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刚一离开四川巫山,就开始计算到达湖北巴东的时间,抗日战争时期我上中学的楠木园小镇就在巴东县城上行约60里(30公里)的江边。估计楠木园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心潮多少有些起伏。是即将找到失去的童年的喜悦?还是感叹时光的流逝?实在说不清楚。像企盼未来一样地期待着过去的重现。一会儿一堆丛林中隐约闪现着白屋旧瓦,一会儿一座座现代工业建筑中夹杂着些许破落村户,我也随着“轻舟”,一会儿叫喊“这就是楠木园”,一会儿又叫喊“不像楠木园”。由于顾虑同船的游人会笑话这个“老头儿”,多少自觉地收敛了一点,但仍然情不自禁,东张西望,上下打量。真正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令人怅惘。我多么急切地希望找到我的过去啊!
忽然间,戴着望远镜的女婿大叫一声:“看,楠木园中学几个大字,这才是真正的楠木园!”我赶紧接过望远镜,多年的期盼真的实现了,58年来的汹涌波涛已经把楠木园的旧貌冲洗尽净,幸有古道石阶依然蜿蜒在两山的峡谷之间,还能指引我的回忆。原来这石阶两旁簇拥着几十家小商店和酒家,周边绿树环抱,溪水淙淙,宛如一条系着铜铃的锦带,自山腰逶迤而下,垂至江边,如今却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不见一个人影的山间小道。这小道在夕阳残照里仰望着山上的现代化建筑——楠木园中学和高速行驶着汽车的公路,也许会兴“天涯沦落”之感;但当今楠木园最突出的豪华大厦楠木园中学俯视着昔日的石阶古道,是否又会感到一种时代的骄傲呢?而我却紧紧盯住那石阶古道。
同船的游伴大都和我一样,来自现代化的都市:现代化的商店,现代化的工业,现代化的住宅,现代化的街道,总之是现代化的生活,其特点是执着地追求,义无反顾地奔向未来。大家旅游的具体目的地虽然不尽相同,有的是小三峡,有的是小小三峡,有的是神龙溪,但总的目标又是一致的,都是暂离现代化,寻找原始,寻找过去。我没有去小三峡和小小三峡,只是漂流了神龙溪,但据说这几处大同而小异,共同的特点是,很少开凿过的峭壁巉岩,没有污染过的碧水青山,山间古木参天,民间人情古朴。我们都来自那冲向未来的急流,这里却多少有点凝聚在过去。我的旅伴们大都第一次来三峡,这和我旧地重游颇有些不一样,但他们旅游的目的也是在寻找过去——寻找自然的过去,寻找人类的过去。
生活就是奔向未来,其间必然有征服和占有的功利追求之心。反之,对过去的回顾则无物可以占有,无物可以征服,它是超功利的。也许可以说:未来主要是属于功利的,过去总是属于超功利的。
船行太快,楠木园几乎一闪而过。女儿在我眼巴巴地期望楠木园出现时拍的一张照片,却为我留下了难忘的纪念和回忆。那苍苍的白发,臃肿的面庞,额头的深沟,眼角的皱纹,鲜明地刻画着我从童年到老年所经历的多少沧桑荣辱,多少惊涛骇浪!我思索着,所有这些究竟说明什么?无非是58年来追求未来的记载和痕迹,这张照片把我过去的这些尽收其中。面对这张照片,我似乎进入了一个忘怀一切的境界,万物都被推远了镜头。难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都讲过同样一个道理:历史的真实在于,首先把过去埋藏在遗忘之中,经遗忘而回忆—回顾,就会进入一个“澄明之境”。我想,这“澄明之境”,也就是一种超功利的境界。
人啊,既要执着地追求未来,也无妨遥望一下过去,不管是个人的过去,人类的过去,还是自然的过去。对过去的回顾并不都是怀旧和发思古之幽情,它会带给你高远旷达的胸怀,更能激发未来。
[1]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1996-07-17。本文亦收入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