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4)(1 / 1)

小麻子就是陈玉成,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做领袖之前,便是瞎鹿与沈姓小寡妇那个生于瘟疫之中的麻儿子。几百年后成了精。小麻子一脸麻坑,不像其它英豪一样长得虎背熊腰,而长得有点像我──细长,瘦肩,小眼,说话有些张狂和不知好歹。据说洪秀全经常拍着他的脑瓜说:麻子,你还是年轻不懂事呀。就像曹成有时拍着我的脑瓜说我一样。麻子小的时候,我曾与他玩过一段时间,后来他长大闹革命去,我就一直没有见过。麻子小时随母姓,姓沉;我们一起去上小学,教师孟庆瑞给他起的学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亲沈姓小寡妇,河水暴涨时,常到河边来接我们。沉红颜薄命,但在我的记忆里,来河边接儿子时,唇上仍打着口红。麻子生于瘟疫之中,浑身上下,有一股瘴气,动不动就犯,弄得教室对面看不见人,大家捂着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个弹弦敲鼓走街卖唱的艺人。瞎鹿有一个师兄叫瞎河豚,长就一副火眼金睛,会看相,会看人,会看鬼,弄神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妇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筷子都吓掉了。等从地上捡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着夹盘子里的乌龟蛋时,夹了几下,都没夹起,反被乌龟蛋夹了筷子。瞎鹿见师兄见了一个小孩子吓得浑身哆嗦,支撑不住,十分不解;便问师兄看到了什么。瞎河豚这时汗都出来了,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叹气:

“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看到。”

瞎鹿忙问:

“看到什么,看到什么,他不就是个麻子吗?”

瞎河豚直摇头,说:

“说破英雄惊煞人!”

瞎鹿也吃惊,用筷子指着小麻子背影:

“知道师兄火眼金睛,难道这孽障将来有什么发展吗?”

瞎河豚摇头,凑近瞎鹿眼睛说:

“哪里是发展,恕我直言,这小子浑身瘴气,一股邪烟,脸上麻子坑里个个是奸佞和阴谋。长大不是英雄,而是祸国殃民、连累父母的元凶!是希特勒!”

“啊!”

瞎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河豚问:

“小麻子生于何时?”

瞎鹿:

“生于瘟疫之中。”

瞎河豚拍着手说:

“这不结了,这不结了,生于瘟疫之中,将来对社会是不是一个瘟疫,也未可知!”

瞎河豚走后,瞎鹿整日坐卧不安。本来因为小麻子在瘟疫中师出无名,瞎鹿心里就不痛快;常当着他母亲沈姓小寡妇的面,吹起自己的那杆破唢吶,指东打西,指狗骂鸡;现在听说他是一个瘟疫,还要连累父母,心中更加烦恼。当初×小麻子时,他没沾边,落了个“王八”帽子;将来麻子成了社会瘟疫,连累人时,他又跑不掉。两头不占一头,世界不也太不公平了吗?于是整天气哼哼的,渐渐便起了除掉这孽障的念头。除了他,不单报了私仇,于国于民于社会的安定与繁荣、进步与发展,都是有利的。胆子渐渐便大了。只是碍着沈姓小寡妇,一时不好动手。小麻子虽然瘴气,但对母亲沈姓小寡妇却极为孝敬,大概是想瘟疫之中生下他不容易吧。于别人常乌烟瘴气,一到沈姓小寡妇面前,就变得清纯如水,像个小绵羊。给沉搔痒、捶背、捏脚、剪鼻毛、打小眼,什么都干。所以沉要打着口红到河边接他,如接一个多年不见的情人,其实母子俩分别刚一个早晨。当小麻子知道并非亲生父亲的瞎鹿对他怀恨在心时,瘴气在身的人,如何容忍得下?于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脸还脸、以鼻子还鼻子;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父子俩关系处得很紧张。常为吃饭碗碰碗、睡觉床碰墙、放猪放羊撒尿拉屎诸多琐事闹矛盾。先是争吵,后是滚到一起厮打。当然,小麻子人小,瞎鹿人大,瞎鹿常打败小麻子,得意洋洋;小麻子脸上流着泪或血道子,对瞎鹿怒目相向。沈姓小寡妇自然站在儿子一边,也对瞎鹿恨得咬牙切齿。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最后弄得家里的猪、狗、羊、鸡、鸭、鹅、牛、驴、马、猫、老鼠都分成几派,相互仇恨。夜深人静,常听到他家有人用头磕墙。不时有人叫:

“这个家,得死些人!”

最后,家里以小麻子出走为结束。这年小麻子十五岁。这天家里猪牛打架,瞎鹿与小麻子也加入进去,瞎鹿站在猪一边,小麻子站在牛一边。双方展开恶战。这时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时的小麻子,虽然人瘦眼小,却十分有力气,一头就将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条子去抽,抽得瞎鹿满脸血条条;牛当然也打得过猪,用犄角将猪的肚子划破。最后得胜的一方,小麻子骑上牛出走,离开家乡,到外边参加革命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临走之前,小麻子在打谷场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闹个名堂,决不返乡;此行并不单是参加革命,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男孩子的寻父情结。小麻子的出走,对沈姓小寡妇和瞎鹿,打击都比较大。沈姓小寡妇失去儿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过去弹弦打鼓卖唱的瞎鹿是瞎子,现在瞎鹿瞎而复明,沈姓小寡妇却瞎了。但瞎了的眼睛里,仍不断闪现着对瞎鹿的怒火。每天hu篮子用竹杆探路到地里捡草,嘴里仍喊着“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对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较害怕,因为单纯的出走他不害怕,参加革命也不害怕。害怕害怕在他说要寻找亲生父亲,这比较可怕。说明他要弃旧从新,革命不但有外延,考虑国家与人民,还有内涵,要革命父子。这打击比较厉害。自小麻子出走,沉不再与他说话,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床,同床异梦。他自己也变得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只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来与他算帐。在他心目中,小麻子最好在外边革命的过程中被流弹打死;革命队伍兵强马壮,死一个不受大的损失,但他从此除了心头之患。于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口的大路上,等着邮递员送来儿子阵亡的消息。但儿子阵亡的消息,迟迟不见送来。他六神无主,什么也干不下去,唢吶、喇叭、单弦、二胡、京胡、板胡、坠胡、大鼓、小鼓、皮鼓、脚踏鼓、大钹、小钹、大锣、小锣、手板,都不动了,业务都荒废了。前几天太后突然来延津,县官韩布置人奏乐给太后听,慕名来找瞎鹿,瞎鹿才突然想起自己只顾惦记革命阵亡,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民间艺人。长期以往,如何了得?自己以艺人起家,站在人面前,人看着才算一个人;从此不再是艺人,哪里还有站的根基?县官哪里还会再找他?于是打起精神,开始重操旧业,从“哆、来、咪……”开始,练习各种乐器的发音。本来在太后于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要由瞎鹿给太后搞独奏音乐会,无奈炮声隆隆,太后也心神不安,提前在进香之后就匆匆上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当、穿好长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扫兴。他怪太后走得太早、太急,没给他一个重新做人、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和契机。如果太后能多停一天,听了瞎鹿的独奏音乐会,音乐会如又很成功,观众不断拍掌,瞎鹿谢几次幕还掌声不绝,太后上台接见,握手,合影,女青年献花篮,瞎鹿一定可以振作,过去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恨气、晦气和小麻子给他积压的瘴气,可以一吐而快,一扫而光,一放而松,而舒服,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与世无争,真正做一个不涉世事,不争名利,荣辱不惊,不与小人和小事计较的隐士、名士;但延津城外一声炮响,把瞎鹿这些幻想与梦想给打破了。瞎鹿脱下无用的长衫,还原成那个低眉晦眼、窝囊不堪、一脑门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气的凡人。太后,你不该走,你使一个艺术家失去一个脱离苦海与心狱的机会。太后你太心狠。但这只是事情恶化的一方面;事情更加可怕的,还在后边,因为太后一走,代替太后进城的,竟是小麻子。

小麻子一声炮响,把太后给轰走了。太后走后的第二天,小麻子收起大炮,擦拭枪支,整理队伍进城,打着太平天国的大旗。几万人的部队,从小麻子开始,个个红眉绿眼。进得城来,发一声喊,四散搜索,齐声高喊“活捉太后!”但太后早已走了一天,到哪里活捉?最后占了县衙。弟兄们占县衙,小麻子带了一帮人即奔当年生长的村庄。这时的小麻子,已不同十年前出走的小麻子。他虽然仍瘦,眼仍小,但威风凛凛,穿著铠甲,戴着墨镜,骑在马上,前边后边拥着一队整齐而杂乱、红眉绿眼的卫队。他衣锦还乡。这时瞎鹿吓得哆嗦,躲在家里,没敢去迎接,而是找到一根细麻绳,准备到老坟场的树枝上去上吊自尽。但据小麻子入村后的表现,并没有对瞎鹿怎么样;现在的小麻子,已经成长为一代英豪,四方奔走,胸怀开阔,不屑于与一个吹喇叭匠去计较前隙;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这时的小麻子,已经更名改姓。据说在外奔走、革命的同时,已找到他的亲爹,不然他怎么改姓陈呢?但我后来揣摩,亲爹陈也不是一个多么争气、名载经传的人物,不然小麻子从回故乡到上刑场,为什么从未提过亲爹一次呢?据他身边人讲,他与母亲沈姓小寡妇相见后,深夜叙话,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可知寻父过程的艰难与失望。只听见沉说:当时迁徙之中,兵荒马乱,又饥又乏,只知糊里胡涂有一人上身,谁知他个龟孙是谁?接着又哭。这时没有上吊的瞎鹿,已经回心转意,不再计较小麻子的出处,不现怀疑、嫉妒,也在窗外叹气。小麻子手握重兵不杀他,已够瞎鹿感激的了,哪里还有嫉妒和怀疑?瞎鹿与小麻子第一次在家中相见,瞎鹿急忙拜倒在地:

“麻子,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别杀我,别杀我,我去上吊,我去上吊好吧?”

小麻子一脸冷漠,说:

“起来,起来,谁说杀你了?没人杀你。我只问你,俺娘哪里去了?”

然后就不再屑于与他说话。不屑就是最大的轻蔑,该杀不杀留着就是最大的侮辱。但身为吹喇叭的民间艺人瞎鹿,哪里懂得这高深道理?听见不杀,又摸脑袋,仍在腔子上,已是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已经鼻涕流水,感激涕零,所以忙爬起告诉小麻子沈姓小寡妇的去处:

“她在地里捡草,她在地里捡草。”

小麻子就率人去地里接捡草的瞎娘。街上与我们相遇,上来与我们握手,寒暄,还特别用手拍拍我的脑袋,令我们也像瞎鹿一样受宠若惊。我们当时的心情,跟前几天见到太后差不多;除了心随他去,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都再所不辞之外,别的还有什么呢?于是我们一边流泪,一边也随他及他的卫士去迎接在地捡草的沈姓小寡妇。这时我们又感到内疚,感到有对不住小麻子的地方。小麻子已经这样,我们却让他的瞎娘在地里捡草,我们平时没有对她照顾好。村长白蚂蚁,这时脑子还聪明,代表大家,上前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小麻子只是嘴唇动了动,不置可否。让我们心里打鼓。瞎眼的沈姓小寡妇,果真在大荒洼的草棵里捡草,一头的汗,一头的雀白头发,一头的虱子,破衣烂衫,胳膊、大腿露着肉。她听到马啼嗒嗒,人声鼎沸,向她逼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搭起手檐向这边张望。但她眼已瞎,张望也是白张望。她做梦也没想到,人马鼎沸中,领头的竟是她多年出走现在已经发迹的儿子。到得她身边,小麻子用手止住众人,一人走上去,端详一动不动的瞎娘(沈的手仍打着遮檐,望着远方),端详半天,泪“刷刷”地就下来了,跪到地上说:

“娘,娘,我是小麻子,小麻子接你来了!”

沈识得小麻子的声音,这声音她日夜思念,现在真到耳边,她又有些怀疑:

“你不是小麻子,小麻子不是这声音,他的声音如狗,你的声音如鸡!”

小麻子这才发现娘的眼已瞎,一把抱住娘:

“娘,娘,我出去十多年,再是狗唤,也变成鸡声了!”

沉用手摸怀中的人,摸来摸去,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终于嗅出一股熟悉的瘴气。瘴气待她一嗅出,立即大发,弥漫天地,差一点将我们熏倒。这时沉一声长嚎:

“儿呀!”

大哭起来。两人抚背摸胸,抱头痛哭。叫人好不凄惨。

哭罢,卫士们已抬过一顶红毡儿八抬大轿,小麻子跪在地上当脚凳,让一头汗一头虱子满脸尘土和腥味的瞎娘蹬着他的身上了轿。好在沈在历史上曾在曹丞相府和袁主公府上呆过,对高等华人的生活与举止,并不陌生,一抬腿,一上轿,一招一式,立即从一个捡草瞎老太太的形骸中脱胎而出,露出了原来的贵族出身。

我等众人,立即拜伏在地。

这时小麻子问:

“太后哪里去了?”

我等答:

“夹着尾巴逃走了!”

小麻子指着轿上的瞎娘说:

“从今往后,她就是太后!”

我等答:

“zh!”

又拜伏在轿前: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