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所选收的几十篇大大小小的文章,约有四分之三的篇幅是我近三年来的新作。我在《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一书(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于1997年年底交稿以后,便立即着手撰写这部分新的篇幅,原想以此为主干,再加写若干篇,另以专著形式出版。欣逢王岳川教授约写《学术文化随笔》,遂根据他和出版社的要求,把这些新作和旧著中某些有关的文章裒辑成册。可以说,本书中的几篇旧文(除杂感琐谈编外),不过是用来作为新作的一点补充说明。当然,这样做,也可以减少一点重复出版之弊而增加一点新书的新意。
《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和此前出版的《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两书都是“**”后近20年来我研读德国现当代哲学著作和中国古代哲学著作后因受到一些启发而写成的。《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着重讲由主客关系的思维方式到主客融合思维方式的转向,《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着重讲由“在场形而上学”到在场与不在场相结合的思想转向,两者讲的都是由西方传统哲学到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转向:主客关系式与单纯在场的形而上学观点有必然联系,主客融合式与在场不在场相结合的观点也密不可分。不过,《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着重讲史,具体地说,是着重从中西哲学史的角度讲两种思维方式的转换;《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着重讲论,具体地说,是着重从理论的角度讲两种思维方式的转换。而《学术文化随笔》,除最后一编外,是《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一书的续篇。这两本书都是侧重从理论上讲述由“在场形而上学”到在场与不在场相结合的思想转向,但《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只是一般地讲在场的东西的显现性与不在场的东西的隐蔽性之间的关系,以及由单纯重视显现性的哲学观点到重视隐蔽性的哲学观点的转向;《学术文化随笔》中所收集的论文则大多讲显现的东西本身的有穷尽性即有限性与隐蔽的东西的无穷尽性即无限性之间的关系。因此,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关系问题便成了《学术文化随笔》的重点,其在审美意识方面、语言观方面和人生境界观方面的表现构成本书审美意识编的基本内容。由于我在论述这几个方面的问题时,都是结合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来思考的,所以我在近3年内同时写了一些论中西哲学之会通的文章,这里从中选了几编,构成中西哲学编的内容。
在中西哲学编中,我强调把中国哲学放到整个人类思想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去评价其地位、作用与意义。我在作这样的思考时,一方面感到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有不少相似相通之处,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中国古代哲学闪现了西方现当代哲学思想的某些火花;但另一方面又深感中国古代哲学之素朴和直观,认识论和方法论讲得太简单。从整个人类思想发展史来看,中西哲学的发展道路有步伐上的不一致和时代性、阶段性的先后,也有中西民族气质上、传统上的差异。时至今日,我们的中国哲学研究仍缺乏足够的逻辑论证与细致的分析;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对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精神境界亦少深层的领会。要达到中西哲学的会通,显然有待于双方间长期的思想交流与对话。就中国哲学方面说,当前需要担心的,不只是担心优良传统的丧失,而且也要担心某些传统的惰性与固执。
审美意识编讲的是两种哲学和与之相应的两种美学理论。西方传统哲学的要旨是要求人们从具体的感性事物追溯和超越到超感性的抽象性普遍概念。以这种哲学为基础的传统美学认为,美就在于写出典型,典型就是普遍概念,美的作品就是通过具体的感性事物显现出普遍概念。这就叫做典型说。具体事物是有限的,普遍概念是无限的,于是典型说的主张者认为,只要写出典型,就可以让鉴赏者通过有限的具体事物,驰骋其想象于无限的空间而玩味无穷。西方现当代哲学家认为普遍概念只是某同类事物的概括,其所囊括的范围总是有限定的,因此,典型所让人想象的空间最终还是有限的,而不是无穷尽的。黑格尔的“真无限”虽然是无所不包的、最完满的普遍概念,但所谓最完满性,就是对无尽性的一种否定,黑格尔因此把无尽性贬称为“坏无限”。西方现当代哲学一反黑格尔的传统观点,认为具体事物的发展是无穷尽的,所谓最完满的普遍概念是抽象的、不现实的。现当代美学,流派各异,但大体上都认为艺术作品之美或诗意在于通过当前出场的具体事物即“在场的东西”以显现隐蔽于其背后的东西即“不在场的东西”。“在场的东西”是有限的,“不在场的东西”是无限的,这里的无限不是传统哲学所讲的抽象概念,而是无穷无尽的具体事物。现当代美学的显隐说与传统的典型说虽然都可以说是把美界定为以有限显现无限,但现当代美学显然把无限性从普遍概念的抽象王国拉回到了具体的现实人间,从而无穷尽地拓展了无限性的想象空间,赋予了无限性以新的内涵。
根据西方美学思想的发展趋势,我在审美意识编中还着重说明了,人类精神文化的发展过程似乎是一个越来越超越实际兴趣和越来越把美的地位提升到比善与真更高的地位的过程,这一过程反映了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教养提高的过程。
在审美意识编中,我还提出了诗意境界不同于一般美的观点,并强调了崇高美的重要地位。
在审美意识编中,我还把上述关于在场不在场和有限无限的新旧理论应用于语言的探讨,说明从传统语言观到现当代语言观的转换,并着重研究了诗的语言的特性。
《超越自我》、《论境界》、《超越之路》、《再论境界》四篇文章,谈到人生境界不是抽象的概念王国,而是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的交汇点,提高境界在于超越在场的有限性,超越自我的有限性。超越不是一蹴即就的,超越之路是艰苦曲折而漫长的,在这方面,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讲的自我实现的道路值得我们批判地学习。
杂感琐谈编中的那些小品文,有些收入我的《北窗呓语》一书,有些是最近几年来的新作。我一辈子搞哲学,又总想把哲学同文学结合起来,甚至想当文学家,由于缺乏文学天赋,力不从心,这些貌似文学作品的东西仍难摆脱干巴巴的哲学之窠臼。但我在这些小文中也贯穿着一个意图,就是想把我近些年来的哲学思想和观点体现在一些具体的杂感琐谈之中,以争取更多的读者对我的哲学思想观点的理解。在这方面,我建议有兴趣的读者先读其中的《北窗呓语》序一篇。
我并不奢望本书的思想观点完全正确无误,广为人们接受,但我的确企盼着本书讨论的问题和我的一些想法能对读者有所启发,能引起读者进一步思考问题的兴趣。如果真正做到这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张世英
2000年11月15日于北大中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