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关系的另一种误解来自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这种误解的实质就是以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取代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表现为两种倾向:
第一种倾向是把全部马克思哲学“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化”。弗洛姆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一书中这样写道:“马克思的哲学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获得了最清楚的表述,它的核心问题就是现实的个人的存在问题,人就是他实际上呈现出的那个样子,人的本性展现在历史之中。”[31]《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写的,当时马克思的思想在某些方面的确受到费尔巴哈的影响,某些观点处于不成熟状态。如果认为马克思哲学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获得最清楚的表述”,那就等于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看作是马克思的成熟的哲学著作,从而否认了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有一个发展过程;同时,也就否认了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之间存在着根本差异。换言之,把马克思哲学“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化”了。
第二种倾向是把青年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完全等同起来。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对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化”的倾向作过深刻批判。但是,阿尔都塞的批判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即认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马克思的思想完全处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问题框架的影响下,因而是一种“意识形态”,还没有上升为科学。阿尔都塞的初衷是反对把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哲学思想“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化”,但结果却把青年时期的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完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化”了,即在青年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之间画了等号。
为了正确地理解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关系,既要避免那种对青年时期的马克思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不作区分的错误倾向,又要避免那种把这两个不同时期截然对立起来的、非此即彼的错误倾向。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对马克思有一定的影响,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通过对现实实践的关注和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马克思此时关于人的学说已经包含着超越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重要因素:一是,费尔巴哈只是通过对宗教的批判来说明人的本质的异化,关于异化的论述还停留在纯粹精神的领域中,而马克思则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提出了劳动的异化,从而把对异化的批判引向现实生活的领域;二是,作为具有无神论倾向的人本主义,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仅仅是理论性的,而马克思当时信奉的人本主义已具有实践的倾向:“正像无神论作为神的扬弃就是理论的人道主义的生成,而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对真正人的生活这种人的不可剥夺的财产的要求,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的生成一样。”[32]
由此可见,从表面上看,阿尔都塞与弗洛姆的见解是相互对立的,实际上,他们都未厘清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真实关系。不同的只是,前者把青年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等同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后者则把马克思的全部哲学思想都等同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
为了正确理解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关系,必须结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从唯物主义学说和人的学说这两个方面搞清楚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根本差异。
就唯物主义学说而言,费尔巴哈哲学确实对马克思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马克思在接受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时是“有种种批判性的保留意见”[33]的。换句话说,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并不等于说马克思无保留地接受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内核”,更不能武断地肯定在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存在一个费尔巴哈阶段。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引申和发展起来的,从根本上误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
就人的学说而言,费尔巴哈哲学对马克思的影响同样是存在的,但由于马克思在其思想背景中契入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所以,马克思的人的学说在起点上就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学说存在着差距。
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马克思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认识到:“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34]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马克思还使用“类意识”、“类存在”这样的费尔巴哈式的术语,但他关于人的论述在许多方面都已经超越了费尔巴哈,如“个人是社会存在物”,“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35]。显然,这些从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抽绎出来的观点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学说中是找不到的。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一方面认为,“费尔巴哈把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归结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从而完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同时也巧妙地拟定了对黑格尔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的基本要点”[36],另一方面又指出:“黑格尔的‘现象学’尽管有其思辨的原罪,但还是在许多方面提供了真实地评述人类关系的因素。”[37]这表明,尽管马克思不赞同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但仍从其著作中吸取了有价值的东西。反之,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虽然揭示出德国古典哲学的秘密——“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但他并没有展现出人的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用十分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在人的本质问题上,马克思的人的学说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之间的根本差异:“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8]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揭示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秘密:“费尔巴哈谈到的是‘人自身’,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39]
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混淆起来,或者把马克思的人的学说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混淆起来,或者把青年时期的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对立并与费尔巴哈哲学混淆起来,都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