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归来思万千[1](1 / 1)

抗日战争爆发的次年,1938年秋,我是一个17岁的高中生,因武汉沦陷,随母校迁鄂西山区,在湖北省联合中学念书。头一年念的是联中巴东分校,校址在巴东县城上行约60里(30公里)的巫峡岸边楠木园小镇。小镇不过是簇拥在几百步石阶两旁的几十家小商店和小酒家,我们的校舍是当地大户人家的空余木板房,位于石阶的顶端。我们学生宿舍的每间小房里,都是几十个同学共睡在一块用稻草铺垫的土地上,吃的是稀粥加白薯,晚上几个人共点一盏木子油灯,伴读到深夜,早上一起床就跑几百步石阶,到江边用急流漱洗,然后夹着一本英文书,到山谷里高声朗读。由于当地瘴气重,全校同学,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虱子缠身,疥疮难耐。不少同学因遍体溃烂,听课时只能侧身而坐。比我年岁小的初中一、二年级学生,有的疼痛难忍,便一边听课,—边流泪。

我们都是从武汉大城市来的青少年,初次离开父母和家庭,来到这偏远的深山野林,过着流浪生活,大多心情抑郁,而在行为上则**不羁:或约三朋四友到路边小店,借酒浇愁;或一人独步山涧峡谷,引吭高歌。一方面觉得天地无比广阔;一方面又觉得茫然无所适从。“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我和同学们经常一面哽咽着唱歌,一面沉思着:天涯海角,路在何方?巫峡两岸,悬崖绝壁,路断人稀,往往夜听猿声,便怆然涕下。

我于1939年夏离开楠木园,一直到去年秋,整整70年,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虽然在这里只待了一年,但这一年的凄苦,一直埋藏在心间。我从1938年武汉沦陷到1946年重回故乡,整整过了八年的流浪生活,其间最令我每一忆及便不禁落泪的地方,却还是这巫峡岸边的小镇。

近十余年来,我已是耄耋老人,经常在儿女面前提起,想有机会回楠木园追寻一下旧踪。14年前,1996年,曾随女儿女婿游三峡,船经楠木园,由于水流太急,一闪而过,只是用望远镜扫视了一下小镇的旧貌新颜。因未曾上岸,此行更激起了我对楠木园的思念。有人告诉我,三峡大坝修成后,旧日的楠木园已被完全淹没。可我仍然旧念难忘。去年国庆长假,两个儿子突发奇想,异口同声,说要还老爸的夙愿,自开小车去楠木园。我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

经几天的跋涉,先到巴东县城。从县城到楠木园的60里(30公里),山路险峻,仍和70年前一样,无直达公路可通,只有定时轮船通航。因开船时间间隔过长,我们便租了一只小木船。在候船码头上,遇到了四五位年轻妇女,说是楠木园人,正候船回家。我们虽然“相见不相识”,但我仍然像见到乡亲一样不断地问东问西。毕竟隔了70年,几代人过去了,她们除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外,没有更多的话同我周旋。我在恍惚找到一点少年时的回忆之余,不免怅然。

这木船上行的60里(30公里)行程,在三峡大坝修成以前,一般需要三四个纤夫“哼哟哼哟”三四个小时,现在,三峡成平湖,只走了一个小时。船主连说几声:“楠木园到了”,而我却木然,左看右看,毫无昔年楠木园的印迹。上岸以后,听当地村民说,昔日的楠木园已全部沉入江底。

我很想找到一口三百余年的古井,我们全校几百名同学,当年就是用这口井水冲洗疥疮的呀!为了找到它,大儿子晓岚紧握我手,沿着一条横跨山腰的小道向西上行了约1里(0.5公里)地。由于小镇正在建设中,道路泥泞,—不小心,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大儿子要我止步。可我还是奋不顾身,—个劲儿勇往直前,直至最后,—位村民告诉我,那口古井早已无影无踪了。

虽然无果而终,但我还是兴起了一种莫名的喜悦,对大儿子说了一句:“今天竟是我的儿子把我领回到我的摇篮里!”根据小儿子的探询,我们调头反向东行一段路程,终于找到小镇昔年的一点真实痕迹:几十步古道石阶,被掩盖在荒烟蔓草之中。小儿子用手掀开荒草,让我在石阶上爬行了五六步。那是我少年时走过的足迹,凄凉中含有暖意。历经70年来多少人世沧桑,多少惊涛骇浪,我不远数千里,终于找到了一点真切的回忆。这五六步石阶又将深藏在我今后的余年里。情不自禁,赋七绝一首:“当年凄苦记心间,白发归来思万千。景物人踪皆不是,惟余古道绕荒烟。”小儿子晓崧读后感和我一首:“楠园小镇丛山间,今昔迁移已万千。景物人踪虽不是,新楼高耸入云烟。”几个字的改动,境界大异。既是对我的劝慰,又表达了一点他自己追求未来的胸怀。

大儿子看罢这两首七绝,作了一点评论:“老爸是追寻过去,弟弟是奔向未来。”评得很确切。其实,生活本来就是奔向未来。回顾过去与奔向未来原可融合为一。一个人没有对未来的追求,那是“丧志”;丢掉过去,就意味着“丧己”。楠木园小镇的今和昔,应可启发我们对许多人生问题做更深层的思考。

[1] 本文原载于《新京报》,2010-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