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没有参加他们班上的批判会,班上的批判会由董老师主持。董老师首先把王星焰臭得一个钱不值,说他自私,小气,舍不得买带塑料皮的日记本,买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然后又把语录本的封面拿来做日记本的封面,等等。
董老师说完了之后,就是王星焰自己的检查。王星焰真的不想承认自己是小气是自私,想着家里面反正那么多的语录本没有用,卸下一个封面套在日记本子上面不是蛮好的嘛,但是又一想,承认自己自私和小气还好一点,这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不承认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么一想,差点又吓傻了。于是,王星焰好像明白了一点,也就有点感激董老师,感激董老师臭他,感谢董老师指责他小气,感谢董老师指责他自私。于是,王星焰就顺着董老师的话臭自己,说自己自私,说自己小气,说自己要斗私批修等。
王星焰自己检查完了之后,就是同学们发言。首先发言的就是李文宝,李文宝说:“反革命!现行反革命!”
李文宝好像其他话不会说,反反复复就这两句话。但是不要小瞧就这两句话,威力极大,大到董老师眼看就不能控制批判会的方向了。好在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于是董老师宣布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明天接着开。
放学之后,王星焰没有走,跟着董老师来到办公室,继续接受老师的训斥。这好像已经成了规矩,学生犯了错,就被剥夺了与其他同学一起放学回家的自由,必须在放学之后还要来到办公室,接受老师的进一步训斥。但是今天王星焰这个错犯得太大了一点,大到董老师已经无话可说了。直到这个时候,王星焰才知道他所犯的事情的严重程度,因为李文宝刚才已经说了,并且说得非常清楚: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如果真的按李文宝说的这样来定罪,那么后果是什么样的呢?王星焰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王星焰在回城里之前,也就是大概一年之前,曾经见到过一次现行反革命。
那一次他是跟妈妈和哥哥一起去县城,在从县城回乡下的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看见几个年轻力壮的专政队员押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那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非常肮脏,上身穿了一件非常肮脏的破棉袄,棉袄好像是灰色的,但是上面显然沾了许多的污物,被捆绑他的绳子勒得变了形,并且鼓出来一团瘪进去一块;他头发很长,并且很长的头发上满是污垢,不是一根一根的散头发,而是一撮一撮的,像是先用糨糊搓了一把,然后又撒了一把土灰一样;下身穿了一条单裤,单裤也是灰色的,看样子还蛮新的,就是太脏了;关键是那双脚,脚上没有穿鞋子,光脚,脚背上有明显的污垢,并且已经结成了壳一样,脚掌呈弯曲收拢状,仿佛想尽量收缩成一团。从车上下来之后,原来的几个人把他交给另外的几个人,给王星焰的感觉是这个人是下面哪个镇子上的,现在由镇子上押送到县城来,并且就在车站交给县城的专政队员。
在交接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反抗了一下,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反抗,而接收他的专政队员纯粹就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反正王星焰是亲眼看着接他的这几个专政队员把那个人推倒在地拳打脚踢了一顿。在几个专政队员对这个人进行拳打脚踢的时候,王星焰还看见这个双手被绑在后面躺在地上的人双脚本能地搐动了几下,立即被其中的一个专政队员在他脚背上踩了几下。
这时候,王星焰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每一个脚趾缝里面都是血红的。整个过程非常快,非常安静,现场除了其中的一个专政队员说了声“让你不老实”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包括从头至尾那个人都没有发出一声的叫喊和其他声音,原来十分喧闹的汽车站那一刻变得那样安静,安静得有点不正常了,连汽车都没有了发动机的声响。只是在那个人被押走之后的很长时间,才有一个同样从那个车上下来的旅客说了一声: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与刚才在批判会上李文宝说的一样,只不过那个旅客说的声音小,李文宝说的声音大,那个旅客声音里包含同情,李文宝的声音里包含仇恨罢了。
王星焰恐惧了。恐惧跟吓傻了还不一样。吓傻了就是知道自己犯事了,而且事情犯得很突然,被吓蒙了,但是这个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没有来得及想,所以就是一种空洞的害怕,没有深度,相当于股票的无量空跌,而恐惧是一种具体的害怕,有深度。比如当时,王星焰就能想象出灾难往下发展的具体情景,这个情景就是一年前在县城汽车站见到的那一幕,那一幕比罗老师爬旗杆要惨烈得多。奇怪的是王星焰这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那个被人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现行反革命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这么一想,恐惧就更具体了,更加深了。于是,王星焰“哇”的一声哭起来。
王星焰是不轻易哭的,他上学之后好像就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哭了,并且一哭起来就不好收住。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大部分的学生已经离开学校,只有少数几个学生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暂时还没有走。小学不大,至少没有王星焰的哭声大,所以王星焰一哭,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些还没有走的同学慢慢往老师办公室这边聚拢,但是没有敢走得太靠近,仿佛王星焰是得了一种什么传染病,同学们好奇、想看,却又害怕自己被传染,于是只好远远地看着。
王星焰已经哭上了瘾,从一开始想到自己的父亲被打倒在地伤心地哭,到后来感到自己十分委屈地哭,最后从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当中受到启发,觉得只要自己使劲地哭,或许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就牵扯不到父亲那里,只要牵扯不到父亲那里,那就哭吧。
别说,心理暗示还真的有效,王星焰果然就狂哭不止。不是装的,是真哭。王星焰还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哭的才能。事实上,这个才能一直保持了好多年,从此以后,只要遇到需要哭的场合,比如忆苦思甜,需要哭,只有哭才表示你有阶级感情,别人哭不了,王星焰没问题,想哭就哭,因为只要他把小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看见的那个现行反革命想象成自己的父亲,他就能流眼泪。
实践证明,哭也是一种能力,关键的时候能哭出来,并且真哭,哭得眼泪哗哗地流,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事实上,王星焰当时在哭的时候,他们班长田东升和组长龚广琴就已经找李文宝交换意见了,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王星焰这小子今后再也不会神气了。总之,王星焰的哭声使李文宝出气了,加上田东升和龚广琴在边上一表示同情,李文宝也就不打算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了。只要李文宝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灾难就不会继续发展。
果然,王星焰的哭声终于惊动了李师傅。李师傅板着脸过来,先把门口围观的同学轰走,然后吼着说:“哭什么哭?批判得不对呀?”
王星焰还是哭。
“他是害怕。”董老师说。
“害怕?害怕就不要做呀!”李师傅说,“你看你这个熊样,哪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
“他是这个样子的。”董老师说,“胆小鬼。”
“行了行了。”李师傅继续虎着脸说,“你把他送回去,交给家长,让他好好写一个检查,家长要在检查上签字,明天早上把检查送来。”
那一晚上,王星焰一家人是彻底地不能睡觉了。先是一家人狠狠地把王星焰批了一通,然后又一起出主意,最后大姐夫突然想起来了,问大姐:“他们那个小学是哪个厂管的?”
大姐不说话,拿眼睛看着王星焰。
“机电公司。”王星焰说。
大姐夫眼睛一亮,说:“大小张好像就是机电公司的吧。”
大姐夫这样一说,全家人眼睛都亮了一下,连正在帮王星焰写检查的哥哥也停住了笔。
“我去,”大姐说,“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大一会儿,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还有小姐姐,全部都来了。大家表情严肃,像是召开紧急会议,事实上也确实是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很快取得了一致结论。首先,大家都觉得父亲是有远见的,这种情况下说没有父母最好,没有父母就没有历史问题,只要没有历史问题,王星焰毕竟是个孩子,这个问题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其次,老师是同情王星焰的,知道他没有什么反动思想,就是想耍点小聪明,有点虚荣心,不是真的有什么政治问题,关键是工宣队的李师傅,现在就是怎样做李师傅的工作。大姐夫刚才说得没有错,大小张确实就是机电公司的,所谓的“大小张”,其实就是二姐夫的哥哥,二姐夫姓张,他在跟二姐谈恋爱的时候,大姐大姐夫他们就喊他小张,但是这个小张还有一个哥哥,也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玩,所以他们喊小张的哥哥就叫“大小张”。机电公司不大,大小张跟这个李师傅肯定认识,就是不认识,一说起来也会认识,但是二姐夫不希望把他哥哥扯进来。
“把他扯进来反而麻烦。”二姐夫说,“是跟他讲实话还是跟他讲假话?如果说实话,他肯定不敢去找李师傅,这种事情不是一般的事情,说小能小到一点事情都没有,说大能大到一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说怎么办?”二姐问。二姐是板着脸问的。其实几个姐姐姐夫自打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开过脸,一个个像家里死了人一样。
“你让我把话说完嘛。”二姐夫说,“再说我哥哥那个人我知道,他敢谎说我们没有父母吗?”
二姐夫这样一说,大家还真的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看二姐夫,仿佛今天这个事情就摊上他了。是啊,两个弟弟都住在大姐这里,现在遇到了事情,也该其他几个姐姐姐夫出力了,做老二的一马当先。
二姐夫也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努力地在想。突然,他盯着三姐夫,说:“小马,你不是专政队的吗?你能不能通过专政队那边找点关系?”
三姐夫紧张了一下,还没有说出话来,三姐马上就说:“什么专政队不专政队呀,早撤销了。”
三姐这么一说,大家都想起来了,连王星焰也想起来了,是啊,怎么“群众专政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要不然这样。”二姐夫说,“明天早上我送老巴子去学校,我找李师傅,大家都是工人,多少他会给点面子,看情况我再顺便提一下老大,他要是给面子,我提了他就会给,他要是不给面子,就是老大亲自出马也没用。”
“老巴子”是当地的土话,就是老小的意思,二姐夫的意思是他明天早上送王星焰去学校,去见李师傅。
大家听二姐夫这样一说,感觉还是一个办法,并且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既利用了大小张的面子,又没有把他扯进来。
“那二姐你们就先回去吧。”三姐夫这时候终于说话了,“我们留下来,帮着老巴子把检查写得深刻一点,不要让人家抓住什么。”
那一刻,王星焰第一次体会到庞大家族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