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1)(1 / 1)

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当住下(住的是牛棚),吃饭(吃的是猪狗食),满脸灰尘倚着铺盖卷逮虱子或拿大针挑脚上的水泡时,曹成就感叹:

“想当初我也是一国丞相,没想到现在也沦落为猪狗!”

猪蛋马上就恶狠狠地训斥:

“小子,你骂谁呢?难道我们是猪狗吗?”

曹成马上就不说话,掩面啼哭。迁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与我们说话,偶尔与表姨夫袁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二人千把年前是对头,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比较之下,两人成了知音。有时袁哨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馍星,也与曹分吃。同行的迁徙队伍有几十万,队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猪蛋、孬舅、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沈姓小寡妇等。虽然曹、袁相亲近并不妨碍别人什么,但在众人之中两人显得特别亲密就把别的众人当作外人,使别人不舒服。猪蛋曾正色告诫他们:曹、袁,不能这样。六指甚至造谣说,两人在搞同性恋。孬舅也生气说:再鬼鬼祟祟,挖个坑埋了他们!最后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老奸巨滑,出了一个反间计,才把曹、袁分开,日常走路、说话的神态,才恢复成正常模样,与整个迁徙大军相协调。什么反间计?美人反间计。白蚂蚁做通瞎鹿的工作,让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妇到曹、袁中间捣乱,一开始瞎鹿思想不通,睁着失而复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见人也看得见畜生的大眼睛,边睁又边眨巴着说:白蚂蚁,你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妇虽然现为我妻,但在历史上曾与曹、袁沾染过,现在再把她派到他们中间,恐怕不大合适吧?焉知他们不会死灰复燃、故伎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个老婆,岂不又鸡飞蛋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白蚂蚁说:不会不会,老弟你尽管放心。老弟你想嘛,过去沈为什么跟曹、袁有牵连?是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别说沈姓小寡妇,任是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不入港的。现在呢?丞相不丞相,主公不主公,沦落得和我们一样,派沉去离一下间,沉也只会奚落他们一顿涮他们一道,焉能再与他们重温旧情?谁身上不是虱子,谁脚上没有水泡?迁徙队伍中,哪一个男人不是一样?沉也肯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跟着谁,都死心塌地了,怎么还会去别的男人跟前轻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轻浮,这里是轻浮的地方吗?几十万人中,大家都在迁徙,一个狗窝还男女不分地住十几个人,她又到哪里去轻浮呢?别说别人,我只问你,你跟你老婆轻浮是官的,自上路以来,你跟你老婆轻浮过吗?瞎鹿眨着眼睛如实地答:没有。白蚂蚁拍着巴掌说:这不结了,轻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里明镜似的,路上岂肯轻易让人轻俘?老弟,怎么样,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现在还不同意,就是对自己太不自信了。说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给激怒了,红着脸拍着胸脯说:谁不自信了,谁不自信了?我也就是这么担心!到了这时候,也不由瞎鹿分说,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妇派到了曹、袁中间。从此每天行军走路,夜里睡狗棚,沉都在两人之间。果然,两人中了白蚂蚁计,以为沉对两人重新有了过去宫廷中的意思。想起宫廷,两人同时旧情复燃,触景生情。接着都对沉献殷勤。接着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矛盾。接着就开始相互不满意。接着就横眉冷对。接着就打架。接着就念起旧仇。两人谁也没有摸着沈的任何一个部位,两人重新反目。反目后,两人就不在一块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馍星吃。相互的相处与神态,又都跟大家一样。大家这才放心,都称赞白蚂蚁有勇有谋,又夸沈姓小寡妇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损失什么,欺骗敌人成功。白蚂蚁这时又问大家:

“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

大家说:

“不错呀白蚂蚁。”

白蚂蚁当即让白石头唱了一段戏。大家鼓掌。这天走到凉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边看瓜窝棚里。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窝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唢吶,吹起家乡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么高亢、凄凉、抒情而直率的调子。它让我们想起了黄土高原,让我们想起了我们潞泽两州的家乡。我们告别过去,却不知前边有什么等待我们。朱洪武要把我们迁徙到延津去,我们却不知将来的延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未来,更思念过去。听着瞎鹿的唢吶,忘记了手头的香瓜。猪蛋突然哭道:

“大槐树下说告别就告别,也不知俺娘怎么样了!”

白石头也说:

“俺妹妹今年十六,过两年就是十八,俺与俺爹都不在家,谁与她做主?”

六指叹道:

“我就会剃青瓢,不知将来延津时兴不时兴这头型。如果它时兴港台的锛式、刨式、凿式或锥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来喽。”

议论半天,疲乏上来,大家倒头睡觉。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上路,向着未来的延津。路上猪蛋又说:

“别怕,一到延津,咱们再不是佃户了,就是大户人家了!”

白蚂蚁说:

“就是。朱皇帝说得明明白白,肯迁徙者,到了延津,马上就可以跑马占地,跟蒙古王爷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还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说:

“看过,《草原小屋》吗?人家美国人也重迁徙,开发西部。去时穷得丁当响,几年下来,成了大财主。这时倚在铺盖卷上,怀里抱只波斯猫,吃着柿饼,回忆过去的艰苦创业,也挺有意思。”

连闷闷不乐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议论。曹向上抱一抱裤带:

“成了财主,先蓄两个小!”

袁哨说:

“好久没吃牛百叶和猪杂碎了。成了财主,先炖一锅牛百叶!”

白蚂蚁这时落在后边,正在跟儿子白石头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们面前,跟白蚂蚁说:

“怎么样老白,等我成了财主,还让石头给我捏脚!”

白石头脸上含笑,似对捏脚生活仍有留恋,但白蚂蚁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妈曹成,等你成了财主,我也成了财主,我安有让自己儿子,给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去捏脚?”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觉得白蚂蚁说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现在怎么努力,也回不到过去的风云时光了,不禁叹了一口气。当晚睡觉,大家遭劫。一群强盗蒙着脸,打着呼哨,旋风般地到了跟前,来搜我们这些迁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阵,为首一强盗露出脸来,原来竟是汲县蛤蟆屯我的一个大表兄,名字叫瓦碴。当初曹丞相撤离延津、屯兵汲县时,瓦碴曾是曹的“新军”。后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随过来。一开始表现不错,后战场上怯阵,犯臆症,被曹丞相斩杀。现在露出脸来,见是曹成和我们,不但不恨,不去报千年之前的斩杀之仇,反倒喝住众强盗,对曹成纳头便拜。事后他对我说,当初多亏曹杀他,以杀正人;那一刀下去,杀掉了他童年时期就潜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条坚强的好汉,现在竟敢以剪径产生。曹也认出瓦碴,对他千年不忘恩义,十分感动,满面流泪:

“现在哪里还找得着这样的义士!”

接着又摆出过去丞相派头,对瓦碴说了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着,诺诺答应。曹又为了把他和我们这些一般流民区分开来,在向瓦碴介绍众人时,把我们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说“这也是跟我一块去延津的”,然后单独介绍了一下袁哨,说这就是过去的“主公”,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顾不得记因为沈姓小寡妇刚结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个揖,叫声“主公”,叉手站在一边。袁哨见曹成不记前几天的仇,介绍时将他单独提出来,与众人分开,也很感动,情感回到了前几天一块与曹咬耳朵分吃馍星的时候;也上前呼应曹成口气,摸着瓦碴的背说:

“有这样的壮士,何愁将来不能起事!”

瓦碴又对众人作了个揖,看亲戚情分,又单独摸了我一下头,将抢到的散碎银两,又还给我们,食指与中指放到嘴里打声呼哨,众人又呼哨而去。强盗走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说是一场虚惊,又倒头睡觉。这时惟有曹成与袁哨睡不着,仍在激动,两人团在一起,唧唧哝哝,重温过去当丞相与主公的旧梦。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鸡叫。

但到第二天鸡叫,曹、袁倒了霉、鸡叫时,沈姓小寡妇开始捂着肚子喊叫。曹、袁没睡觉首先听着,忙跑上去嘘寒问暖,被沉一人一个大耳脖子。众人起来,烘上火,才知道迁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着、用膝盖顶着,让瞎鹿将手伸到肚皮上揉着、让别人在旁边看着都不顶事,又眼见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听说沉怀了孕,瞎鹿二话没说,照沉脸上就是一耳光,说:自迁徙以来,我们虽是夫妻,在同一条路上,但之间并未沾染过,你怎么会怀孕?你这孕从何而来?没有我的参加,你私自怀孕,今后让我在世上怎么活人?接着又朝曹、袁两人脸上一人掴了一耳光:妈拉个×曹成、袁哨,刚才你们听见我老婆喊,脚不沾地跑过来,嘘寒问暖,肯定没安好心,我看奸夫不是别人,就是你们二位中间的一个!接着又朝白蚂蚁脸上掴了一耳光:×你妈白蚂蚁,当初曹、袁唧唧哝哝搞同性恋,他们搞不搞同性恋,亲不亲嘴摸不摸屁股,干我们何事,你王八蛋出主意,让俺婆姨到中间去离间他们;我当初就跟你说过,俺婆姨过去与曹、袁有沾染,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复燃;你说不要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复燃不了,看,复燃了不是?你知道不会复燃,你家女儿也初长成,都十六岁了,何不带来派她到他们中间?……瞎鹿转着圈地掴人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大呼冤枉。孬舅,猪蛋刚从梦中惊醒,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但也忙爬起来边揉眼睛边维持秩序。猪蛋把杀猪刀从怀里掏了出来,孬舅喊:

“谁再嚷,我挖个坑埋了他!”

瞎鹿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着老婆的衣襟,让她交代到底谁是奸夫,是曹成还是袁哨。沈一边吐酸水,一边啼哭。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这时,一道红光飞驰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红光是一群火把。火把里夹杂着呼哨。大家吓得筛糠,以为又遭土匪抢劫,都暂时顾不得谁是沈姓小寡妇的奸夫,都头扎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责骂,忙将散碎银两往沉裤肚子里塞。等红光到达,开口说话,大家才松一口气,原来来者不是土匪,而是当今皇上、灭元建明的开国元勋朱元璋。朱元璋坐着八人大轿,轿前轿后被一群手持练棍和刀叉的和尚拥着。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挂着兔子,衣服上镶着金边。朱把躲藏的众人召集在一起,问:

“你等众人在此喧哗什么?朕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作,没想到五更鸡叫,刚刚想入睡,就被尔等嚷醒,你们该当何罪?别说是皇上,就是一般性首长,首长入睡,众人也得跟着赶麻雀,你们不赶麻雀,倒像麻雀一样闹嚷,你们对得起谁?”

众人听了朱一番教训,忙将头重新扎到地上喊:

“我等死罪,我等死罪,不知皇上就在身边,请皇上恕我们一恕。”

朱摆了摆手:

“既然你们这样说,不知不为过,那就恕你们一恕。我还有个毛病,睡觉一被吵醒,就再睡不着。既然睡不着,我也只好与民同乐了。众人等!”

大家答:

“众人在!”

朱:

“我来问你,你们为何在此喧哗?”

一问为何喧哗,大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于是矛盾四起,群情激奋,争着说话,争辩,向皇上汇报。沈姓小寡妇又捂着肚子哭,吐着酸水哭道:

“我好命苦!”

瞎鹿指天划地,哭诉自己当王八的无辜和耻辱。曹、袁、白蚂蚁手捂着挨了耳光的脸,大呼冤枉。一锅乱粥,很难让人听清头绪。但多亏圣上聪明,硬是在这毫无头绪的争吵中,听出了事情的缘由。要不人家怎么会当皇上呢?朱自己听出以后,便问身边的众和尚:

“你们听出头绪了吗?”

众和尚捺棍如实答:

“没有。”

朱:

“你们没有,我却听了出来。”

接着为自己听出头绪沾沾自喜,咳嗽一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这是一桩桃花案!”

和尚们一听是桃花案,马上跟皇上一样兴奋,一个头像胖头鱼一样的和尚撺掇皇上说:

“皇上,这案有意思,你给问一问!”

朱:

“一路迁徙,异常辛苦,碰到这样的趣事,当然要问一问。设案,升堂!”

于是,在一片猪粪的圹野上,设案,升堂。朱用镇堂木拍着案子:

“带瞎沉氏!”

沈姓小寡妇被带到前边。

朱:

“抬起头来!”

沉抬起头。

朱端详一阵,说:

“怪不得你在历史上有名,长得果然标致。瞎沉氏!”

沉含泪道:

“奴家在!”

朱:

“咱们先不说偷奸长短,咱们先说些知心话。我且问你,你在历史上也算有名分的人了,如何下嫁给瞎鹿?他不就一个顾得了吹笛顾不了捂眼的民间艺人吗?”

沈这时如同见了知音,憋不住小声啼哭,吐了肺腑之言:

“我这也是毫无办法。”

朱:

“流落民间多长时间了?”

沉:

“千年左右了。”

朱感叹:

“历史是一笔胡涂帐,真是难说。目前真是怀孕了?”

沉点点头。

朱:

“谁的孩子?”

沉:

“我也不知道哇!”

接着大声哭叫起来。

朱说:

“知你为难。叫瞎鹿!”

瞎鹿上前。

朱:

“沉怀孕不是你干的好事?”

瞎鹿摇头:

“不是!如果是,我还打人耳光吗?”

朱:

“说得有理。你说是谁?”

瞎鹿指着曹、袁:

“就是他俩!”

接着把反间计的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又指白蚂蚁:

“主意是他出的主意,要治罪一块治罪!”

吓得曹、袁忙跪到地上磕头:

“冤枉冤枉,小的们与沉前世有缘不假,但这次端的不是小的干的,请皇上明镜高悬吧!”

白蚂蚁也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皇上饶我这次,下次再不给人出主意了!”

朱思索一阵,瞅了众人一遍,手伸头发里挠着:

“事情看来有些复杂。”

转头问胖头鱼:

“如之奈何?”

胖头鱼说:

“当初咱们在寺里时,师傅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依我说,这帮刁民,每人先揍他们五十军棍再说,调三窝四的白蚂蚁,可揍一百!”

朱:

“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立即有如狼似虎的军士上来,用军棍揍众人。一般人五十,白蚂蚁一百。众人屁股打肿了,白蚂蚁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众人一边呼“万岁”,一边喊“冤枉。”

胖头鱼:

“其实这案情也简单,谁×的沈姓小寡妇,沈自然知道。一个大活人,上了她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她会不知道?”

朱:

“说得有理,提沈姓小寡妇!”

提沈姓小寡妇。

朱:

“沉,我来问你,是何人上了你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你有印象。从实说来,朕给你做主!上了人家身,×了人家×,把肚子弄大了,就这样没事了不成?”

沉只是啼哭,不说话。

朱又挠头:

“你要不说话,这事就难办了。”

又说:

“当然,这可以理解,这纯属个人私生活。这样吧,众和尚!”

众和尚:

“在!”

朱:

“把沉带到我密室,私下问问,也许能问出个所以然。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是不大好说,案子不宜审理;就是硬着审理出来,也与大家面上不好看。你们看呢?”

众和尚:

“皇上圣明,说的有理。”

朱一挥手:

“把沉带到我密室。”

众和尚:

“zh!”

于是,朱将沉带走,将屁股红肿或皮开肉绽的我们众人留在了旷野上。

两天后,沉被放回,朱亲自陪着。据说,在密室问了两夜,每夜问到下三点,沉这时倒不哭了,倚在朱的怀里,但仍说不出人所以然。沈说,自上路以来,实在是太疲倦了。每晚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明。一天夜里,如醉如痴,如梦如幻,似乎有一个汉子上了她的身,又似乎没上,后来胡里胡涂事情了结,清早发现自己的裤子被褪了下来。但身边有众多无赖(指的是谁?)和恶民,到底是哪一个?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咽;原想吃个哑巴亏,事情过去自己不提,天知地知,世界上别的人就不知道了,没想到就一次,如今竟给怀上了。这让人怎么活?朱,我不活了,我解开裤腰带上吊算了。从此咱们人间地下两茫茫。朱忙将她拉回,抚摸她,安慰她,又坚决地说:

“不怕,这事没完,从明天起,我陪你在队伍大军中寻找。只要找着那人,我说一句话,咱们立即把他就地正法!”

自此,朱陪着沉,开始在几十万人的大军中寻找奸夫。众和尚、军士在旁边陪着,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石头、白蚂蚁、我等众人也在旁边陪着。六指撅嘴埋怨道:

“为了找一个野汉子,这要耽误多少路程!”

几十万迁徙人群,在大路上徐徐而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趟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乌鸦在头上飞,兔子在地下跑,流亡迁徙的人群,似一条长长的灰色的带子,在盘绕牵动着地球。当然这是从远里看,杂在人群中,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只会感觉到到处都是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涌到了这里,都在世界上走动和迁徙。这么庞大复杂雄浑的队伍向前走,朱陪着沈逆向在人群中穿行,扳人的脸,在寻找奸夫。头一天寻找,沉还有些不好意思,多亏朱的鼓励。第二天第三天就习惯了,到了第四第五天,渐渐有了兴趣,沉感到自己突然回到了青春少女时代,在一个庞大行进的队伍中,逆向寻找自己的哥哥或者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这寻找就有情感色彩了。扳一个人的脸,又扳一个人的脸,众人也感动,不顾沉是在寻找奸夫。前几天大家还有些害怕,惟恐避之不及,因为找到谁谁就得被就地正法,几天之后,也习惯了,也动了感情,也将自己变成了被寻找的哥哥、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大家都想让沉扳一下脸。为了大家都被扳上,有的还打了架,动了刀子。最后,沉从几十万人中逆向挑出几个。几个兴冲冲的,感到立即就要与沉重新团聚了。但等朱带着和尚和军士恶狠狠走过来,要对他们就地正法时,几个人才回过味来,抱头扑到地上,大呼“冤枉”。朱让沉指:

“到底是哪一个,指出来,让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奸了人,就能当没事人了?”

这时沉又指不出来了。因为当时情况似梦非梦,天又那么黑,沉梦中就是有印象,也只能是个大体,现在面对几个相向的身体和面孔,她又犹豫了,又掩脸啼哭了。何况她挑选奸夫时还有私心,她怕挑选出的哥哥、情人或丈夫如是秃头癞疮者,也被人见笑;结果尽拣那些英俊潇洒的往外择。这些英俊潇洒的人现在倒了霉。朱见沉啼哭,又作了难。胖头鱼说:

“既然指不出哪一个,看这几个被挑出来的,油头粉面,眼睛滚圆,跟女人似的,也不是好人。好人如何能长这种样子?依我看,一个打他们一百军棍、塞他们一嘴马粪算了!”

朱点头。立即有军士上来,打军棍,塞马粪。军棍好打,但塞马粪时出了问题:人多,马粪少,有几个没塞上,或塞的不够一嘴。朱想就此了结,但塞上的塞满的感到不公平,大家犯同样的事,为何我塞上塞满他没塞或只塞了半嘴?大呼不公。朱没办法,只好让军士现找马,现等着马拉粪,然后将热烘烘的马粪完了,塞了后几个人,没塞满的又给塞满。后几个人当初见马粪完了,自己不再塞,都有些得意;现在见因福得祸,又被塞了稀马粪,都叫苦不迭。

沈姓小寡妇怀孕案就这样了结了。了结之后,朱又来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工作。说此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一切往前看。人生自古以来,此等事层出不穷,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又单独找瞎鹿谈,说人生在世,可关心的事多得很,何必因为别人插一杠子就斤斤计较。说句实话,你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珍惜了。就说沈,沉就是不怀孕,不被人奸,跟你之前,就是处女吗?以前不也在曹、袁身边呆过?可见你内心深处,也未必重视这个,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我说得对不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女的多得是,一花凋落,百花又开,子子孙孙,哪有穷尽?说你不大度,你就不大度;说你小心眼,你就小心眼。如此说来,我倒觉得曹、袁不错。人家过去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沉过去属于他俩,现在时过境迁,沉流落风尘,下嫁给你,人家嫉妒怀恨了没有?到底人家是大人物,你是平民;人家是鹰,你是个鸡,只顾眼前两粒米。我朱某虽然不才,但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做了皇上,就要为大家谋福利。你从小事上看开,看大事,往远里看,这次迁徙成功,到了延津,跑马占地,成了蒙古王爷,一个沈姓小寡妇,算个什么?再蓄三个四个嫩黄的小丫头,也不都由着你?说得大家心服口服,说得瞎鹿心里也开了窍,破涕为笑。朱很高兴,用大巴掌拍众人的头。最后又宣布,为了安慰瞎鹿的损失,堤外损失堤内补,他任命,瞎鹿,为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又说,丑话说到头里,知道大家过去都很非凡,当过丞相、主公的有,当过“新军”小头目的有,给大人物捏过脚的也有(指我和白石头),瞎鹿过去是一个吹喇叭的,大家可能会不服气;但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江山待有人才出,各领**一小段;我过去不也是个和尚?现在也成了皇上。既然钦定瞎鹿为小头目,大家不要相互不服气。说完,大家齐“zh”一声。朱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起,瞎鹿因祸得福,成了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整天跑前跑后,兴冲冲为我们张罗。因皇上说过不要不服气,表面上没人与他为难。只是猪蛋和孬舅,有时横着眉看他。孬舅说:

“老猪,这个鸡巴玩意,因为一张×,管上咱们,照我过去的脾气,早挖个坑埋了他!”

猪蛋:

“可不!”

又感叹:

“时世变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曹、袁在一旁窃窃私笑。

白石头在撅着屁股给白蚂蚁挑脚上的水泡。因为一个水泡挑得疼,大针刺到了肉里,白蚂蚁倒吸一口冷气,兜头打白石头一巴掌。白石头“哇”地一声哭了。

我与沉坐在一起。沉虽然怀孕了,但身上仍有一股年轻女人的芳香。这遥远疲惫的迁徙路上。我又想朱这人不错,何时我能重温旧梦,给他老人家也捏一回脚,也算没有白识一些字,也与猪蛋、孬舅、瞎鹿、白石头等愚昧民众区分开来。俺爹在大槐树老家,也能嗍上猪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