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审美主体的觉醒(1 / 1)

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德谟克里特的素朴唯物主义美学思想的共同特征在于直观性,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那么由智者们首先揭开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的序幕,即抽象的发展了人的感性活动的能动方面,审美主体的觉醒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尽管其出发点是主观唯心主义的,得出的结论是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但毕竟提出了审美主体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从而成为整个古代美学思想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一 “人是万物的尺度”

智者运动揭开了人本主义的序幕,人这个主体开始觉醒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开始和整个自然区别和划分开来。这种主体自我觉醒的标志,就是普罗塔哥拉的著名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

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尺度,也是非存在者如何非存在的尺度。[18]

这里所讲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意指人是万物的“权衡者”。至于其中的“非存在”,那是与“不存在”有区别的,它不是绝对的不存在,不是“无”。只是“不是存在”或“异于存在”,如果冷的感觉是“存在”,那么不是冷的感觉如热的感觉、温的感觉等就都是“非存在”。这里所讲的“人”指的是个人的感知和体验,而不是指整个人类或个人的理性知识或别的什么东西。

“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著名的命题,究竟是什么含义,历来多有争议。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声称,这个命题是普罗塔哥拉在《论真理》的开篇时讲的,普罗塔哥拉的意思无非是说:你我既然都是人,一物对于我显得是这样,对于我便是这样;对于你显得是那样,对于你便是那样。并以风为例作进一步的说明,有时同一阵风,对于你觉得冷,对于我不觉得冷;对于我稍微感觉到冷,对于你则感觉到很冷。也就是说,冷不冷不取决于风本身,其尺度、其权衡的标准在于感觉者的个人。并进一步解释道:所谓“显得”就是“觉得”,也就是说,“对各个人而言,万物是如何或如何存在,也就等于各人感觉如何”,“感觉总是对某物存在的感知”[19]。而感觉却是这样产生的:第一,人的不同的知觉起因于不同的知觉对象和不同状态的知觉者,所以此时此地的知觉者,与彼时彼地的知觉者的知觉是不同的;第二,我在此时此地对某物的知觉,决不同于彼时彼地我对他物的知觉。引起我如此这样知觉的东西,如果与他人相遇,决不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感觉后果,不会感知到相同的性质;第三,我不会自行产生这种感觉,对象本身也不会自行产生这种性质,因此这种感觉的性质,只能是在感觉者和感觉对象相遇时才会产生的。当我变成知觉者时,我必定是某物的知觉者,决不可能有此感觉而无此物。同样,对象成为甜的、苦的等时也必定是对某人而言是这样性质的,决不可能有与某人无关的甜性。经过这一系列的分析,柏拉图就普罗塔哥拉的这个命题的含义,作出如下的概括:

我的知觉对我而言是真实的,此时此刻与我相遇引起我的知觉的对象就是相关于我的存在,如普罗塔哥拉所说,我就是对我而言的存在者的判断者,也就是对我而言非存在者的不存在的判断者。[20]

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中,对这个命题作出了相类似的解释:“对于我来说,事物就是向我呈现的那个样子;对于你来说,事物就是向你呈现的那个样子。”[21]

总的来讲,柏拉图对这个著名命题的解释,基本上是符合普罗塔哥拉的原意的。

就哲学上来讲,“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命题是带有主观唯心主义性质的,在当时条件下提出来是有其特殊的含义和历史作用的。它意味着希腊人已经意识到人虽然像动物一样都生活在自然界中,但人由于还生活在社会中所以高于动物。在社会这个舞台上,神不是人的统治者、支配者和裁决者。普罗塔哥拉、希庇亚、安提丰等智者认为,人们无法确定究竟有没有神、神如何存在,甚至神还要人按“诺摩斯”来创造。[22]人是他自身和整个社会的中心。正是人为自己制定习俗、法律、伦理规范和城邦生活准则来约束自己、规范自己,而且正是人才是这些规范、准则的修订者,因此也只有人才有资格对此发表意见,进行褒贬,作出裁决。这样,以往一切传统观念、信仰、风俗习惯、政治法律制度乃至审美观点等,都要在人这座审判台面前重新辨明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这意味着,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后,才能对自己幼年时期形成的一切观念、准则、制度等进行重新审查。这是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自身所属的这个社会的审判者,自己有资格也有权力重新规范自己和城邦的生活以及有关的一切。这是人在原始宗教和自然统治下的第一次觉醒,因此,可以说以普罗塔哥拉为代表的智者是人本主义的先驱。

普罗塔哥拉的这个命题所体现出来的原则,正是整个智者运动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也是这个运动的实践概括。从社会历史观来说,就是将人看作是人和社会、人和自然、人和神的中心,用人的利益需要和体验解释人们的社会历史活动。从哲学世界观来说,就是主观唯心主义、感觉主义和相对主义。就美学思想来说,它标志着审美主体的觉醒,意味着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和审美客体的对象的分离。它标志着古代美学思想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只有意识到主、客体的分离,才能深入认识和研究主体和客观本身,及主客体间的相互关系。

以普罗塔哥拉为代表的这种审美主体觉醒的美学观,对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理性主义美学观的形成,是起到一定的激励作用的。柏拉图的许多对话正是以智者为辩论对手和批判对象的,可以说智者们的思想渗透在他的许多对话中,成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许多美学观点的对立面,他们的许多观点的提出、论证和形成,离开作为对立面的智者运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关于智者在审美主体觉醒这点上作出贡献的意义,有些学者还是或多或少有所认识的。吉尔伯特等在讨论到智者的艺术观念时,就这样讲道:智者们无可争辩的功绩在于,他们的注意力不是放在一些美的既成物体上,而是放在这些物体产生的过程及其所引起的心理反应上,他们最早把生产活动提到自觉反映的高度。在美学中,“美是什么”这一问题始终伴随着另一个问题:“美的事物是怎样产生的?”而智者们是探索解答第二个问题的先驱者。[23]吉尔伯特这里所讲的第二个问题,即审美主体问题。至于他所讲的第一个问题“美是什么”,将在下一章讨论苏格拉底的美学思想时一起讨论。柏拉图的《大希庇亚篇》,正是具体体现了苏格拉底和智者希庇亚就“美是什么”这个问题进行的一场系统的讨论。

二 美的相对性

智者们的美学观,不仅显示出其主观唯心主义和感觉主义的特征,还显示出相对主义的特征。其哲学世界观理论的代表人物正是普罗塔哥拉。这点,在分析他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命题时已经有所申述。其核心思想是:断言所有的感觉印象和意见都是真的,真理只是相对的,原因是人们所感知的或人们所认为的一切仅仅对于他们自己而言才是真的。[24]

普罗塔哥拉的这种相对主义,同样也显示在他的论辩术中。他是论辩术的主要奠基人。他的基本思想是:任何命题都有两个相反的论断,论辩的主要目的和主要技艺就是如何使弱的论证变为强有力的论证。关于这点,第欧根尼·拉尔修是这样记载的:

普罗塔哥拉首先提出任何一个命题都有互相反对的逻各斯,他用这种方式进行论辩因而成为第一个这样做的人。[25]

而且在他(普罗塔哥拉)的辩证法中,他忽视词义而追求华丽的辞藻,许多证据表明他是全部论辩术的始祖。因此蒂蒙说:“普罗塔哥拉是全人类的缩影,我以为他是文字战方面的能手。”他又是最早介绍被称为苏格拉底式的讨论方法的。而且我们从柏拉图的《欧绪德谟篇》中知道,他(普罗塔哥拉)最先使用安提斯泰尼的论证方法——致力于证明矛盾是不可能的,最先提出如何驳斥和攻击别人提出的任一命题。[26]

尽管普罗塔哥拉本人未曾留下有关这方面的具体材料,上述记载,可以从柏拉图的《普罗塔哥拉篇》和《泰阿泰德篇》得到佐证。从柏拉图的有关论述中可以看出,普罗塔哥拉是以感觉主义和相对主义为理论基础,作出这种论断的。

普罗塔哥拉的这种感觉主义的相对主义的观点,在其他智者的美学观上有所反映。《论辩集》中有一则代表性的记载:

如果让所有的人在一块绒毛地毯上扔下他们认为是丑的东西,并让他们取走他们认为是美的东西,我相信绒毛地毯上不会剩下任何东西,因为所有的人的看法都不相同。我还可以引一首诗为证: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对于凡人的一条不同的法则:没有任何东西或是完全美的,或是完全丑的,只是那掌握并区分它们的准则使得一些丑,一些美。”

那么一般说来,所有美的东西都由于准则,而所有缺少它的东西都是丑的。

也就是说,美或丑并不是客观事物所固有,而是取决于个人的看法,所有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并且以诗为例进一步申述他的观点,即任何客观存在的东西本身,既不是完全美的或完全丑的,而是取决于人的各自的准则,是主观的准则判定客观的东西是美是丑。

智者运动的代表和苏格拉底一起揭开古代古典时期人本主义美学的序幕,从早期自然哲学的直观美学。转向以人和社会为主要对象。他们的美学思想的哲学基础都是唯心主义的,但是,智者们的特征显示为非理性主义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则基本上显示为理性主义的。智者们的突出贡献是,从感觉论的主观唯心主义出发对审美主体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将文艺理解为模仿的虚构,强调由这种虚构的艺术品作用于审美主体而获得的快感;从感觉论的相对主义出发,认为事物的美、丑,完全取决于审美主体的感受。此外,从经验论出发,对“什么东西是美的”进行了初步的探讨。

[1] 耶格尔:《潘迪亚:希腊文化的理想》,第1卷,见《古代希腊、雅典精神》,286页,牛津,1980。

[2] 第尔斯等:《苏格拉底以前学派残篇》,第2卷,288页注1。

[3] 柏拉图:《普罗塔哥拉篇》,322A—323C。

[4]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45节。

[5] 亚里士多德:《动物的生成》,789b2—4。

[6] 柏拉图始终未具体指明是谁,伯里认为是阿凯劳斯(Archelaos,鼎盛年约前450年),尔后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也提出过相类似的观点。但塔塔科维兹认为是代表智者们的观点。我们认为这里所讨论的内容,和我们前面讨论的智者们有关“费西斯”—“诺摩斯”的观点比较一致。见所著《古代美学》,104页。

[7] 柏拉图:《法篇》,889A。这段话,诸家英译彼此出入很大,这里综合各家的英译文译出。

[8] 同上书,889D。

[9] 《智者演说集》,10。参见塔塔科维兹:《古代美学》,104页。

[10] 高尔吉亚:《海伦颂》,第11节。

[11] 同上书,第8节。

[12] 参见柏拉图:《智者篇》,265B。

[13] 塔达基维奇:(即塔塔科维兹):《西方美学概念史》,126~132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

[14] 高尔吉亚:《海伦颂》,第18节。

[15] 伊索克拉底:《泛希腊集会辞》,第40节。

[16] 塔塔科维兹也认为《论辩集》是智者的作品,参见《古代美学》,96页。

[17] 《论辩集》,第3章第7节。

[18]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1E。

[19]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2C。

[20] 同上书,160C。

[21] 柏拉图:《克拉底鲁篇》,386A。

[22] DK80B4等。

[23] 吉尔伯特等:《美学史》,24页。

[24] 参见塞克斯都·恩披里柯《驳数理学家》,第7卷第60节。

[25]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51节。

[26]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52—5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