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让不让有疑案的情人出国(1 / 1)

当领导的一般都讳莫如深,胸藏锦绣,即使是炮子捻儿的脾气,也能压下三分,以体现涵养;当女领导的往往又多了一层矜持和腼腆,说话前先微微颔首。其实,他们内心里与常人无二,该潜水则潜水,该爆炸便爆炸,你想拦都拦不住!

2007年的清明节前夕,省纪委有三位同志来到平川市找常务副市长孙海潮谈话,结果,转过天来,一向平稳的平川市上空便惊爆炸雷:孙海潮突然神秘地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不就是明证吗?孙海潮如果内心平静,怎么会突然死亡呢?他今年刚刚五十,身体矫健,红光满面,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病!

一把手市长上调省里以后,孙海潮主持平川市政府日常工作,距离坐上一把手市长宝座只有一步之遥——明年年初将召开两会,届时孙海潮将作为第一候选人参选,其顺利当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怎么会蓦然间撒手而去?是猝死还是自杀?抑或他杀?消息传来,平川市从机关干部到街头百姓,骤然掀起轩然大波!成群结队的上访者涌向市委、市政府,雪片一般的举报信,一起砸向市信访办和其他主管部门。平川上空一时间乌云翻滚!

此时此刻的女市委书记丁露贞会有多忙,可想而知!她的心情会怎样的不平静,也可想而知!但她在百忙之中突然接到知情人密报:检察长武大维办完了赴美签证,而且买好了十天后的飞机票。

武大维是三十年前夺走她的初恋,差一点没要她的命的交颈情人,前不久刚刚有人举报他挪用公款1600万,还没来得及核实事实他便要走,显而易见,武大维想逃。他与孙海潮是连襟,且过从甚密,他是躲是非还是身上有是非?装不知道将他放走,还是立马截住他?一时间丁露贞辗转反侧,无法定夺。

应该和自己最贴近的人商量一下,因为涉及到旧日情人,她不想和上级领导谈,她感觉那么做不合适;和机关同事、副职谈,更是天方夜谭。因为她不想让上下左右的人们知道她和武大维的历史,那是她人生的疵点、她的失策、她的马失前蹄,更是她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失败,那是让她痛心疾首、不堪回顾的一段记忆。而本应与她很贴心的秘书,办公厅一处处长刘志国,恰恰与武大维的案子有牵连。

万般无奈之中,丁露贞想到一个下下策,“阵前换将”,调离刘志国,重新安排一个秘书。中国古代兵法常说“阵前换将乃用兵之大忌”,然而,不这么干不行。别说武大维,就连刘志国都是查究对象。此时她想到一个人,是除去武大维以外,她的人生旅程中几乎最信赖的人——她的妹妹丁露洁的前男友,我,鄙人康赛是也。丁露贞先后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邀请我去市委办公厅工作,都被我生硬地一口回绝了。我说:“高处不胜寒,我适合在下面。而且,我所在的市委党校工资奖金不低,还有寒暑假,人应该知道满足,您另请高明吧!”谁知,此时的丁露贞已经急得火烧眉毛,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撂下电话的转天,她就派办公厅秘书长裴云心亲自来市委党校调我的档案了。

平川市委党校坐落在市郊结合部,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大片绿意森然的白杨、刺槐、法国梧桐的林荫深处。进入树林要走很久,车开六十迈要一刻钟,骑自行车至少一个小时,而步行的话,没有三个小时走不到头。这片树林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这是平川市园林局下属的人工苗圃,是几代园林工人精心培育的森林公园,是平川市民周末最喜欢来游玩的天然氧吧。每当四月份平川地区刮起沙尘暴,飞沙走石天地灰黄的时候,这一片森林就显得出奇地平静和安详,每棵树都把腰杆挺得笔直,很有点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的沉稳气势和大将风度!这条道的入口处恰好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我曾经坐过公交车来市委党校,下了车以后在这条遮天蔽日的深深的林荫道上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汗流浃背是肯定的,但那种呼吸的畅快和心旷神怡的感觉简直让人乐不思蜀。十五年前,我和丁露洁五迷三道、刻骨铭心的初恋的记忆,就刻在路边已然长到快有一抱粗的大白杨树树干上。我被调到市委党校做办公室主任已经五个年头了,在这五年里,我骑着自行车路过那棵大白杨树的时候,时常会忍不住跳下车去抚摸树干上刻的字。那几个字并不出奇,相反,随着大树的变粗,字迹还张牙舞爪地变了形——关键是上面记录了我的青春、我的梦。这样的环境我怎么愿意离开?

裴云心是个五十岁的干瘦的中年人,抽烟抽得食指和中指像染过一样焦黄泛黑。他夹着烟表情阴郁地看着我说:“康赛,别以为你是诸葛亮,露贞书记也没有这个耐心三顾茅庐,她给你打两次电话已属特例;今天我来党校就是直接调你的档案的,你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既然如此,我看你不如心情愉快、高高兴兴地走,免得让大家都不痛快——其实你应该没事偷着乐才对,那露贞书记是个十分挑剔的女人,能让她相中的干部不是万里挑一,也算千里挑一!”裴云心没跟我讲更多的内情,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以丁露贞的办事思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可能对不贴心的下属说出什么内幕。她过去就总爱说一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她硬把我从风平浪静的市委党校调到剑拔弩张的办公厅去,估计就是这个意思。但我能做好她的心腹吗?我不敢说。

我来到市委机关找到了丁露贞。她的办公室是个里外间,外间宽大敞亮,像个小会议室,贴着三面墙壁的是黑色羊皮沙发,屋子正中摆着三盆叶片墨绿的君子兰,墙壁上挂着木雕的龙飞凤舞的苏东坡的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这屋显然是会客用的;而里间就逼仄拥挤,一面墙壁贴墙立着书橱,旁边是一对小沙发,她的主办公桌像个老板台,深褐色,很沉稳很压茬的样子,右手边是副办公桌,上面是一台电脑,此外便没有空间了。丁露贞当然是在里间接待了我。她先递给我一个紫红羊皮封面的工作证,然后给我沏了一杯茶。我不由得打开工作证看了一眼,里面竟然写着我的名字,贴着我的照片,照片上早已盖好了钢印!我心中好生纳罕,这是几时办的呢?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说:“虽然你不情愿,但我还是把你弄来了,你也别为此想不通天天别扭,心情舒畅是干,别扭也是干;既然如此何必别扭?年纪轻轻的闹出癌症就得不偿失了,是不是?咱平川市委办公厅共设八个职能处、两个办公室。八个处是秘书一处、秘书二处、秘书三处、信息处、督查处、法规处、行政处、档案室。两个办公室是平川市委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里面包括综合处和业务处;还有平川市综合目标管理考核办公室。这两个办公室属于县局级。而八个处里,最重要的是秘书一处,是直接为我这个一把书记服务的,否则不会排在首位。其他部门,你可以触类旁通,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还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尽情提。”

丁露贞现年四十八岁,眼角已见鱼尾纹,两鬓也略见白丝。但她的脸庞和身段依然隐隐露出当年靓丽女人的些许风采。她见我沉默,便嫣然一笑,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我妹新照的,送你吧!”我接了过来,一道闪电便在倏然间击中了我!——我初恋的对象丁露洁,曾经被我深深吻过的团团的脸,弯弯的眼睛,翘翘的鼻尖,这一切依然如故,问题是她的头顶一侧打了补丁,缠了纱布,顺着这一侧的眼角是紫黑的血渍,那血渍沿着脸颊直淌到胸前,白大褂的右前胸被污染了一大片。她的眼神却露着恼怒的凶光,分明想着“报复”“复仇”“报仇雪恨”“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至少是“捉拿罪犯”一类的字眼。我的心跳在无形中加快,我问:“露洁现在在哪儿?情况怎么样?”丁露贞说:“她现在在家里养伤,已经快好了。”丁露洁在中医院工作,是主抓住院护理的副院长。她怎么会被打呢?

我不得不问:“露洁的伤是怎么回事?”丁露贞便笑了,“这就对了!我们家的事你不能不介入。现在平川市看似发生了一连串的惊天大事,实际上我们家的几个人都被撂在火炉上炙烤,你总不能铁石心肠视若无睹吧?”我说:“我一个小兵,势单力薄,能做什么?”丁露贞道:“做你该做的事。”我说:“那我就先去露洁家看看吧!她爱人几时在家?”我感觉,露洁爱人在场最好,免得撞上,撞上就很尴尬。俗话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咱既然没想**,找那麻烦干吗?此时丁露贞却说:“你现在就去吧,我母亲在露洁家呢。”接着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个地址,将那页纸撕下来递给我。

我揣上纸条,迅速下楼,走出市委大院。我沿着马路边想心事边走了一会儿,看见沃尔玛超市便蹩了进去。我买了两袋大枣、两盒黄金搭档、一束露洁最爱吃的鲜荔枝,结了账便走出超市,立即打的直奔露洁家。露洁的母亲是平川市铁路医院的儿科主任,现在已经退休。她虽然有文化,却偏偏迷信。我和露洁都属羊,但我是冬季十一月份的生日,比露洁小四个月,于是伯母便说我这个羊不如露洁那个羊,“冬天的羊没有草吃”,还拿着我的生辰八字找人卜了一卦,回头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你和露洁不合适,你们分手吧!”那时我很年轻,找不到驳倒伯母的理由,竟在热恋中与露洁挥泪分手了。这事如果搁在现在,我八十条不分手的理由也找出来了!

在一个绿化搞得不错的居民小区,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露洁家的那栋楼,拎着东西爬上楼去。她家在五楼,当我爬到五楼的时候,伯母正打开了门迎着我——显然,是丁露贞提前给这里打了电话。一见面,伯母就问我:“康赛,你和露洁多少年没见了?”我说:“十五年了。”我走进屋子,见客厅开间很大,三四十平米的样子,家具挺讲究,液晶电视上方挂着露洁和她爱人、女儿一家三口的合影。此时露洁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头上依然打着补丁,头发蓬乱着,睡眼惺忪的样子。十五年没见,现如今的她腰身粗了差不多一倍,也许是生孩子生的,也许是做副院长养尊处优养的。脸庞苍白自不必说,还有几分臃肿,这使她的那张团团的脸很像发面馒头。她说:“来就来呗,花什么钱啊?晚上老婆不检查你的口袋啊?”我说:“瞧你说的!我老婆是小市民没错,可也没有天天晚上翻我口袋的习惯啊!”伯母倒了杯热水,示意我将手里的东西搁在茶几上,我点点头。露洁当着伯母就走过来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脸颊上嘬了一口。我急忙瞥了一眼伯母,她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坐在沙发上以后,露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说:“康赛,这十五年来你是怎么过的?”我说:“还能怎么过,一天一天过呗!”露洁道:“人们都说我沾了姐姐的光,其实,这十五年里,光是关于临床护理的专著我就写了四本,每本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加上我在医院熬了这么多年,提一个副处级的副院长有什么稀奇呢?”我说:“我也没说稀奇啊!可能有人觉得你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我却从来没这么想,你的能力我还不清楚吗?”

十五年前,我和露洁神差鬼使地被单位派往市委党校进修,而且分在一个小组,于是就结识了。当时她是党小组长,我是生活组长,两个人免不了商量些事,最后就导致干柴烈火谁都离不开谁了。在一个周末大家都各自回家的晚上,我们从市里的家中返回党校,我把她拥进了我的宿舍。我这屋应该睡三个人,那两个人都回家了。就在我们吻得天昏地暗就要宽衣解带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我气得呒呒的,打开门一看,是学校总务处长,一个五十多岁的部队转业干部。他指着我的鼻子问:“康赛,这回抓典型可抓住了!你知不知道学校周末不许留人,而且不许异性同居一室?”我强词夺理地说:“谁说我们同居一室了?我们待一会儿就走!”总务处长说:“谁信你的鬼话,现在都夜里十一点多了,你们还会骑自行车回市里吗?”这时,露洁突然变戏法一样举着一盒烟走过来,不知道她是怎么翻出来的,因为她不爱闻烟味,我抽烟从来都背着她,还把烟盒东藏西藏的。此时,她举着一支烟送到总务处长嘴里,说:“领导别生气,我们俩这不快结婚了吗?多亏学校给我们提供一个大龄青年自由交往的处所,真该好好感谢学校啊!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你到场喝喜酒,你可不能不来啊!”

谁知总务处长毫不为之所动,他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是恋人关系?而且还要结婚?谁给你们作证明?”那时候宿舍里都安有电话,是那种内线电话,拨电话以前先按零。露洁说:“我姐是区委书记,你和她核实好了。”说完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我猜想那个时间丁露贞早已睡下,尤其是周末,人家两口子正在做好事也未可知。电话打通以后露洁说:“姐,是不是我跟康赛的事已经定了?可是我们俩在宿舍里被总务处长抓住,非说我们胡搞!”说完,露洁就把话筒递给了总务处长。结果,丁露贞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也许还数落了总务处长,因为我看到他一个劲儿点头哈腰。

虽说这能争回一点面子,但想在宿舍共圆鸳梦的计划被人识破,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破产了。丁露贞说:“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苦命冤家啊!今夜你们俩回来吧,在我家里忍一宿。”我和露洁便蹬起自行车又奔丁露贞家。那时丁露贞虽是区委书记,也只是住两室,他们一家三口挤到一间屋里,给我和露洁腾出了一间屋——大姐对我如何,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最让我难忘,也是难为情的是,大姐拿过来一把暖壶、两个茶杯和一袋红糖,说:“你们记着,完事以后一定要沏红糖水喝!”当时把我和露洁都羞了个大红脸。结果怎样呢?自然是我跟露洁牵着手坐了一宿,一动没动,一点动静也没敢整出来!试想一下,在人家大姐家里,人家又明明知道你想办事,而且还把热水和红糖都备下了,你还有心思办事吗?我不能肯定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办,反正我不会办,不仅不会办,而且一丁点心思也没有了。完全彻底地偃旗息鼓,疲软得像个太监。起初,我只体会到大姐的热情和关切,透着知心的那种关切,让你不能不向她靠拢的那种关切;接着,我就体会到大姐乃一高人——想制止你们,但不是出面阻止你们,这种事实际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是欲擒故纵,看上去在支持你,其实,是让你自己看着办。这么一来,你还办吗?

转过天来,大姐悄声问我:“康赛,昨夜感觉怎样?我妹还配合吗?”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我说:“我和露洁牵着手坐了一宿,没敢轻举妄动。”谁知丁露贞却说:“没出息,没出息,到嘴的鸭子还飞了!没出息!”我简直闹不清这是不是她的心里话。几天以后,露洁告诉我:“康赛,我姐表扬你了,说你明事理知进退,是个好苗子,将来有可能的话,她想把你调到她身边去。”果不其然,丁露贞在考察我!一个做书记的,不论是区级还是市级,无时无刻不在考察干部,这是他们的职业病!这是十五年前我就得出的切身体会!而那时丁露贞刚刚三十三岁,是平川市最年轻的区级领导!

我问露洁头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前些天孙海潮手底下的一个人突然找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因此我非常纳闷——他怎么会认识我,竟然知道我是市委书记的妹妹?他一嘴酒气,可能刚从酒桌上下来,对我说:‘丁院长,我们拉来一个人,就在楼下车里,这个人被我们打残了,你们给抢救一下。不落残最好,真落了残也无所谓。钱你们甭操心,需要多少只管开口。但有一条,要保密,不能张扬。’我说:‘这种事必须由公安局委托我们才干,否则就是掩护犯罪,出了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这个人说:‘咱们不是有关系吗?你是丁露贞的妹妹,我是孙海潮的下属,这还不行吗?’我说:‘这也不行,我既不能给我姐惹祸,也不能给自己惹祸!’这个人便求情,说:‘丁院长你就帮这个忙吧,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不给我面子,总得给孙海潮面子吧?’我说:‘你死了这个心吧,我谁的面子也不给!’结果这个人抄起桌子上的一个石英保温杯就给了我脑袋一下子,顿时把我打蒙了,他转身就跑掉了。后来医院保卫科为了取证,给我拍了受伤的照片。”

我从口袋里掏出丁露贞送给我的照片,问:“是这张吗?”露洁说:“这是其中之一,拍了好多呢。医院里上上下下都气坏了,说:‘这不是胡作吗?副市长的人也不能这样啊!’纷纷要求追究查处这个人,保卫科为这事没少跑公安局。可是,正在查的过程当中,孙海潮突然死了。事情似乎真相大白了,却也突然断线了。我们知道孙海潮不是正常死亡,背后必定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内幕,但他的死却使一些事情变成无头案。他身边很多人为非作歹的事都可以一股脑推到他头上,反正死无对证。”我问:“那个被打残的人现在在哪里呢?”露洁说:“在我们医院的骨科住院部里,是家属送来的,据说身上有三十多处伤,胳膊和腿全被打断了!”我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我赶紧去看看吧。你安心养你的伤,以后遇事多加小心!”露洁要跟我一起去,被我拦下了。

我一边下楼一边想:“做市委书记的妹妹并不全是好事,可能办一些事比旁人方便,但危险也随时存在着。你知道几时有歹徒打上门来?露洁脑袋上挨了一下子不是平白无故飞来的横祸吗?而打人的人估计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因为他们得以仰赖的大树倒了,保护伞没有了。但打人总是有原因的吧?打完人能白打吗?挨打的人干吗?为非作歹,然后一逃了之,逃得了吗?我来到中医院骨科住院部,见到了挨打的人。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边有一个女孩守护着,显然是他的对象,两个人在我问话的时候一直牵着手。而这个年轻人头上、身上都裹着纱布,四肢都打着石膏,只有五官和手掌露在外面,躺在病**。见我进来,他轻声说了句:“你好。”这就好,怕就怕连话都不能说。我轻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年轻人身边,和他的对象隔床相望。我说:“我是市委办公厅的,想问问你为什么挨打,打你的人是谁。”他说:“你可以去问公安局,我该说的都对公安局说了。再说,我对你不了解,有些话没法说。”我说:“我之所以问你问题不是查案子,而是因为我的朋友也挨打了,打人的人就是打你的人,因此我很想弄明白。”

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由原来的安然平静变得暴怒,二目圆睁,像极具攻击性的豹子,呼呼地喘着粗气。身边的女孩对我说:“同志,你走吧,受累了。劳你大驾,你走吧!”我说:“我来找你们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无足轻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是有任务的。”年轻人终于开口道:“什么任务?戕害我们的任务吗?我是草民一个,一条小命不值钱,而且已经死过一次,死的威胁已经不可怕了,你有什么阴谋直接说好了,别再画了圈让我跳,我要死就明明白白地死,绝不糊里糊涂地死!”显然这个年轻人受过太多的折磨,怀揣着满肚子的冤屈,因为无望而连死都置之度外了。老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谁那么胆大妄为要置别人于死地呢?

我必须走近年轻人的心灵,取得他的信任。我说:“年轻人,请问你叫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年轻人冷冷地问:“你是谁?问这个干什么?去问公安局不是什么都知道了?”我感觉,年轻人对我有强烈的抵触心理,准确地说是对来自官场的人有强烈的抵触。于是,我有意这么回答他,我说:“我叫康赛,原来是市委党校办公室主任,刚刚调到市委办公厅。市委书记丁露贞委托我看望无辜受伤的同志和朋友。因为不仅你挨打了,丁书记的妹妹也挨打了。”可能是这些话年轻人听进去了,他说:“市委办公厅的刘志国,据说就是丁露贞的秘书,还是个处长,可是,他都干了什么?我对你们——”年轻人说了半截就打住了,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说的不过是“我对你们信不过!”之类的话而已,岂有他哉!我说:“年轻人,我实话告诉你吧,刘志国已经被换掉了,现在也是被审查对象,会不会双规都不好说。我就是接替刘志国的人,他干的是损坏丁书记威信的事,我干的是维护丁书记威信的事,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这一点请你相信。到任何时候,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铁的规律,谁都逃不掉!”

年轻人似乎已经看出,我和刘志国不是一类人了,于是他说:“我叫高松,是平川政法学院下属的经济实体高松公司的经理,主要经营建筑材料。本来我的公司是个创收单位,但被武大维搅和得入不敷出,债台高筑,眼看就黄了。我向学院领导反映,学院领导不敢得罪武大维,还劝我不要多事。我忍无可忍就给丁露贞书记写了一封举报信,谁知被秘书刘志国截留,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情况是不是属实,我说属实。结果时隔不久,就来了一伙人把我的公司砸了,把我也打个半死。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是刘志国把举报内容透露给武大维了。否则怎么会有人来砸我的公司,还打我呢?但武大维是早年政法学院毕业的,虽说是工农兵学员,但他身为检察长不会涉黑和知法犯法,这一点他应该是明白的。于是,事情就显得扑朔迷离,让我挨了冤打还蒙在鼓里!”

现在我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清楚,打高松的人是孙海潮手下的,而不是武大维手下的。这一点露洁已经告诉我了。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儿。这是一些人惯用的障眼法。在舞台上经常会看到一个节目:两个演奏者,我按我的琴弦却由你弹拨,你按你的琴弦却由我弹拨。这叫“换手联弹”。又比如,我的儿子要安排工作,安排在自己下属的部门就太招眼,我把儿子安排到你的部门;等你的儿子毕业该找工作了,我再把你的儿子安排在我的部门。这叫“错位关照”。打人难道就不能如此吗?我问:“武大维是怎么搅和你们的?怎么会把一个赢利单位给搅黄了呢?”高松道:“武大维每年从我的账上支走200万,两年下来就是400万,我的公司即使赢利,每年也只是100万,这样,我就拉下了200万的亏空,如果今年我不举报,就还得给他200万。”我问:“他以什么名目要钱呢?”高松道:“他说是给老家修路。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难道老家的路永远修不完吗?”我又问:“他从你这里支钱,有没有凭据?”高松道:“你想想,武大维会这么傻,给我留下凭据吗?这事搁你身上,你会给别人留把柄吗?”

不留凭据,自然就没想还。如果被追到头上了,更可以耍赖矢口否认。这就是这一类人的德行!截止目前,我至少弄清了三个问题:一是武大维如何强取豪夺,二是刘志国被卷进了武大维的案子,三是武大维和孙海潮是沆瀣一气的。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否则,那些乱事就没法理清。我告诉高松,不要着急,只管安心养伤,所有的问题都会搞清,否则咱们的国家就没有希望了!高松对我这话抱着信心,主动和我握别。

回到机关以后,我把情况向丁露贞做了汇报。她说:“康赛,你还真是没辜负我的期待,果然是个干将;我妹妹没嫁给你真是错误!”我说:“别提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也不够坚定,伯母一让人批我的生辰八字,我就心虚了。”丁露贞道:“不过,事到如今我还是把你当妹夫看,因为你和露洁同床共枕过,虽然你让她带着处女之身进了洞房,但你们毕竟有过一夜。”我的脸被说得刷一下子就涨红了。我简直不想再提那一夜。那算一夜吗?单纯地讲过一夜,那就算一夜;而一男一女同居一室地过一夜,那就不算一夜。因为我和露洁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既然如此,那还叫“有过一夜”吗?我蓦地有了晴雯的想法,不想枉担一个虚名,而想变为事实。否则我也太窝囊了不是?当我把这个孟浪的想法打电话告诉露洁的时候,谁知立即得到了她的响应,还说她急切地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这反倒让我一下子惊惧起来,因为我还从来没干过违背道德的事。露洁可能因为有个当书记的姐姐所以有恃无恐,而我却不能。丁露贞信任我仅只停留在工作上和我的循规蹈矩上,一旦我越轨,首先反对和惩罚我的必定是她!这一点如果我把握不住,那就自讨苦吃了!但偏偏露洁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她妈去超市,估计得三个小时,而这三个小时将属于我们俩!一下子又让我心猿意马起来。

这时,丁露贞对我说:“康赛,你说我应不应该去找武大维一趟,好言劝阻他放弃出国?”我说:“当然应该。你现在不能把他当做下属干部和旧日情人,应该把他看做犯罪嫌疑人!”丁露贞说:“那怎么做得到?他毕竟是我的旧情人,这一点是没法否认的,我的身体里曾经流过他的精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得空洞而茫然。我不知道她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过于糊涂,抑或是成心说给我听,从而听取我的反应。就算我做出了反应,同意或反对,能左右她的言行吗?而毫不掩饰地对一个小兄弟提这种事又是为了展示什么?抑或她仅仅把我看做一个倾诉对象,而倾诉的内容并不一定具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现在她还没有糊涂,我首先开始糊涂了。十五年前我和露洁热恋的时候,她曾经十分羡慕、毫不隐讳地对我们俩说起她的初恋,而且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俩她的初恋对象就是检察院的武大维。那时丁露贞刚刚升任区委书记,而武大维刚刚升任区检察院检察长。她在说起武大维的时候,一点难为情的姿态都没有,几乎是**裸的。那时,我始终没问他们俩为什么没结婚,我想不到要问这些,因为我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但此时犹豫归犹豫,片刻之后,她就对我说:“走,咱们去检察院!”

平川市检察院在市中心稍偏一点的地区,比较居中,但又躲开了闹市。尽管如此,小车还是走走停停,几次拥堵。十五分钟的路走了三十分钟。检察院的七层大楼是用花岗岩垒起的,在高度上已经超过了市委大楼。市委大楼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煤矿主盖的办公楼,只有三层,只是底座要比检察院楼大,也是花岗岩垒起的,外檐还雕了很多云子头。门廊下有一排气派的庞大立柱,显然是欧洲罗马建筑风格。而检察院大楼则完全是现代派的简约风格。这么豪华的设计据说是市里特批的,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的。在涂着黑漆的金属围廊里,是栽满绿树的大院,院里停着不少黑幽幽亮闪闪的好车。说好车,那必定是奥迪2.0以上的。车停好以后,我率先跳下来,给丁露贞打开车门,手遮门框请她下车。我们俩刚一转身,就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臂肘上搭着风衣,另一只手拎着皮包正风度翩翩地从楼里走出来。他一见我们俩便愣住了,有那么半秒钟,他想转身溜走,却被丁露贞以尖锐的声音叫住了,“大维!”

我早就知道武大维的名字,但始终没见过他。他当然既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没见过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一身典型的东方男子气概。难怪丁露贞对他念念不忘,津津乐道!此时武大维不能不停住脚,转回身,换了面孔哈哈一笑,说:“哎呦!大书记驾到,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丁露贞也呵呵一笑,说:“对,就是不能打招呼,打了招呼你还会等我吗?”武大维道:“哎呦喂,书记,你这么说不是要把我冤死了?”丁露贞毫不见外地扶住武大维的胳膊,拥着他往楼里走,简直像拥着自己的丈夫。而两个人相拥相伴的背影,竟是那么般配、和谐,连走路的节奏都毫无二致!我的心怦怦乱跳,暗想:这要是被检察院的其他干部看到,算怎么回事?进了武大维的办公室以后,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进去,我担心我会当碍眼的电灯泡;但这个角色我却当定了,躲都躲不掉——我迈腿进屋以后,见丁露贞正紧紧地抱住武大维亲吻他的脸颊。我急忙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把自己的目光放在墙壁上的“清正廉洁”四个字上。半分钟过去了,我估计丁露贞亲武大维也该亲完了,就转回身来。果然见他们俩已经分坐在两张椅子上,面对面互相看着。

瞧他们的表情,可以让人想到一个名词——“聚精会神”或“目不转睛”,用老百姓的土话叫做“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什么叫情人?没见过这种眼神,就不知道什么叫情人。我兀自站在丁露贞身后,因为谁都没给我让座。而且,我这一站,就表明了我的身份——秘书、跟班、侍卫。武大维连看都不看我,只是盯着丁露贞,说:“近来你很累吧?脸色有些憔悴、干燥,缺乏水气和亮色。”丁露贞道:“没错!孙海潮莫名其妙地死了,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省纪委调查组看样子要长驻了,还给了我很多任务。你说,我能睡好觉吗?”武大维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不正是你任意挥洒的大好时机吗?”丁露贞莞尔一笑,摇摇脑袋,说:“大维,出国的事先放放吧,眼下这个节骨眼你不能走。”武大维道:“咱俩还真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推迟半年再出去!”丁露贞道:“好,那时候,我要请假与你同行,到时候你还得照顾着我哪!”武大维哈哈大笑,说:“你的夫君能眼看着你与狼共舞吗?”丁露贞道:“我都徐娘半老了,你还想打我主意吗?”两个人便一起大笑。而我则紧抿嘴唇,眯起眼睛,感觉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可笑!

谈话谈得很随意、很和谐。临出来的时候,碍于我的存在,他们没再拥抱和亲吻,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武大维把我们送出检察院大楼,看着我们上了车,车子启动了,他才转身走回楼里。回到机关以后,已是该下班的时间,丁露贞请我坐在沙发上,说是有事要说,然后就拨了一个电话。我一听,方知她是打给公安局长的。只听她说:“老杨,给你一道命令,一会儿你就通知平川机场,见到武大维出境就坚决扣留,一方面阻止他出境,另一方面发现他有这个动机就坚决扣住!”老杨那边不知道问了什么,似乎是“为什么”之类,丁露贞继续道:“不必多问,以后你自然知道;除此之外,你要和北京取得联系,如果在北京机场发现武大维,也立马扣留,然后我们平川公安局派车去接。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好,如有贻误,你就是同案犯,将受到相同处理!”

她撂下电话以后,我忍不住问她:“你对武大维这么没有信心吗?他已经答应的事,还会出尔反尔吗?”丁露贞道:“涉及身家性命,他必然出尔反尔!他这个人很惯于铤而走险!”我相信丁露贞是非常了解武大维的,那种了解透彻得深入骨髓,是让旁人匪夷所思的。十天后,武大维被公安局的小车接回来以后,他在电话里对丁露贞破口大骂:“丁露贞,你这个口蜜腹剑的烂女人!你坑了我!”而丁露贞被骂哭了。当然,她在接电话的时候没哭,她支撑着听他骂完。后来,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对着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康赛,我不愿意这么做,可是,我必须这么做;我那么爱他,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我说:“你虽然爱他,却能亲手葬送和毁灭他,他怎么会不骂你呢?”丁露贞道:“不对,问题还没查清,怎么知道就是葬送了他,毁灭了他呢?如果查出了问题,那么难道不是自作自受,而会是别人葬送了他,毁灭了他吗?”

这就看出差异了。对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必然有不同的看法。对于武大维来说,这是与他利害攸关的问题,他怎么会不破口大骂呢?而他这一骂,让旁人一下子看到了庙宇后面立着的旗杆,那是无意暴露的猴子尾巴。而丁露贞竟为了武大维哭了起来,可见她对他所怀有的深情。问题是,此时此刻的武大维恐怕根本就不领情了!丁露贞又给刘志国打了个电话,敲山震虎道:“志国,据群众举报,你与武大维关系不正常,你最好做个聪明人,提前把自己解救出来,免得日后吃不了兜着走,我这个当姐姐的在你身上也失职不是?”她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让刘志国早些谈出武大维的问题。她虽然没提刘志国自身的问题,但聪明人可以听出,里面其实含有这个意思了。

这时一处同志突然给丁露贞这屋打来电话,说:“很多群众围在市委大院门前,要求面见书记!”丁露贞答应一声便撂了电话。她对我说:“康赛,跟我下楼与群众见一面去!”我说:“你不能去!要去我去!我就说你外出开会了,由我代表你!”丁露贞一把将我拽了起来,“那又何必!走走,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的!”硬拉着我下楼了。我们来到大院门口,见有四五百人,乌压压的一大片。能凑起这么多人来,里面必定有人指挥。群众见丁露贞出来了——大家都认识她,因为她几乎天天在电视上露面,人群中陡然亮出一个条幅:“强烈要求惩治腐败,立即着手解决金玫瑰花园问题!”

金玫瑰花园是个民居工程,是孙海潮主抓的市重点项目,开发商是个港商,前不久携款出逃了,卷走了大量的老百姓集资款。当然,这个情况丁露贞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会阻断了上传下达呢?是啊,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孙海潮死死捂住问题是一个方面,而刘志国中间截留信息却是另一方面,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丁露贞被耍了,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丁露贞曾经在某些场合说过这样的话:“平川市有腐败现象,但没有腐败领导。”她说的领导,当然是指局级以上的干部。省纪委来了三位同志对她说:“我们要找有关领导谈话,请你支持!”她还对人家说:“谈吧,谈吧,你们的谈话必定促进领导们的廉政建设!”她根本没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问题。偏偏转天孙海潮就突然死在办公室里,这不能不让她大跌眼镜,对自己的武断万分后悔。征得孙海潮家属的同意后,警方对孙海潮做了尸体解剖和化验,结果证明是孙海潮在前一夜服用了过量的舒乐安定。其实,说征求意见,只是走一下程序,其家属即使不同意,该做尸检也照做不误,因为孙海潮是省管干部。而孙海潮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丁露贞,我在电脑里留下了写给你的遗嘱,里面谈了很多问题,但我加密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考验你们对我本人是不是确有诚意。后会有期,到天国见!”遗嘱里说了什么?自然是个谜。丁露贞让公安局派专人来解密,可是,解密高手来了好几天了,毫无进展。

一个城市蓦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同海啸,撼天动地,雷霆万钧,而身处旋涡中心又是什么感受呢?眼下,我正在这个旋涡中心体验着,经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