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于美德本质的解说(1 / 1)

引言

各种关于美德性质的论述,或者说,各种关于什么心性构成卓越且值得称赞的品德的学说,可以被归纳为三个不同的类别。一些作者认为,美好的心性或品德并不在于哪一种情感,而在于我们的各种情感全都受到适当的治理和引导。从人们所追求的目标以及追求这种目标时的激烈程度来看,这些感情可以说是善良的,也可以说是邪恶的。因此,根据这些作者的看法,美德在于情感或行为的合宜。

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美德存在于我们对个人的利益和幸福的追求之中,即存在于合宜地控制一心追求个人目标时所涌动的那些自私情感的过程之中。根据他们的见解,美德存在于谨慎之中。

还有一些作者认为,美德不存在于那些一味只追求个人幸福的自私之中,而只存在于以促进他人幸福为目标的高尚感情之中。在他们看来,美德存在于宽容的仁慈之中。

显然,美德的性质不是必然被无差别地归结为人们的各种得到适当控制和引导的感情;就是必然被限定为这些感情中的某一类或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感情大致分成自私的感情和仁慈的感情。因此,如果美德的性质不能无差别地归结为在合宜的控制和支配之下所有的人类感情,它就必然被限定为以自己的私人幸福为直接目标的那些感情,或者被限定为以他人的幸福为直接目标的那些感情。因而,如果美德不存在于合宜性之中,它就必然存在于谨慎之中,或者存在于仁慈之中。除此三者,很难想象还能对美德的本质做出任何别的解说。下面,我将尽力指出,表面上和它们不同的其它一切解说,如何在本质上或这或那地和它们相一致。

第一节 论将美德置于适宜性之中的道德学说体系

根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芝诺的观点,美德或存在于行为的适宜性之中,或者存在于感情的适当之中,以下我们将一一阐述。

在柏拉图的体系之中,灵魂被描述成是某种类似袖珍国家或团体的东西,它由三个不同的功能或等级组成。

第一种是判断功能。即一种确定什么是达到任何目的的合适手段的功能,而且也是一种确定哪些目的是应该追求的,并且我们应当给予每个目的以什么样程度的评价的功能。柏拉图把这种指导原则十分恰当地称之为理性,并且把它看成是所有感情的根本原则。在这个概念之下,他不仅把我们借以判断真理和谬误的功能,而且把我们借以判断愿望和感情的合宜性或不合宜性的功能包括在内。

柏拉图把这个指导原则的自然对象即不同的**与欲望归纳为两种不同的类型或等级。前一种由基于骄傲和恼怒的那些**组成,或由基于经院学派称之为灵魂中易怒一面的**组成;即由野心、憎恶、对荣誉的热爱和对羞耻的害怕,对胜利、优势和报复的渴望等等组成。总之,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来自或者表示通常用我们的语言隐喻的脾气或天生的热情。第二种由基于对快乐的热爱的那些**组成,或由基于经院学派称之为灵魂中的多欲一面的**组成。它们包括身体上的各种欲望,对舒适和安全的热爱以及所有肉体欲望的满足感。

我们很少会不遵从上述原则,除了在受到这两种不同**中的这一种或另一种激励的时候,即在受到难于驾驭的野心和愤恨的激励,或者受到眼前的舒适和快乐烦扰引诱的时候。但是,虽然这两种**很容易把我们引入歧途,它们仍然被认为是人类天性必要的组成部分:前一种**一直被用来保护我们免受伤害,被用来维护我们在人世间的地位和尊严,使我们追求崇高的和受人尊敬的东西,并使我们能识别以同样方式行动的那些人。第二种**被用来提供身体所需的给养和必要的欲望。

在这个指导原则的力量、准确和完美之中,存在谨慎这种基本的美德。柏拉图曾说,谨慎存在于公正和清晰的洞察力中,以有关适于追逐的目标及为达到这些目标所应使用的手段的全面的和科学的观念为根据。

当第一种**,即灵魂中易怒的部分在理性的指导下,强有力到能使人们在追求荣华富贵中藐视一切危险的程度时,坚忍不拔和宽宏大量这种美德便产生了。根据柏拉图的道德学说体系,这种**比其它天性更为慷慨和高尚。它们在许多场合被认为是理性的补充,用于阻止和限制低级的和粗野的欲望。大家知道,当对于快乐的热爱促使我们去做我们所不赞成的事情时,我们常常对自己生气,我们常常成为自我憎恨和愤怒的对象;人类天性中的这个易怒部分就这样被呼唤来帮助有理性的**战胜由欲望引起的**。

当我们天性中所有三个不同的部分彼此完全和谐一致时,当易怒的**和由欲望引起的**都不去追求理性所不予赞同的任何满足时,当理性除了这些**自愿做的事情之外从不下令做什么事情时,这种幸福的平静,这种完美而又绝对和谐的灵魂,构成了用希腊语中的这样一个词来表示的美德,这个词通常被我们译为自我克制。但是,它可以更合宜地被译为好脾气,或内心的冷静和欲望的节制。

根据柏拉图的道德学说体系,当内心那三种功能各自限于恰当的职能,并不企图僭越任何其它功能的职能时;当理性占支配地位而**处于从属地位时;当每种**履行了它自己正当的职责,顺利地和毫不勉强地,并且所用的力量和精力之程度同它所追求的目标的代价相适合地,去尽力达到自己正当的目的时,就产生了正义。这是四种基本美德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种美德。那种完美的美德,行为的最大的合宜性——在古代毕达哥拉斯的一些信徒之后,柏拉图把它称为正义——就存在于这个体系之中。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在希腊语中表示正义的那个词有几个不同的含义。据我所知,所有其他语言中相对应的词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在这几个不同的意义之间必然有一些天然的类似。有一种意义是,当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没有给予旁人任何实际伤害,不直接伤害他的人身、财产或名誉时,就说对他采取的态度是正义的。这种意义上的正义我在前面已有所论列,对它的遵守可能是迫于强力,而对它的违反则会遭到惩罚。另一种意义是,如果旁人的品质、地位以及同我们之间的关系使得我们恰当地和切实地感到他应当受到热爱、尊重和尊敬,而我们不做这样的表示,不是相应地以上述感情来对待他,就说我们对他采取的态度是不义的。虽然我们没有在任何地方伤害他,但是,如果我们不尽力为他做些好事,不尽力去把他放到那个公正的旁观者将会乐意的位置上,在这第一种意义上,就说我们对同我们有关的具有优点的那个人采取的态度也是不义的。这个词的第一种意义是同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学派所说的“狭义的正义”相一致,也同格劳休斯所说的justitia expletrix相一致的。它存在于不去侵犯他人的一切,自愿地做我们按照礼节必须做的一切事情之中。这个词的第二种意义是同一些人所说的广义的正义相一致,也同格劳秀斯所说的justitia attributrix相一致。它存在于合宜的仁慈之中,存在于对我们自己的感情的合宜运用之中,存在于把它用于那些仁慈的或者博爱的目的,用于在我们看来最适宜的那些目的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正义包含了所有的社会美德。然而,正义这个词有时还会在比前两者更为广泛的另一种意义上被使用,虽然这种意义同第二种意义非常相似。据我所知,这第三种意义也是在各种语言中都具有的。当我们对任何特定的对象似乎并不以那种程度的敬意去加以重视,或者并不以那种程度的热情——这在公正的旁观者看来是应得的或当然宜于激励的——去追求时,在这第三种意义上,我们被说成是不义的。这样,当我们没有对一首诗或一幅画表示充分的钦佩时,就被说成不公正地对待它们,而当我们对它们的赞美言过其实时,则被说成赞美过分。同样,当我们似乎对任何同私人利益有关的特定对象没有给予充分注意的时候,我们就被说成对自己不公正。在这第三种意义上,所谓正义的含意同行为和举止的确切的和完美的合宜性无异,其中不仅包含狭义的和广义的正义所应有的职责,而且也包括一切别的美德,如谨慎、坚忍不拔和自我克制。显然,柏拉图正是在这最后一种意义上来理解他称作正义的这个词的。因此,根据他的理解,这个词包含了所有尽善尽美的美德。

以上就是柏拉图对美德本质的说明,也是对为赞美的适宜对象的内心性情的说明。按照他的说法,美德的本质在于内心世界处于这种精神状态:灵魂中的每种功能活动于自己正当的范围之内,不侵犯别种功能的活动范围,确切地以自己应有的那种力度和强度来履行各自正当的职责。显然,他所说的在每一方面都同我们前面对行为合宜性所作的说明相一致。

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体系中,美德存在于理性所养成的那种平凡的习性之中。他认为,每种美德,都介于两个相对应的邪恶之间的某种状态。在面对某种特定事物和特定条件的作用下,这两个相反的邪恶中的某一个因太过分、另一个因太不足而使人感到不快。于是,坚忍不拔或勇气就处于胆小怕事和急躁冒进这两个相反的缺点之间的中间状态。这两个缺点,在引起恐惧的事物的影响下,前者因过分、后者因不足而使人感到不快。于是,节俭这种美德也处于贪财吝啬和挥霍浪费这两个恶癖之间的中间状态。这两个恶癖,前者对自身利益这个对象的关心超过了应有的程度,后者则是关心不够。同样,高尚也处于过度傲慢和缺乏胆量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状态,前者对于我们自己的身分和尊严具有某种过于强烈的情感,后者则具有某种过于薄弱的情感。不用说,对于美德的这种说明,同我们前面对于行为合宜与不合宜所作的说明,是完全一致的。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美德存在于那些适度的和恰当的感情之中,而不是存在于这种适度的习性之中。要理解这一点必须要知道,美德可以看成是某一行为的品质,也可以被看成是某一个人的品质。如果看成是某一行为的品质,即使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它也存在于对某种产生上述行为的感情富有理性的节制之中,不管这种控制对这个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习惯。如果看成是某一个人的品质,美德就存在于这种富有理性的节制所形成的习惯之中,就存在于这种做法日渐成为内心习以为常和常见的控制之中。因而,起因于偶然激发的慷慨情绪的那个行动无疑是一个慷慨的行动,但实施这个行动的人未必是一个慷慨的人,因为这个行动可能是他历来实施的行动中唯一的慷慨行动。完成这个行动时内心的那种动机和意向,可能是非常正当和合宜的。但是,由于这种愉快的心情似乎是偶然产生的情绪引起的,不是性格中稳定和持久的情绪引起的,所以它不会给这个行为者带来无上光荣。当我们把某一品质称为大方、仁慈或善良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这种名称各自表示那个人身上一种常见的并形成习惯的性情。而任何一种个别的行动,不管它如何合宜和恰当,其结果很少表明它是一种习惯。如果某一孤立的行动足以给实施这个行动的人的品质打上美德的标记,那么,人类中品质最低劣的人也可以自以为具备所有的美德。因为在某些场合,每个人都会谨慎地、公正地、有节制地和坚忍不拔地行事。虽然个别的行动,不管它如何值得称赞,几乎不会使实施这个行动的人得到赞赏,但是,由平常行动非常有规律的人实行的个别的罪恶行动,却会极大地影响、有时甚至完全破坏我们对他的美德所形成的看法。这样一种个别的行动足以表明:他的习惯是不完美的;较之我们往往根据他平常的一系列行为所作的设想,他不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

亚里士多德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关于美德存在于行为习惯之中的看法当作是他反对柏拉图的观点。柏拉图的观点似乎大致可以概括为:只是有关什么事情适宜去做或什么事情要避免去做的正义的情感和合理的判断,就足以构成最完备的美德。根据柏拉图的学说,美德可以被看成某种科学。而且,他认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清楚地和有根据地了解什么是正确的和什么是错误的,并且采取相应的行动。**可以使我们的行动同模棱两可的和不确定的看法相背离,但不会使我们的行动同简单明确和显而易见的论断相背离。相反,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是:没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理解能够形成良好的根深蒂固的习惯,良好的道德并不来自认识而是来自行动。

根据斯多葛派学说创始人芝诺的观点来看,天性指示每个动物会很自然地关心它自己,并且赋予它一种自爱之心。这种感情不仅会尽力维护它的生存,而且会尽力去把天性中各种不同的构成要素保持在它们所能达到的完美无缺的境界之中。

可以这样说,人的自私感情攫住了他的肉体和肉体上各种不同的部位,攫住了他的内心和内心中各种不同的功能和能力,并且,要求把它们都保存和维持在其最好和最完善的状态之中。因此,天性会向人指出:任何有助于维持这种现存状态的事物,都是宜于选取的;任何倾向于破坏这种现存状态的事物,都是宜于抛弃的。这样,身体的健康、强壮、灵活和舒适,以及能促进它们外部环境上的便利;财产、权力、荣誉、同我们相处的人们的尊重和敬意,这一切被自然而然地作为宜于选择的东西推荐给我们,而拥有这些总比缺乏它们好。另一方面,身体上的疾病、虚弱、不灵巧和痛苦,以及倾向于引来和导致它们的外部环境上的不便利;贫困、没有权力、同我们相处的人们的轻视和憎恨,这一切同样自然而然地作为要躲开和回避的东西推荐给我们。在这两类相反事物的每一类中,有一些事物似乎比同类中其他事物更宜于选择或抛弃。例如,在第一类中,健康显然比强壮更可取,强壮比灵活更可取;名声比权力更可取,权力比富裕更可取。在第二类中,身体上的疾病同不灵巧相比、耻辱同贫穷相比、贫穷同丧失权力相比都是更要避免的。天性或多或少地使各种不同的事物和环境作为宜于选择或抛弃的对象呈现在我们面前。美德和行为的合宜性,就存在于对它的选择和抛弃之中;存在于当我们不能全部获得那些总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选择对象时,从中选取最应该选择的对象;也存在于当我们不能全部避免那些总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弊害时,从中选取最轻的弊害。据斯多葛派学者说,因为我们按照每个事物在天下万事万物中所占的席位,运用这种正确和精确的识别能力去做出选择和抛弃,从而对每个事物给予应有的恰如其分的重视。所以,我们保持着那种构成美德实体的行为的完全正确。这就是斯多葛派学者所说的始终如一的生活。在这些方面,古代斯多葛派学者同亚里士多德和古代消遥学派学者的思想大体上相差不远。

在天性推荐给我们宜于关心的那些基本的对象之中,有我们家庭、亲朋、国家、人类乃至整个宇宙的幸福。天性也教导我们,由于两个人的幸福比一个人的更可取,所以许多人的或者一切人的幸福必然是无限重要的。我们自己只是一个人,所以,无论什么地方我们自己的幸福与整体的或者整体中某一重大部分的幸福不相一致时,应当由我们自己来作出选择的话也是这样,使个人的幸福服从于如此广泛地为人所看重的整体的幸福。由于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为聪颖贤明、强而有力、仁慈善良的上帝的天意所安排,所以,我们可以相信,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助于整体的幸福和完美。因此,如果我们自己陷入贫穷、疾病或其他任何不幸之中,我们首先应当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正义和对他人的责任所能允许的范围内,把自己从这种令人不快的处境中解救出来。但是,如果在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之后,我们发现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就应当心安理得地满足于整个宇宙的秩序和完美所要求于我们的在此期间继续处于这种境地。而且,由于整体的幸福,甚至在我们看来,显然也比我们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一分幸福重要得多。所以,如果我们要保持我们天性的尽善尽美存在于其中的情感和行为的完美的合宜性和正确性,那么,我们自己的处境,不管它是一种怎么样的处境,都应当由此成为我们所喜欢的处境。如果任何使我们解脱的机会真的出现了,抓住这个机会就成为我们自己的责任。显然,宇宙的秩序不再需要我们继续滞留在这种处境之中,而且,伟大的世界主宰明确地号召我们离开这种处境,并且清楚地指出了我们所要走的路。对于自己的亲戚们、朋友们和国家的不幸来说,情况也是这样。如果在不违背自己神圣职责的情况下,我们有能力去防止或结束他们的不幸。毫无疑问,我们就有责任这样做。行为的合宜性——邱必特为了指导我们的行为而提供的法则——显然需要我们这样做。但是,如果这样做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我们就应当把这种不幸事件看成是合理地发生的,最能带来幸运的事件,因为我们应该相信,这件事极其有助于整体的幸福和秩序,而这是我们应当(如果我们明智和公正)向往的一切东西中最重要的东西。正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根本利益被看成是整体利益的一部分,整体的幸福不仅应当作为一个原则,而且应当是我们所追求的唯一目标。

艾匹克蒂塔说:“在什么意义上,某些事情被说成是同我们的天性相一致,另一些则是相违背的?是在这种意义上,即在我们把自己看成是同一切别的事情毫无关联、相互分离的意义上这样说的。根据这个意义,可以说脚的本性总是要保持清洁。但是,如果你把它看成一只脚,不把它看成是同整个身体有关的东西,它有时就应当去踩在污泥上,有时就应当去踏在蒺藜上,有时为了有利于整个身体而应当被锯去。如果它不愿意这样做,它就不再是一只脚。我们也应当这样来考虑自己。你是什么?一个人。如果你把自己看成是某种与世无涉和分离的东西,那么,活到高寿、拥有财富和身体健康就是使你的天性感到愉快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人,看成是整体的一部分,为了整体的缘故,你有时应当生病、有时应当在航海时经受麻烦、有时应当生活在贫困匮乏之中,最后,或许应当在寿终正寝之前死去。那你又为什么抱怨不迭呢?你不知道由于这样做,像一只脚不再是一只脚那样,你不再是一个人吗?”

一个明智的人对于天命从来不抱怨,当他遭受厄运之际,也从来不认为命运的安排不公道。他并不把自己看成是整个天下、看成是同自然界的一切部分毫无关联和相互分离的东西、看成是靠自己和为了自己而加以关心的东西。他用自己所想象出来的人类天性和全世界的伟大守护神用来看待他的那种眼光来看待自己。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他体会到了神的情感,并把自己看成是广阔无垠的宇宙体系中的一个原子,一个微粒,必然而且应当按照整个体系的便利而接受摆布。他确信指导人类生活中一切事件的那种智慧,无论什么命运降临到他的头上,他都乐意接受,并对此感到心平气和。如果他知道宇宙的各个不同部分之间所有的相互联系和依赖关系的话,这正是他自己希望得到的命运。如果命运要他活下去,他就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如果命运要他去死,由于自然界肯定再也没有什么必要要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他就心甘情愿地走向另一个指定要他去的世界。一个愤世嫉俗的哲学家——在这一方面他的学说同斯多葛派学说相类似——说过,“我同样高兴和满意地接受可能落在我身上的任何命运:富裕或贫穷、愉快或痛苦、健康或疾病。一切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渴望神袛们在什么方面改变我的命运。如果我要求这些神除他们已经给予我的那些恩惠以外还给我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他们肯事先通知我。什么是他们会感到高兴的事情,这样,我才可能按自己的处境行事,并且显示出我接受他们的指派时的愉快心情。”“如果我准备航海,”爱比克泰德说:“我就选择最好的船只和最好的舵手,我就等待我的处境和职责所要考虑到的最好的天气。谨慎和合宜——这些神为了指导我的行动而给予我的原则——要我这样做。但是这些原则并不要求更多的东西。如果一场风暴在海上出现,虽然它是船的力量和舵手的技巧都无法加以抵御的,我也不就其后果自寻烦恼。我必须做的一切事情都已做了。我那行动的指导者们从未命令我经受痛苦、焦虑、沮丧或恐惧。我们是淹死,还是平安抵港,是邱必特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把这事完全留给邱必持去决定,并不心神不宁地去考虑邱必特可能用什么方法来决定这件事,只是怀着同样的漠然之感和安然之感,去经受任何来到眼前的结果。”

斯多葛派哲人由于对统治宇宙的仁慈的贤人哲士充满信任,由于对上述贤人认为宜于建立的任何秩序完全听从,所以必然对人类生活中的一切事件漠不关心。他的全部幸福,首先存在于对宇宙这个伟大体系的幸福和完美的思索之中;存在于对神和人组成的这个伟大的共和政体的良好管理的思索之中;存在于对一切有理性和有意识的生物的思索之中。其次,存在于履行自己的职责之中;存在于合宜地完成上述贤人哲士指定他去完成这个伟大的共和政体的事务中任何微小部分的事务之中。他这种努力的合宜性或不合宜性对他来说也许是关系重大的。而这些努力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他来说却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并不能使他非常高兴或悲伤,也不能使他产生强烈的欲望或嫌恶。如果他喜欢一些事情而不喜欢另一些事情,如果一些处境是他选择的对象而另外一些处境则是他抛弃的对象,这并不是因为他认为前一种事情本身在各方面都比后一种事情好,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幸福在人们称为幸运的处境中会比在人们视为不幸的处境中更加完美,而是因为行为的合宜性——这些神为了指导他的行动而给他规定的法则——需要他作出这样的取舍。他的所有感情,被并入和卷进两种伟大的感情之中,即想到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时产生的感情;想到一切有理性和有意识的生物得到最大可能的幸福时产生的感情。他怀着最大的安然之感,信赖宇宙这个伟大主宰的智慧和力量,以满足自己的后一种感情。他唯一的焦虑是如何满足前一种感情,并不是顾虑结局,而是顾虑自己各种努力的合宜性。无论结局会是什么,他都相信那一巨大的力量和智慧在用这个结局去促进整个宇宙的大局,后者是他本人最愿意去促成的结局。

这种取舍的合宜性,虽然早已向我们指出,而且这种合宜性是由各种事情本身向我们提出而为我们所理解的,所以,我们由于这些事情本身的缘故而做出取舍。但是,当我们一旦透彻地理解了这种合宜性,我们在这种合宜行为中辨认出来的正常秩序、优雅风度和美好品质,我们在这种行为的后果中所感受到的幸福,必然在我们面前显示出更大的价值,即比选择其他一切对象实际上得到的价值更大,或者比抛弃其他一切对象实际上避免损失的价值更大。符合人类天性的幸福和光荣来自对这种合宜性的关注,人类天性中的苦恼和耻辱来自对这种合宜性的忽视。

但是对一个富有理智的人来说,对一个他的各种**完美地置于自己天性中占统治地位的节操绝对控制下的人来说,在各种场合对这种合宜性精确无误的观察,都是同样轻而易举的。如果处在顺境之中,他答谢邱必特把这样一种环境加到自己身上;这种环境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适应,并且,在这种环境中几乎没有什么**能把他引到邪路上去。如果处在逆境之中,他同样答谢这个人类生活场景的导演把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技者放到自己身边。虽然竞争可能更加激烈,但是胜利所带来的荣誉更大,并且胜利同样是确定无疑的。在我们没有任何过错,而且我们的所作所为又完全合宜的情况下,降临到我们头上的这样一种不幸之中,难道还会有什么羞耻吗?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邪恶,相反,只能有最高尚和最优秀的东西。一个勇敢的人,为这样一些危险——并不是他的鲁莽招致的,而是命运使他卷入这种危险之中——而欢欣鼓舞。这些危险提供了一个锻炼英雄般的坚强无畏精神的机会。他的努力使他感到极大的喜悦。这种喜悦来自对更大的合宜性和应得的赞扬的自觉。一个可以顺利地经受各种锻炼的人不会厌恶用最严酷的办法来测试他的力量和能动性。同样,一个能控制自己所有**的人也不会害怕宇宙的主宰认为放到他身上来是合宜的任何环境。神的恩惠已经给予他各种美德,使他能左右各种各样的环境。如果遇到愉快,他就用克制态度去约束它;如果遇到痛苦,他就用坚定的意志去忍受它;如果遇到危险或死亡,他就用高尚勇敢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来鄙视它。在人类生活的各种事变之中,不会发现他手足无措,或者,不会发现他茫然不知如何维持自己的情感和行为的合宜性。在他想来,这种情感和行为的合宜性直接构成他的光荣和幸福。

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似乎把人生看成是一种需要高超技巧的游戏。然而,在这个游戏中,混杂着某种偶然性,或者说混杂着一种被粗俗地理解为运气的东西。在这种游戏中,赌注通常是微不足道的,全部乐趣来自玩得好、玩得公正和玩得富有技巧。然而,尽管用尽全部技巧,如果在偶然性的影响下,一个聪明的游戏者恰好输了,这应当看成是一种欢乐而不是伤心已极的事。他没有走错一步棋;他没有做出自己应当为之感到羞耻的事情,他充分享受着游戏所能带来的全部乐趣。相反,如果一个笨拙的参加游戏的人,尽管走错了全部棋子,在偶然性的影响下恰好赢了,他的成功也只能给他带来微不足道的满足。他想到自己所犯的全部过错就感到耻辱。甚至在游戏过程中他也不能享受到他能从中得到的一部分乐趣。因为未能掌握游戏的规律,所以担心、怀疑和踌躇这些令人不快的情感几乎在他每走一步棋之前就在他心里产生。当发现自己走了一步大错棋时的悔恨,通常使他不快到极点。在斯多葛学派的学者看来,人生以及可以随之而来的一切好处,只应当看成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两便士硬币的赌注——一个渺小到不值得想往关心的东西。我们唯一应当挂虑的不是两便士的赌金,而是游戏时的恰当方式。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赢得这个赌金上,我们就把它寄托在我们力所不及的、不受我们支配的偶然因素上。我们必然使自己面临无休无止的担心和不安,并且常常使自己面临令人悲伤和屈辱的失望。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玩得好、玩得公正、玩得聪明和富有技巧之上,寄托在自己行为的合宜性之上,总之,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靠了适当的训练、教育和专注、自己完全有能力去控制、完全受自己支配的东西之上,我们的幸福就完全有保证,并且不受命运的影响。如果我们行为的结果,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能力,同样也超出我们关心的范围,我们就不会对行为的结果感到担心或焦虑,也不会感到任何悲伤甚或严重的失望。

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说,人类生活本身,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种种便利或不便利,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而分别成为我们取舍的合宜对象。如果在我们的实际处境中,使天性感到愉快的情况多于使它感到不快的情况,也就是说,作为选择对象的情况多于作为抛弃对象的情况。在这种场合,从整体上说,生活是合宜的选择对象,而且行为的合宜性需要我们继续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如果在我们的实际处境中,由于不可能有任何改善的希望,使天性感到不快的情况多于使它感到愉快的情况,也就是说,作为抛弃对象的情况多于作为选择对象的情况。在这种场合,对智者来说,生活本身成为抛弃的对象,他不仅有权摆脱这种生活,而且,行为的合宜性,即神为了指导他的行动而给他规定的法则,也需要他这样做。爱比克泰德说:我被吩咐不得住在尼科波利斯,我就不住在那里。我被吩咐不得住在雅典,我就不住在雅典。我被吩咐不得住在罗马,我就不住在罗马。我被吩咐得住在狭小而岩石多的杰尔岛,我就住在那儿。但是杰尔岛的房子受到烟薰火燎,如果烟小一些我就会忍受着住下去。如果烟太大,我就会去另一所房子,到了那儿,再也没有什么威力可以叫我离开。我总是惦记着把门开着,在我高兴时就可以走出来,还可以到另一所适宜的房子里去隐居。这所房子在一切时候都向世人敞开。因为在那儿,除贴身的衣服之外,除自己的躯体之外,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有任何可以凌驾于我的权力。斯多葛学派的这个学者说,如果你的处境大体上是令人不快的;如果你的房子烟薰火燎得太厉害,你务必得走出来,但是走出来时不要发牢骚、不要嘟哝或抱怨。平静地、满意地、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并且答谢神祇们。这些神出于他们极大的恩惠,敞开了死亡这个安全和平静的避风港,随时可以在人类生活充满风暴的海洋上接待我们。这些神准备了这个神圣的、不受侵犯的、巨大的避难所。它总是敞开着,随时可以走进去,完全把人类生活中的狂暴和不义排除在外,并且大得足以容纳一切愿意和不愿意到这儿来隐居的人。这个避难所剥夺了一切人一切抱怨的借口,甚至消除了这样一种幻想,即:人类生活中除了诸如人由于愚蠢和软弱而遭受的不幸之外还会有什么不幸。

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在他们的一些流传给我们的哲学片断中,有时谈到愉快甚至轻松地抛弃生命。我们认为,这些哲学家可能用这些段落来引诱我们相信他们的想象。无论什么时候,由于微小的厌恶和不适,人们可以带着嬉闹和任性的心情合宜地抛弃生命。爱比克泰德说:“当你同这样的人一起吃晚饭时,你为他告诉你有关他在迈西恩战争中的冗长的故事发牢骚。他说:‘我的朋友,在告诉了你我在这样的地方如何占领高地之后,我现在还要告诉你在另一个地方我是如何陷入包围之中的’。但是,如果你决意不再忍受他那冗长故事的折磨,就不去领受他的晚餐。如果领受了他的晚餐,你就找不到起码的借口来抱怨他讲那冗长的故事。这种情况和你所说的人类生活中的邪恶是同一回事。不要埋怨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力量去摆脱的东西。”尽管表述的口气带有愉快甚至轻松的味道,然而,在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看来,在抛弃生命或继续生活下去之间的抉择,是一件需要极其严肃和慎重地去考虑的事情。在我们得到早先把我们放到人类生活中来的主宰力量明确无误地要我们抛弃生命的召唤之前,我们决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们不仅仅在到了人生指定的和无法再延长的期限时,才认为自己受到这样的召唤。无论什么时候,主宰力量的天意已经把我们的生活条件从整体上变成合宜的抛弃对象而不是选择对象时,这个主宰力量为了指导我们的行为而给我们规定的伟大法则,就要求我们抛弃生命。那时,可以说我们听到了神明确无误地号召我们去这样做的庄严而又仁慈的声音。

在斯多葛学派的学者看来,正是因为上述理由,离开生活,对一个智者来说,虽然是十分幸福的,但这可能是他的本分;相反,继续生活下去,对一个意志薄弱者来说,虽然必定是不幸的,但这可能是他的本分。如果在智者的处境中,天然是抛弃对象的情况多于天然是选择对象的情况,那么,他的整个处境就成为抛弃的对象。神为了指导他的行为而给他规定的准则,要求他像在特定的情况下所能做到的那样,迅速地离开生活。然而,甚至在他可能认为继续生活下去是合适的时候,他那样做也会感到非常幸福。他没有把自己的幸福寄托于获得自己所选择的对象或是回避自己所抛弃的对象,而总是把它寄托于十分合宜地作出取舍。他不把幸福寄托于成功,而把它寄托于他所作出的各种努力的合宜性。相反,如果在意志薄弱者的处境中,天然是选择对象的情况多于天然是抛弃对象的情况,那么,他的整个处境就成为合宜的选择对象,而继续生活下去就是他的本分。然而,他是不幸的,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利用那些情况。假使他手中的牌非常好,他也不知道如何去玩这些牌。而且,在游戏过程中或终结时,不管其结果以什么方式出现,他都不能得到任何真正的满足。

虽然斯多葛学派的学者或许比古代任何其他学派的哲学家更坚定地认为,在某些场合,心甘情愿地去死具有某种合宜性,然而,这种合宜性却是古代各派哲学家们共同的说教,甚至也是只求太平不求进取的伊壁鸠鲁学派的说教。在古代各主要哲学派别的创始人享有盛名的时期;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后的许多年中,希腊的各个城邦国家内部几乎总是被极其激烈的派别斗争搞得一片混乱,在国外,它们又卷入了极其残酷的战争。在这些战争中,各国不仅想占领或统治、而且想完全消灭一切敌国,或者,同样残酷地想把敌人驱入最坏的境地,即把他们贬为国内的奴隶,把他们(男人、妇女和儿童)像牲口一样出售给市场上出价最高的人。这些国家大都很小,这也很可能使它们往往陷入下述种种灾难之中。这种灾难,或许是它们实际上已经遭受的,或者起码是意欲加到自己的一些邻国头上去的。在这种风云变幻的处境中,最清白无辜而地位最高并担任最重要公职的人,也不能保障任何人的安全,即使他家里的人,他的亲戚和同胞,也总有一天会因为某种怀有敌意的、激烈的派别斗争的广泛开展而被判处最残酷和最可耻的刑罚。如果他在战争中被俘,如果他所在的那个城市被占领,他就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和侮辱。但是,每个人自然而然地,更确切地说,必然地在自己的想象中熟悉了这种他预见到在他的处境中经常会遇到的灾难。一个海员不可能不常常想到:风暴、船只损坏、沉没海中,以及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所能有的感受和行动。同样,希腊的爱国者或英雄也不可能不在自己的想象中熟悉各种各样的灾难。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常常会,更确切地说,一定会使他遇到这些灾难。像一个美洲野蛮人准备好他的丧歌,并想好他落到敌人的手中,在他们无休无止的折磨以及所有旁观者的侮辱和嘲笑中死去时,如何行动那样。一个希腊的爱国者或英雄不可避免地会经常用心考虑:当他被流放、被监禁、沦为奴隶、受到折磨、送上刑场时,他会受到些什么痛苦和应当如何行动。但是,各派的哲学家们,不但非常正确地把美德,即智慧、正直、坚定和克制行为,表述成很有可能去获得幸福甚至是这一生幸福的手段,而且把美德表述成必然和肯定获得这种幸福的手段。然而,这种行为不一定使这样做的人免除各种灾难,有时甚至使他们经受这些灾难——这些灾难是伴随国家事务的风云变幻而来的。因此,他们努力表明这种幸福同命运完全无关,或者起码在很大程度上同命运无关;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认为它们是同命运完全无关的,学院派和消遥学派的哲学家们认为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命运无关的。智慧、谨慎和高尚的行为,首先是最有可能保障人们在各项事业中获得成功的行为;其次,虽然行为会遭到失败,但内心并不是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具有美德的人仍然可能自我赞赏,自得其乐,并且不管事情是否如此糟糕,他可能还会感到一切都很平静、安宁和和谐。他也常常自信获得了每个有理智和公正的旁观者——他们肯定会对他的行为表示钦佩,对他的不幸表示遗憾——的热爱和尊敬,并以此来安慰自己。

同时,这些哲学家努力表明,人生易于遭受到的最大的不幸比通常所设想的更容易忍受。他们努力指出那种安慰,即一个人在陷入贫困、被流放、遭到不公正的舆论指责、以及在年老体衰和临近死亡时双目失明或失去听觉的情况下劳动时,他还能得到的那种安慰。他们还指出了那种需要考虑到的事情,即在极度的痛苦甚至折磨中、在疾病中、在失去孩子以及朋友和亲人等死亡时所感到的悲伤中,可能有助于保持一个人的坚定意志的那些需要考虑到的事情。古代哲学家们就这些课题撰写的著作中流传到现在的几个片断,或许是最有教益和最有吸引力的古代文化遗产。他们学说中的那种气魄和英雄气概,和当代一些理论体系中的失望、悲观、哀怨的调子形成了极好的对照。

但是,当古代的这些哲学家努力用这种方法提出各种需要考虑的事情——它们能以持久的耐心,如同弥尔顿所说的能以三倍的顽强,来充实冥顽不灵的心胸——的时候,他们同时也以极大的努力使他们的追随者们确信:死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罪恶;如果他们的处境在某些时候过于艰难,以致他们不能恒久地忍受,那么,办法就在身边,大门敞开着,他们可以愉快地毫无畏惧地离开。他们说,如果在这个世界之外没有另一个世界,人一死就不存在什么罪恶;如果在这个世界之外另有一个世界,神必然也在那个世界,一个正直的人不会担心在神的保护下生活是一种罪恶。总之,这些哲学家准备好了一首丧歌——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希腊的爱国者和英雄们在适当的场合会使用这首歌;我想必须承认,斯多葛学派各个不同的派别已经准备好更为激越和振奋人心的歌。

然而,自杀在希腊人中间并不多见,除了克莱奥梅尼之外,我现在想不起还有哪一个非常著名的希腊爱国者或英雄亲手杀死自己。阿里斯托梅尼之死和埃阿斯之死一样,发生在真实历史时期以前很久。众所周知的地米斯托克利之死的故事虽然发生在真实历史时期,但是这个故事带上了种种富有浪漫情调的特征。在其生平普卢塔克已作记述的所有那些希腊英雄中,克莱奥梅尼似乎是唯一用自杀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的人。塞拉门尼斯、苏格拉底和福基翁,他们当然不乏勇气去使自己遭受监禁之苦并心平气和地服从自己的同胞们不公正地宣判的死刑。勇敢的欧迈尼斯听任自己被叛变的士兵交给敌人安提柯,并挨饿致死而没有任何暴力反抗的企图。被梅塞尼亚斯监禁起来的这个勇敢的哲学家,被丢入地牢,并且据说是被秘密毒死的。确实,有几个哲学家据说是用自杀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的,但是有关他们生平的记述十分拙劣,因而涉及他们的大部分传说很难相信。对于斯多葛学派的学者芝诺之死有三种不同的记述。一种记述是:在身体非常健康地活了98岁之后,他在走出自己讲学的书院时忽然跌倒在地。虽然他除了一个手指骨折或脱臼之外没有受到任何别的伤害,他还是用手捶击地面,并用欧里庇特斯笔下尼俄柏的口气说道:“我来了,为什么你还叫我?”然后立刻回家,上吊身死。在年事已高时,一个人会认为他只具备一丁点儿继续生活下去的耐心。另一种记述是:也是在98岁的高龄,由于同样一种偶然事件,他绝食而死。第三种记述是:他在72岁的那一年寿终。这是记述的三种死活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种,也被一个同时代的权威证实,此人在当时必定有一切机会去很好地了解真情。他叫珀修斯,原来是一个奴隶,后来成为芝诺的朋友和门徒。第一种记述是泰尔的阿波罗尼奥斯作出的,他大约在奥古斯都、凯撒统治时期、在芝诺死后的二、三百年期间享有盛名。我不知道谁是第三种记述的作者。阿波罗尼奥斯本人是斯多葛学派的一个学者,他可能认为,这会给大谈自愿结束生命,即用自己的手自杀的派别的创立者带来荣誉。文人们,虽然在他们死后人们常常比他们同时代的那些显赫的王侯或政治家更多地谈到他们,但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却通常很不引人注目,无足轻重,因此同时代的历史学家们很少记述他们奇异的经历。为了满足公众们的好奇心,也因为没有权威性的文献可以证实或推翻有关他们的叙述,后来的一些历史学家们,似乎常常按照他们自己的想象来塑造这些文人,而且几乎总是大量地夹带着一些奇迹。就芝诺的情况来说,这些奇迹虽然没有得到权威人物的证实,但是,似乎压倒了得到最好证实的那些可能发生的情况。第欧根尼·拉尔修显然认为阿波罗尼奥斯的记述更好。卢西安和拉克坦提乌斯似乎既相信老死的记述也相信自杀的记述。

自杀的风气显然在骄傲的罗马人中间比在活跃的、机灵的、应变力强的希腊人中间更为盛行。即使在罗马人中间,这种风气似乎在早期以及在那个被称为这个共和国讲究德行的时代也未形成。通常所说的雷古卢斯之死的故事虽然可能是一种传说,但也决不会是虚构的,人们推测,某种耻辱会落到那个耐心地忍受着据说是迦太基给他的那种折磨的英雄身上。我认为,在共和国的后期,这种耻辱会伴随着这种屈从。在共和国衰落之前的各种内战中,所有敌对政党中的许多杰出人物,宁愿亲手了结自己,而不愿落入自己的敌人之手。为西塞罗所颂扬而为凯撒所指责的加图之死,或许成为举世瞩目的这两个最伟大的倡导者之间一个非常重大的争论问题,它为自杀这种死法打上了某种光辉的印记。这种死法其后似乎延续了好几个时代。西塞罗的雄辩胜过凯撒。赞美之声完全盖住了责备之声,其后好几个时代的自由爱好者把加图看成是最可尊敬的共和党殉难者。里茨红衣主教评论说:一个政党的领袖可以做他乐意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他保持自己朋友们的信任,就决不会做错事。加图的显赫地位使他在若干场合有机会体验这条格言的真实性。加图,除了具有其他一些美德之外,似乎是一个贪杯的人。他的敌人指责他是酒鬼。但是,塞内加说:无论谁反对加图这个缺点,他将会发现:纵酒过度比起加图会沉缅于其中的任何其他邪恶来,更容易被证明是一种美德。

在罗马帝国时期,这种死法似乎在很长一段时期非常流行。在普林尼的书信中,我们见到这样一段记载:一些人选择这种死法,是出于虚荣和虚饰,而不是出于即使在一个冷静和明智的斯多葛派学者看来也是合宜或必然能成立的某种动机。即使是很少步这种风气之后尘的女士们,似乎也经常在完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选择这种死法。例如,孟加拉的女士们在某些场合伴随她们的丈夫进入坟墓。这种风气的盛行必定造成许多在其他情况下不会发生的死亡。然而,人类最大的虚荣心和傲慢所能引起的一切毁坏,或许都没有这样大。

自杀的原则,即在某些场合可能开导我们,把这种激烈行为看成是一种称许和赞同对象的原则,似乎完全是哲学上的某种巧妙发挥。处于健全和完好状态的天性似乎从来不驱使我们自杀。确实,有某种消沉(人类天性在其它各种灾难中不幸容易发生的一种病态)似乎会带来人们所说的那种对于自我毁灭的不可抗拒的爱好。在常常从外表看来是非常幸运的情况下,而且有时尽管当事人甚至还具有极为严肃并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宗教感情,这种病态,众所熟知,仍把它那不幸的受害者赶到这种致命的绝境。用这种悲惨的方法结束生命的那个不幸的人不是责备的合宜对象,而是同情的合宜对象。是因在他们不应得到人间的一切惩罚时惩罚他们同不义一样荒谬。惩罚只能落在他们幸存在人间的朋友们和亲戚们身上,这些朋友和亲戚总是完全无罪的,而且,对他们来说,他们的亲友这样不光彩地死去必然只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灾难。处在健全和完好状态中的天性,促使我们在一切场合回避这种不幸,在许多场合保护自己对抗这种不幸,虽然自己在这种保护中会遭到危险,甚或一定会丧生。但是,当我们既无能力保护自己免遭不幸,也没有在这种保护中丧生时,没有哪种天性中的原则,没有哪种对想象中的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赞同的关注、对我们心中的那个审判员的判断的关注,似乎会号召我们用毁灭自己的方法去逃避这种不幸。只不过是我们自己脆弱的意识,我们无法以适当的勇气和坚定去忍受这种灾难的意识,促使我们去下这种自杀的决心。我不记得读到过或听说过,一个美洲野蛮人,在被某个敌对部落抓住并准备关押起来时就自杀身死,以免其后在折磨中,在敌人的侮辱和嘲笑中死去。他勇敢地忍受折磨,并且以十倍的轻视和嘲笑来回击敌人给予他的那些侮辱。他把这些引以为荣。

然而,对于生和死的轻视,同时,对于天命的极端顺从;对于眼前的人类生活中所能出现的每一件事表示十分满足,可以看成是斯多葛学派的整个道德学说体系赖以建立的两个基本学说。那个**不羁和精神饱满,但常常是待人苛刻的爱比克泰德,可以看成是上述前一个学说的真正创导者;而那个温和的、富有人性的、仁慈的安东尼努斯,是后一个学说的真正倡导者。

厄帕法雷狄托斯的这个获得自由的奴隶,在年轻时曾遭受残暴的主人的侮辱;在年老时,因为图密善的猜疑和反复无常而被逐出罗马和雅典,被迫住在尼科波利斯,并且无论何时都可以被同一暴君送去杰尔岛,或者处死,只是靠他抱有对人生最大的轻视心情,才能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他从来不过于兴奋,相应地,他的言辞也不过于激昂。他声称人生的一切快乐和痛苦都无关紧要和无所谓。

性情温柔善良的皇帝,统治文明地区的权力至高的君主,他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去抱怨自己所得的优越地位,他对事物的正常进程很乐于表示满意,也会常常指出一般观察者通常看不出的一些优美之处。他说:在老年和青年这两种处境中,存在某种合宜的甚至是迷人的美妙之处;前者的虚弱和衰老同后者的风华正茂和精神饱满一样,都是适合于自然本性的。像青年是儿童的结局,成年是青年的结局一样,死亡对老年人来说也正是一种恰当的结局。他在另一场合说:像我们平常说医生吩咐这样一个人去骑马,或去洗冷水浴,或去赤脚走路那样。我们应当说,神这个宇宙伟大的主宰和医生,吩咐这样一个人生病,截去一部分肢体、或者失去一个孩子。根据日常生活中医生的处方,病人吞咽了一服又一服苦涩的药剂,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手术。然而,正是由于抱着可以康复这个很渺茫的希望,病人乐意地忍受着一切。同样,病人希望神这个伟大的医生最苛刻的处方有助于自己的健康和自己最终的幸运和幸福。他可能充分相信:对全人类的健康、繁荣和幸福来说,对推行和完成邱必特伟大的计划来说,这些处方不仅是有益的,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是这样,宇宙之主就不会开出这些处方。这个无所不知的造物主和指导者就不会容忍这些事情发生。像宇宙中所有的甚至是最小的相辅相成的事物彼此非常相称一样,像它们都有助于组成一个巨大的、互相联系的体系一样,一切事件,甚至表面看来毫无意义的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件,组成了各种因果关系的大锁链中的一部分,并且是必要的一部分。这些因果关系无始无终,并且由于它们都必然地来自整个宇宙原来的安排和设计,因此,它们不仅对宇宙的繁荣昌盛来说,而且对它的延续和保存来说,都是必需的。无论谁不真诚地接受落到他身上的任何事情,无论谁对落到自己身上的任何事情感到遗憾,无论谁希望这种事情不要落到自己身上来,谁就希望在延续和保存整个宇宙有机体的情况下,去阻止宇宙这架机器的运转,去粉碎这条连续的大锁链;谁就希望为了自己的一些微小的便利,去扰乱和破坏整个世界这部机器的运转。他在另一个地方说:“啊!主宰一切的世界!对你来说是相宜的一切事情对我来说也是相宜的。你认为的机遇对我来说不是太早了就是太迟了。四季更迭带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自然的果实。一切听凭你的摆布,投身于你那整体之中就是一切,为了你的正常运转就是一切。有个人说,啊!机敏的塞克罗普斯臣。为什么你不说:啊!这便是可爱的天堂?”

斯多葛学派的学者,或者起码是斯多葛学派的某些学者,企图根据这些卓越的学说来阐述出他们的奇谈怪论。

聪明的斯多葛学派的智者尽力去理解宇宙主宰一切的观点,并且尽力用这位神的眼光来看待各种问题。但是,根据宇宙这个伟大主宰的安排顺序出现的各种各样的事件,在我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事关重大的事情,对这个伟大的主宰本人来说,则如同蒲柏先生所说的那样,寻常的像个肥皂泡的破灭一样;并且,打个比方说,一个世界的毁灭也是这样,它们同样是他从开天辟地起就已安排好的大锁链中的一些组成部分,都是同一种准确的智慧、同一种普施天下的和无边无际的仁慈的结果。同样,对斯多葛学派的智者来说,所有这些不同的事件都是完全一样的。确实,在这些事件的进程中,有一小部分是指定由他自己略加控制和支配的。在这一部分事件中,他尽其所能地做出合宜的行动,并且按照他所了解的向他发出的那些指令行事。但是,他对自己极其真诚的努力是得到成功还是失败,并不记挂或深切关注。那一小部分事件,他承担一定责任的那一小部分体系,是进展得非常顺利还是完全遭到失败,对他来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如果这些事件完全听凭他来安排,那么,他就会从中选择一些并抛弃一些;但是,由于这些事件并不是由他来安排的,所以,他信任一个卓越的智者,并且对下述情况感到十分满意,即,所发生的事件(无论它可能是什么),正是那种如果他知道了事情的一切联系和因果关系后,就会极其真挚和热诚地希望它发生的事件。在这些原则的影响和指导下,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一样完美的。当他伸出自己的手指来表示这些手指通常用来做的什么事情时,他所完成的一个行动,在各方面都同他为报效自己的祖国而献出生命这个行动一样具有价值,一样值得称赞和夸奖。像对于宇宙的这个伟大主宰来说,最大限度地行使他的权力和些微行使他的权力,一个世界的缔造和毁灭以及一个肥皂泡的形成或破灭,都同样轻而易举、同样值得称赞、同样是同一种非凡的智慧和仁慈的结果那样,对斯多葛学派的智者来说,我们所说的高尚行为,同微不足道的举动相比,并不需要作更大的努力,前者和后者同样轻而易举,完全是从同一些原则出发,并没有什么地方具有较大的价值,也不该受到较多的称赞和夸奖。

凡是那些达到了这种尽善尽美境界的人都是同样幸福的,所以,那些稍有不足者,不管他们如何接近这种完美的境界,都是不幸的。斯多葛学派的学者说,因为那个仅仅在水下一英寸的人同那个在水下一百码的人一样不能进行呼吸,所以,那个并没有完全克制自己个人的、局部的和自私的**的人,那个除了追求一般的幸福之外还有别的急切欲望的人,那个由于期望满足个人的、局部的和自私的**而陷入不幸和混乱之中,而未能完全跨出这种深渊的人,同那个远离这种深渊的人一样不能呼吸那种自由自在的空气,不能享受智者的那种安全和幸福。由于这个智者的所有行动都是尽善尽美的,而且是同样完美,所以,所有那些并没有达到这种大智大慧境界的人都是有缺陷的,并且像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所自称的那样,有着同样的缺陷。他们说,因为某一真理不会比别的什么真理具有更大的正确性,某种谬误不会比别的什么谬误具有更大的错误,所以,一种光荣的行为不会比别的光荣行为具有更大的荣誉,一种可耻的行为也不会比别的可耻行为具有更大的耻辱。因为打靶时打歪一英寸的人同打歪一百码的人一样都没有打中靶子,所以,在我们面前不合宜地并没有充分理由地做出了对我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行为的人,和在我们面前不合宜地并没有充分理由地做出了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的行为的人,具有同样的错误。例如,不合宜地并没有充分理由地杀死了一只公鸡的人,和不合宜地并没有充分理由地杀害了自己父亲的人,具有同样的过错。

如果这两个怪论中的前一个几乎全部是一种曲解,第二个怪论则显然过于荒唐了,甚至都不值得对它做认真的考察。它实在十分荒唐,以至于人们无法不怀疑是否在某种程度上被误解或误传了。无论如何,我不能使自己相信:像芝诺或克莱安西斯这样据说是极为朴实和具有卓越辩才的人,会是斯多葛学派的这些或其他大部分怪论的创造者。这些怪论通常只是离题的诡辩,几乎不能给他们的理论体系带来什么荣誉,因而我不准备进一步加以阐述。我倾向于把这些怪论归在克里西波斯名下,的确,他是芝诺和克莱安西斯的门徒和追随者,但是,从所有流传到现在的有关他的著作看来,他似乎只是一个辩证法的空谈家,缺乏任何情趣和风采。他可能是第一个把他们的学说改编成具有矫揉造作定义的学院式的或技术性体系的人,他的这种做法对于灭绝可能存在于任何道德学说或形而上学学说中的良知,或许是一种最好的权宜之计。这样一个人,很可能被人认为是过于刻板地曲解了他的老师们在描述具有完善美德的人的幸福以及任何缺乏这种品质的人的不幸时所做的那些生动表述。

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也承认,即使不具有完美德行和幸福的人中,也同样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成就。他们根据这些人所取得成就的大小把他们分成不同的类型;他们把各种不完美的,但那些有所进步的人相比有能力实践的美德,不是称为正直的行为,而是称为规矩、适当、正派和相称的行为,对这些行为可以加上一个似乎合理的或很可能合理的理性名称。西塞罗用拉丁文officia来表达,而塞内加用拉丁文conuenientia来表达,这个我觉得更为精确。有关那些不完美的但是可以做到的德行的学说,似乎构成了我们可以称之为斯多葛学派的实用道德学的学说。这是西塞罗写的《论责任》一书的主题。据说,另外有一本马库斯·布鲁图所写的有关这个主题的书,但是这本书现在已经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