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特快专递和他的电话几乎是同时来的。
“我给你寄的材料收到了吗?”老丁问。
“收到了,收到了。”王星焰说。
“怎么样?”老丁问。声音中带点兴奋。
“哎呀,刚收到,”王星焰说,“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呢。”
“那你快看看。”老丁说。
“好好好,我这就看。”王星焰说。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拆信封。
“要不然这样,”王星焰说,“我先看看,看完了之后我再打电话给您。”
“那好,我等你电话。”老丁说。
老丁又搞了一个专利。这次是脚踏压泵,就是用脚踩着,水泵就工作了,不需要电力,比传统的水车效率高多了。按照老丁自己的介绍,甚至比电动的水泵还要方便实用,既可以做农用,也可以给城里人浇花园用,不仅省电,而且可以废水利用,比城市人用自来水直接浇花要环保,节能和环保两个概念都包括在里面了。
王星焰也相信这东西比上次那个脚踏喷雾器要好一些,想着这个老丁还真执着,于是就有点感动,又想着当初在兵团的时候老丁对自己的关照,甚至认为自己现在有责任成全老丁。自己要是不成全他,谁能成全他呢?但是,如果从投资的角度考虑,无论这个脚踏压力泵是好还是不好,是有商业开发价值还是没有商业开发价值,他都不想做。说实话,一个做房地产起家的老板,现在做IT,又介入资本运作,是真的没有必要关注这种简单的农用机械的,但是,现在怎么跟老丁说呢?
王星焰正犯着愁,琳娜进来了。琳娜照例手上拿着一叠文件一样的东西,照例要汇报一大堆王星焰可知道可不知道的事情。
王星焰一抬手,示意琳娜不要说话,然后又指着他对面的那个椅子,示意她坐下,并且把老丁刚才用特快专递寄来的材料推到她面前,说:“你先看看这个。”
说完,王星焰自己走到墙角的饮水机旁,打开小柜,取出袋装三合一雀巢速溶咖啡,冲了一杯,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喝咖啡,准确地说是一边闻咖啡的气味,一边等待着琳娜看资料。因为咖啡太烫了,现在还不能喝到嘴里。
“还是那个老丁的吧?”琳娜问。
王星焰笑了。笑着说:“那还能有谁?”
“这个老先生还蛮执着的呀。”琳娜说。
“是啊,你看怎么样?”王星焰问。
这下该琳娜笑了。琳娜抬起头,与王星焰对视了一下,笑着说:“不管怎么样,都不符合我们的投资方向,都不应该上这个项目,甚至不该在这个项目上消耗精力。”
王星焰的眼睛在热腾腾的咖啡和琳娜的脸上来回地转,他当然知道琳娜说得对,但是琳娜没有考虑到王星焰感情上的因素,不过这不能怪琳娜,琳娜不知道王星焰和老丁之间的那段情感,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一定理解,再说,做生意也不能从感情出发。
“问题是我现在该怎样跟老丁说呢?”王星焰问。仿佛琳娜能给他正确答案。
“先不要说什么。”琳娜说,“你在上面签个意见,然后我送到投资部,让他们拿个意见,有了他们的意见,你跟老丁就好说了。”
“对呀。”王星焰高兴起来,“这也算是对老丁负责,你说呢?”
琳娜笑笑,没有说话,笑笑就表示完全赞同王星焰的话了。
王星焰把老丁的那份资料拿过来,迅速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再交给琳娜,说:“你让他们今天就要拿一个意见。”
琳娜接过去,说好,马上就送走了。
当琳娜又回到王星焰的办公室的时候,老丁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王星焰没有想到老丁这么着急,连个研究的时间都不给他,于是看看琳娜,用手指指电话,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琳娜:是老丁。
“看了吗?”老丁问。
“看了。”王星焰说。
“怎么样?”老丁又问。
“不错。”王星焰又说。
“我们能不能马上上这个项目?”老丁问。老丁好像很兴奋,所以声音很大,连琳娜也听得非常清楚。给王星焰的感觉是老丁的旁边还有人,老丁这样大声的地喊似乎不光是给他一个人听的,还要给他旁边的人听。
“这个,这个……这个正在研究。”
“我告诉你呀,小王,这个东西好呀,肯定好。”老丁说。
“是的,”王星焰说,“我也觉得不错。”
“我说要搞就早搞,时间不等人呀。”老丁说。
王星焰愣了一下,说:“这样,我看这个东西确实不错,我已经在上面签了意见,现在投资部正在做论证,我让他们今天就拿出具体的意见来,明天我再答复你怎么样?”
“下午,”老丁说,“今天下午吧,你不是说他们今天就拿出方案吗?”
“那好,下午。”王星焰说。
放下电话,王星焰挥挥手,说:“去,让他们上午就把意见拿来。”
琳娜笑着走了。王星焰摇摇头,开始正式喝咖啡。
一杯咖啡还没有喝完,琳娜就已经回来了,并且拿回来那份资料,说不行,投资部的人说不行,这样的项目连考虑的必要都没有。
王星焰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他们说不行,我自己都知道不行了,还要他们说什么?现在是要他们找理由,要给我找几条理由,写出来,一条一条写出来。快,快去。”
下午刚一上班,老丁的电话又过来了。
“不行呀,”王星焰说,“研究没有通过。”
“为什么?”老丁问。
王星焰拿着一张纸,就是投资部整理出的那张纸,照着上面说:“第一是不符合我们公司的产业方向。”
“什么意思?”老丁问。
“就是说我们公司现在专门做万利达,不做这个。”王星焰解释道。
“不做这个?”老丁问。
“不做这个。”王星焰说。
“那你前年怎么能做的?”老丁问。
老丁的这句话还真把王星焰给噎住了。王星焰没有想到老丁会这么说,投资部提供的那张纸上也没有关于这一条的解释。
王星焰想了一想,说:“前年是我私人公司,我说做就做了。今年不一样,今年公司上市了,公司上市了之后就不是我个人的了,就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得集体研究,得按决策程序办,还要在报纸上公告。”
“不行了?”老丁问。
“不行了。”王星焰说。
“那怎么办?”老丁问。
“什么怎么办?”王星焰反问。
“那我欠的那么多债怎么办?”老丁问。
王星焰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你没有欠我的债,我说过了,那是我自己投资失败,不会要你还的,算了。”
说完,王星焰轻松了不少,像任何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之后一样地轻松不少。或者说像一个人终于把欠了多年的陈年旧债彻底还清了一样轻松。
“我知道你的钱是算了,”老丁说,“但是别人的钱怎么办?”
“别人的钱?”王星焰问,“别人还有什么钱?”
“你以为呀?”老丁说,“多着呢。除了你的钱之外,我至少还找别人借了四十万,如果这个项目不搞,那我欠别人的四十万怎么办?”
“你还向别人借了四十万?”王星焰问。问的声音有点紧张,他知道,四十万对老丁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老丁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到四十万。
“是啊。借了四十万。”老丁说。
“你向谁借了四十万?”王星焰问。王星焰这样问仿佛是不相信老丁真的向别人借了四十万。
“大伙呀。”老丁说,“有李超美,贺英同,朱家镇还有王跃进,还有好多你不认识的,多呢。”
“你借那么多钱干什么?”王星焰问。问的声音有点大,是替老丁着急。
“投资呀,”老丁说,“投资那个项目呀。”
“你投什么资呀,”王星焰说,“不是说好我投资吗?”
“不是我投资,”老丁说,“是大伙投资。我觉得这个项目好,大伙也觉得这个项目好,大家觉得既然是好,那么就肯定能致富,所以都坚决要求投资。我也想呀,现在农场没有出路了,大伙都不容易,既然有一个发财机会,干吗不让大家沾光呢?于是就接受了。”
王星焰听了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老丁所讲的内容。
“不相信你问问朱家镇。”老丁说。
老丁之所以要提朱家镇,是因为朱家镇是老知青,也喜欢喝酒,并且常常掺和到他和老丁这里来蹭酒喝,所以他们比较熟。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王星焰问。
“上脚踏压力泵呀!”老丁说,“只有上新项目了,赚了钱了,才能把旧账补上。”
“就是真的要上新项目,那也不能上这个项目。”王星焰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说出来之后,就仿佛是出了一口恶气,舒坦多了。
“为什么?”老丁问。
王星焰想了想措辞,说:“投资部的报告说,农用电力现在是四毛九一度,不用电,用人踩,一天按八个小时计算,每天节省的电费还不到四块钱,不够喝两瓶矿泉水。”
“农民不喝矿泉水。”老丁说。
“那也得吃饭呀。”王星焰说,“现在农场那边忙的季节还要不要请临工?”
“还要请,”老丁说,“采茶的时候要请。”
“一个临工一天要多少钱?”王星焰问。
“哎呀,现在贵多了,计件,平均三四十吧。”老丁说。
“一个临工一天要三四十块钱?”王星焰问。
“差不多,”老丁说,“至少也要二十。”
“你给他们四块钱,让他们踩一天压力泵,行不行?”王星焰问。
老丁不说话了,或者是无话可说了。
“那么城市呢?”老丁说,“你不是说要做有钱人的生意吗?我这个水泵专门做给城市人用。”
王星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了一下,停顿的目的是不想让老丁认为他咄咄逼人,或者误解他是轻率。
王星焰又看了看手上的那张纸,说:“现在城市人都住楼房了,哪来的花园?再说哪里来水源呢?没有水源光有泵有什么用?总不能把自来水先接到盆里,然后再用你的压力泵打出来浇花吧?”
老丁这下彻底不说话了。把电话轻轻地挂了,挂得非常轻,仿佛是不愿意让王星焰知道是他先挂的电话。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单线电话又响了。一看来电显示,还是从农场打来的,但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老丁,是朱家镇。
朱家镇在电话里面很拘谨,与当初建设兵团时候的大大咧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拘谨了半天,还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能不能给他们想个出路。
“我已经跟老丁说得非常清楚了,”王星焰说,“这个项目不能搞,没有市场,越搞越赔钱。”
“知道。”朱家镇说,“当初他上第一个项目的时候我就反对,说不能搞。但是他就是不听,坚决要上。老丁那人你知道,什么都好,就是固执,听不得别人的意见。”
朱家镇现在已经不那么拘谨了,说话也利索了不少。
“知道不行你还往里面投钱?”王星焰说。
朱家镇愣了一下,但是愣的时间不是很长,说:“是啊,是啊,那不是因为你嘛。”
“因为我?”王星焰问。
“因为你。”朱家镇说。
“话可得说清楚,我可没叫你们投资。”
“你是没叫我们投资,”朱家镇说,“但是你投了,你投了就表示这个项目好,既然你都说这个项目好,那还不就是好吗?”
这下该王星焰愣了一下。他想起了电影《百万英镑》,只要亨利亚当往金矿投钱了,其他人就跟着往里面投,而根本就不管那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朱家镇见王星焰不说话,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于是胆子就彻底放开了,继续说:“老丁拿着你的汇款单据,没有去银行兑现,而是先在队里面走了一圈,把我们几个当初反对他的人挨个臭了一遍,说:如果不好,王星焰能入股吗?我们一想,也是,毕竟你上了大学,毕竟你后来当了领导,毕竟你现在是大老板,毕竟你走南闯北,毕竟你现在在深圳,你肯定错不了,一定是我们自己思想落伍了,所以就转而支持老丁,并且鼓动着其他人一起入股。”
朱家镇又在电话里面说了一大堆,说现在老丁已经没有办法过日子了,天天债主上门逼债。
“怎么会有‘债主’呢?”王星焰说,“投资款不是借款,即便是投资失误,那也由投资人自己承担责任呀,怎么能要老丁‘还债’呢?”
“话虽然这么讲,”朱家镇说,“但是当初老丁并没有跟人家签协议,只是打了一张白条,说收到某某人民币多少,现在人家就凭这个白条向他要钱,有错吗?”
“老丁怎么不跟人家签投资入股协议书呢?”王星焰急了,还是替老丁急。
朱家镇停了一下,说:“是要签的,但是一想到你拿那么多钱都没有签协议,我们拿这一点钱就签协议,不是太小气了吗?”
王星焰不说话了,看来这一切还都是他的错了。
“现在怎么样?”王星焰问。
“老丁是要脸的人。”朱家镇说,“我真担心老丁会被逼得自杀。”
“怎么会这样呢?”王星焰问。
“怎么不会这样?”朱家镇说,“有几家已经要起诉老丁了,如果不是老丁又搞了一个项目,大伙觉得还有希望,早就起诉了。”
“有这么严重?”王星焰说。
“当然。”朱家镇说,“你知道这些钱都是些什么钱吗?王跃进是向他女婿借的钱,现在他女婿为这事已经跟他女儿离婚,搞得他老伴差点自杀。你再说李超美,就是当年嫁给邓副参谋长儿子的那个上海知青,现在还在农场,一直没有回上海,前年她妈妈去世,专门写了一个遗嘱,把全部四万块钱的作为遗产留给她,说她一直在乡下,可怜,她本来打算投资老丁的这个项目狠赚一笔,然后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体体面面地回上海,这下好了,疯了。还有……”
“不要说了。”王星焰打断朱家镇的话头,“我还,我还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