篱。我沿着矮墙继续摸索。又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我面前亮起来,那是一扇门——一扇大门上的小门。我轻轻一碰,它就在铰链上转动打开了。门两边各有一丛黑黢黢的灌木——是冬青,或者紫杉。

走进小门,经过灌木丛,一座房子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黑黑的,低低的,相当长。但那指引我的亮光却不见踪影。四周一片漆黑。屋里的人都睡了吗?恐怕就是如此。我绕过一个屋角去找房门。那道温暖的亮光又出现了,它是从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玻璃里照出来的。窗子离地一英尺,因为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和别的蔓生植物,窗子显得更小了。密密麻麻的叶子遮挡了窗口,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窗帘和百叶窗都不需要了。我俯下身子,拨开挡住窗口的小枝条,就能看到里面的一切。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地面铺沙[3]、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房里有一个胡桃木餐具柜,上面整齐地摆着一排排锡盘,反射着又红又亮的泥炭火。我还能看见一只钟、一张白松木桌子和几把椅子。始终像灯塔一样指引我的那支蜡烛就在桌上燃着。烛光旁,一位老妇人正在织袜子。她长得有点粗犷,但打扮得干净利落,就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些东西,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炉旁的两个人,她们在一片玫瑰色的平静和温暖之中静静地坐着。两名年轻高雅的女子——从各方面看都是大家闺秀——一个坐在低矮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更矮的凳子上。两人都穿着黑纱和邦巴辛毛葛的重丧服。黑色的丧服将她们异常白皙的脖子和脸蛋衬托得越发明显。一只上了年纪的短毛大猎狗把硕大的脑袋枕在一个姑娘的膝上,另一个姑娘的膝头则盘绕着一只黑猫。

真是奇怪,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居然有这样两个人!她们是什么人呢?她们不可能是桌边那个老妇人的女儿,因为老妇人看上去像个乡下人,而她们却非常高雅并且有教养。我在哪儿都没见过她们那样的脸,可当我注视她们的时候,却似乎对每一个面部特征都非常熟悉。我不能说她们漂亮——她们太苍白、太严肃,不能用这个字眼形容她们。两人都在低头看书,那沉思的模样,几乎到了严肃的程度。她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另一支蜡烛和两本大书,她们不时会翻阅一下,似乎在拿它们同手中较小的书做比较,就像人们在翻译时查词典一样。这场面是如此安静,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成了影子,而这个生着火的房间就像是一幅画。这里是如此静谧,我能听见煤渣从炉栅落下,时钟在昏暗的角落里走动,我甚至想象自己听得见老妇人手中织针咔嗒咔嗒的碰击声。因此,当有个声音终于打破这奇怪的沉寂时,我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黛安娜,”一位专心致志的学生说,“弗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弗朗茨正在讲一个把他吓醒的梦——听着!”她低声念了些什么,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是希腊语还是德语,我说不上来。

“真有感染力,”她念完后说,“我很喜欢。”另一个姑娘刚才抬头听她妹妹说话,这时一边凝视着炉火,一边重复了妹妹刚才念过的那一行字。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语言和这本书,所以我要在这儿把那一行字引述一下,尽管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声响简直就像是在敲打铜锣[4]一样——毫无意义。

“‘这时走出来一个神明,看上去像是繁星满天的夜晚。’好!好!”她大嚷道,那对深邃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一位模糊而伟大的天使恰似站在你的面前!这一行抵得上一百页华而不实的文字。‘我在愤怒的秤盘称一称你们的思想,用我愤慨的砝码称一称你们的所作所为。’[5]我喜欢它!”

两人又归于沉默。

“有哪个国家的人是这样说话的?”老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问道。

“是的,汉娜。有一个比英国大得多的国家,那儿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哦,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听得懂彼此在说什么。要是你们有谁上那儿,我想准能听懂他们的话吧?”

“他们说的我们可能听得懂一点,但不是全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不会说德语,要是没有词典帮忙,我们也看不懂德文。”

“学德语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打算将来能教德语——或者至少像人家说的那样,教教基础的东西,那样就可以挣比现在更多的钱。”

“这很有可能。不过今晚别再学了,你们学得够多了。”

“我想是的,至少我已经累了。玛丽,你呢?”

“累得要命。毕竟,没有老师,光靠一本词典辛辛苦苦地学一门外语是相当吃力的。”

“是呀,特别是学像德语这样一种难懂而又优美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回来。”

“肯定快啦。现在才十点。”玛丽掏出别在腰带上的小金表看了看,“雨下得好大。汉娜,你到客厅去看一下炉火好吗?”

那妇人站起身,打开了房门。我透过门依稀看到一条过道。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里屋拨火的声音。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

“啊,孩子们!”她说,“现在,一走进那边的房间我就难受。那把椅子空空的,远远地摆在角落里,看上去多凄凉啊。”

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两个姑娘原先神情严肃,现在则显得很悲伤。

“但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盼望他再回这里来。何况,没有人死得比他更安详了。”

“你说他过世前从没提过我们?”一位小姐问道。

“他来不及了,孩子。他很快就走了——你们的父亲。他像前一天一样,只是有点不舒服,但没什么要紧。圣约翰先生问他,是不是要派人叫你们当中的哪个回来,他还笑圣约翰先生呢。第二天——也就是说,两个礼拜以前——他的头又开始有点发沉,便上床去睡了,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你们的哥哥进入房间去看他时,他差不多都全身僵硬了。啊,孩子们!他是最后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去世的人相比,你们和圣约翰先生似乎是另一类人。你们的母亲跟你们很像,几乎同你们一样有学问。您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玛丽。黛安娜更像你们父亲。”

我认为这对姐妹非常相像,说不出这个老仆人(我现在已经断定她是仆人了)是从哪里看出了区别。两人都脸色白皙,身材苗条,看相貌都是个性十足、智慧非凡的人。当然,她们的发色深浅各异,发式也有所不同——玛丽的淡褐色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光滑的辫子;黛安娜的卷发颜色更深,长长地盖住了她的脖子。时钟敲响了十点。

“你们肯定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先生回来了也会想吃饭的。”

接着她就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站起身,似乎打算到客厅去。在这之前,我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们——她们的外貌和谈话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竟把自己悲惨的处境忘掉一半了,现在我又想起来了。相形之下,我的处境就更凄凉、更绝望了。要感动屋子里的人,让她们来关心我;要让她们相信我的饥饿和悲苦是真实的;要说服她们赐我一个栖身之所,以免继续流浪——这些想法看起来是多么不可能啊!当我摸到门口,迟疑地敲起门时,我觉得上面的想法纯属妄想。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用惊讶的声调问,同时借助手里蜡烛的光亮打量着我。

“我可以跟您的女主人说句话吗?”我说。

“你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你要跟她们说些什么。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是个外地人。”

“你这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在外屋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借宿一宿,还想要点面包吃。”

汉娜的脸上浮现出怀疑的表情,而这恰恰是我担心的。“我可以给你一块面包,”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可我们不能收留流浪者过夜。这可不行。”

“就让我跟您的女主人说说话吧。”

“不行,我不准。她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到处游**。看上去相当可疑。”

“可要是您把我赶走,我该上哪儿去呢?我该怎么办呢?”

“哦,我敢说你知道该上哪儿去,该怎么办。当心别干坏事,这就行了。给你一个便士,现在走吧——”

“一个便士填不饱肚子。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别关门——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关门!”

“我一定得关,雨都飘进来了——”

“去告诉小姐们——让我见见她们!”

“老实说,我不会让你见她们的。你不是一个正经女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吵闹。走开!”

“可您把我赶走的话,我准会死掉的。”

“你才不会死呢。我怕你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所以这么晚了还到别人家周围转悠。要是附近还躲着你的同伙——强盗什么的——你可以告诉他们,屋子里不光是我们几个人。我们还有一位先生,还有狗和枪。”说到这儿,这个忠实却执拗的仆人砰地关上了门,从里面上了闩。

这下真是糟糕透顶。一阵剧烈的疼痛——彻底绝望的痛苦——撕裂着、拉扯着我的心。我真的筋疲力尽了,一步也动弹不了。我颓然瘫倒在湿漉漉的门口台阶上。我在极度的痛苦中呻吟着——绞着手——哭泣着。哦,这死亡的幽灵!哦,这最后一刻竟来得如此恐怖!唉,我是如此孤独,是如此被我的同类嫌弃!我不仅失去了希望之锚,而且连坚忍不拔这一立足点也失去了——至少是暂时失去了。但我很快就努力恢复了坚忍。

“我只有等死了。”我说,“我相信上帝,就让我试着默默等候他的旨意吧。”

这些话,我不仅在脑子里想,而且也从口中说了出来。我把所有苦难赶回心中,努力将它们埋在心底——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人总归是要死的,”一个声音在很近的地方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受尽折磨过早地死去——如果你在这儿饿死的话。”

“是谁,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抱获救的希望了。一个人影就在近旁——究竟是怎样的人影,凭我衰弱的视力,在漆黑的夜里着实无法分辨。这新来的人对着门重重地敲了好久。

“是您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的——是的,快开门。”

“哎呀!这么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您准淋得又湿又冷了!快进来吧,您的妹妹都特别担心您呢。我想附近一定有坏人。刚才有个要饭的女人——我敢说她还没走——可不,她就躺在那儿哩!起来——真不害臊!我说你快走呀!”

“嘘,汉娜!我要跟这女人说句话。你没让她进屋,已经尽了你的职责。现在让我尽我的职责,放她进来。我刚才就在旁边,听到了你们两人的对话。我看这件事很蹊跷。我至少得调查清楚才行。年轻女人,起来吧,走我前面,进屋去。”

我艰难地照他说的做了。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了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就在炉火跟前——不停哆嗦,难受极了。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浑身湿透,肤色死白,蓬头垢面,有如野人。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还有老仆人,都注视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到有人问。

“我也说不上。我是在门边发现她的。”圣约翰答道。

“她的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白得像瓷土和死人。”有人应道,“她会倒下来的。让她坐下。”

我真的一阵头晕,倒了下来,可一把椅子接住了我。我虽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但神志还算清醒。

“给她喝点水,也许就能缓过来。汉娜,去拿点水来。不过,她实在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多瘦呀,一点血色也没有!”

“就像幽灵一样!”

“她这是病了,还只是饿坏了?”

“我想准是饿坏了。汉娜,那是牛奶吗?拿来给我,再拿片面包来。”

黛安娜(她朝我俯下身。看到在我和炉火之间垂下的长长卷发,我才认出是她)掰下一小块面包,在牛奶里蘸了一下,送到我嘴边。她的脸紧挨着我的脸。从她的脸上,我看出了怜悯。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同情。止痛膏似的情感也同样从她简短的话语中流淌出来:“尽量吃点吧。”

“是呀,尽量吃点。”玛丽温和地重复道,亲手给我脱掉湿透的帽子,托起我的头。我尝了尝她们给我的东西,起初是有气无力,但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一开始不能吃太多,要控制。”哥哥说。“她已经吃得够多的了。”说着,他拿开了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再让她吃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饥渴的样子。”

“现在不能再吃了,妹妹。看看她现在能不能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自己能说话了,于是答道:“我叫简·爱略特。”因为一直担心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所以我早就决定改用化名。

“你住在哪儿?你的亲友在哪里?”

我默不作声。

“我们可以派人去把你认识的人叫来吗?”

我摇摇头。

“你能讲点自己的情况吗?”

不知怎的,我一跨进这户人家的门槛,一跟这家的主人面面相对,我就不再感到自己无家可归,到处流浪,与广大的世界断绝了联系;我就敢于抛掉我乞讨的样子,恢复我原来的举止和气质。我再次开始认识我自己。所以,当圣约翰先生要我讲一下自己的情况时——眼下我身子太虚,讲不出话来——我沉默片刻后说:“先生,我今晚没法跟你们详谈。”

“那么,”他说,“你希望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什么也不用。”我答道。我的精力只能做一些这样简短的回答。

黛安娜接过了话。“你的意思是,”她问道,“我们已经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现在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野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着她,觉得她的长相非同一般,既刚毅又善良。我突然来了勇气,一边对她同情的注视报以微笑,一边说:“我相信你们。即使我是条迷路的丧家犬,也知道今晚你们不会把我从你们的火炉前赶走[6]。事实上,我真的一点也不担心,随你们怎么处置我、对待我吧。不过,请原谅我不能多说——我喘不上气——我一说话就抽搐。”三个人都仔细打量着我,三个人都没有作声。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现在就让她坐在那儿,别问她问题了。十分钟后,把剩下的面包和牛奶给她。玛丽、黛安娜,我们去客厅,好好谈谈这件事。”

他们走了。没过多久,其中一位小姐回来了——我说不上是哪一位。我坐在暖洋洋的炉火边,一种舒适的麻木感悄悄传遍全身。那位小姐低声对汉娜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儿,我便在仆人的搀扶下,设法上了楼。我被人脱掉了湿淋淋的衣服,很快便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我感谢了上帝——在难以形容的精疲力竭中体会到强烈的感激与喜悦——然后就睡着了。

[1]出自《圣经·路加福音》第12章第20节,神却对他说:“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

[2]原文为拉丁语。

[3]当时有在砖铺地面上撒沙的习惯。

[4]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1节: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5]这里的两句引文原文为德语,出自德国诗人席勒的名剧《强盗》。译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席勒文集》(第2卷,章鹏高、张玉书译)。

[6]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第4幕第7场:我的敌人的狗,即使它曾经咬过我,在那样的夜里,我也要让它躺在我的火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