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狂走”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书名,很多的时候是对我旅居日本状态的一个描述,当然,这一描述的起因是从笔下发生的,尤其当我的旅日生涯长达25 年时,有时对最初想描述日本的冲动反而变得清晰起来,甚至比一开头想描述日本时还清晰!
我家养的黑猫也许能说明上述的情景。妻子原先在北京时就养猫,后来到德国留学时也养猫,最后到日本,当她跟我说要养猫时,我几乎没有理由反对,尽管这是我平生第一回跟猫打交道,但养猫这件事却逐渐发生出另外一条生活线索。
所谓的“线索”不是别的,是我与不曾往来的日本邻居变得熟悉起来,其中的理由之一是因为大家都喜欢谈猫事儿,有时经过附近的公园,看见一群野猫好像正在开会,大家就会不由地停下脚步,于是开场白就从“这些猫太可爱了”之类的寒暄辞中说出来,听上去顺耳,邻里之间的交往也就应运而生了。后来,这些邻居跟我聊天常常会聊到一起,得空儿我也应大家的好意,去过他们的老家,近处的是京都,远处的是北海道,有回去佐渡岛,一边看海边美丽的晚霞,一边想我的家猫,因为它的随缘,竟然开启了我狂走日本的旅程,这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其实,现代城乡之间的旅途大部分是在公路上完成的,所以我愿意把《狂走日本》当做一本公路散文,它不仅记录了我这些年的行走过程,还记录了我的所想所思。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最初是2004 年出版的,当时正是我作为日语作家出道后的第5 年,所以用中文写起来有一股挣脱日语束缚后的快感。所谓“狂走”,多少也带有语言上的雀跃。
这也许是双语写作的一个宿命,就像用中文写累了以后再用日语写时同样能获得快感一样。
中文写完后,再用日语写另外一本书,这是我多年的写作方式。
这一方式也可以称之为“间”。这就好比日本人的住房,大都跟火柴盒一样,外面看上去既没有大的建筑空间,也很少有独门独院的花园,但一旦进入窄小的房间内,你会惊奇地发现日式的“间”无处不在!
所谓“间”,日语发音是“MA”,指的是意境上的“空”。比如,日式房屋往墙上挂的卷轴画就是一个例子,因为每幅卷轴画的下面都有一方寸土,很小,有时小到只有电脑键盘那么大,水泥地的,木板地的,花样繁多,但终究会有一个空间是专为卷轴画服务的,似乎没有这个“空”,墙上的画就会停止“呼吸”一样。
“狂走”的概念是一次次的移动,包括地理上与文化上的走,我算一个穿梭于两种文化内部的人,忽近忽远,时空置换,时而看清,时而又看不清。不过,只要看到了,就会觉得有意义。所以,路走多了,也会停下来想想,而“铜豌豆”的比喻恰恰是我停下来后的所思所想。
如何看待日本是一个大题目,题目可以做大,比如说日本的国民性如何,是集团主义呢,还是礼仪之邦呢?谈古论今是一份答案,从身边的琐碎小事说起也是一份答案。不过,有时把话题往大了说容易,从细节观察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细节需要你本人的亲身体验才行!
十多年前跟作家莫言一起走访日本,随意走进了一家东京的日本料理店,店内亮堂堂的,但必须要脱鞋,脱完鞋还要上一个木板台阶,然后把鞋放到木头箱子里面,木头箱连成了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面还有一个钥匙牌,看上去也是木头做的。莫言说:“这不是进了澡堂子么?”
也许是出入这类日本料理店比较多的缘故,他不这么说,我还真没往这上面想。
自从莫言把“料理店”当成了“澡堂子”以后,我也跟日本朋友打趣儿,结果意外地发现他们跟我说:“你把日本料理店当成澡堂子,其实一点儿也不过分呀!”
有一年的春天,作家余华第一次访问日本,我跟他走在代代木公园的草坪上,他感慨地说:“东京的树很多,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多,而是那种见缝插针往地上种树种得多!”从他住的东京洲际大酒店往窗外看,果然发现不少小楼与小楼之间,哪怕只有耳朵眼儿那么大的空间,居然也种了树。虽说是树,看上去却是满墙的绿叶,有一股溢满的感觉。
同样是作家,也许因为视角不同,所想所思也会完全两样。在京都,我曾跟另外两位中国作家同行,一位是苏童,另一位是安妮宝贝。
苏童的家乡是苏州,从小跟水的印象连接紧密,可京都完全相反,因为这是一块盆地,三面环山,一面平原,看不到海。我原以为跟苏童的谈话很可能不会出现水,但一路上闲聊,他跟我说得最多的恰恰就是水,而不是树,也不是山。他详细地告诉了我过去曾经发表过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的名字叫《水鬼》。由此看来,时空的置换并非对号入座,这跟苏童的感怀一样,见山说水,往后跟他一起到苏州的话,也许会变成“见水说山”。
跟其他作家相比,安妮宝贝不是很健谈,但行动起来十分投入,有时会妙语横出。她告诉我京都是她走路走得很多的地方,晚饭吃完后,她也上街,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走走,看看街景,看了就会有感受,有了感受就会继续想想。她在京都期间正好遇上一个集市,当地人叫“弘法桑”,每月21 日在东寺摆摊儿卖杂货,缘起于日本高僧空海大师的圆寂日,凡是集中到京都的善男信女在同样的一天既可以为大师烧香,也可以买上一大把杂货,圣俗并举,集市热闹非凡。
不过多久,安妮宝贝就会写出她对日本的观感,作为一个同行者,阅读她的文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超过一个多世纪了,中国作家“零距离”地观察日本也许不会像今天这么富于细节,或者说,即使有了这么多细节也未必全都记录下来。不过,能与他们同行,对于一直描述日本的我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版《狂走日本》就是这样一个记录,或者也可以说,是这样一个记录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