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碾子西边的磨(1 / 1)

小时候在大马村,最让我兴奋的事除了过年,就是村里的红白喜事了。

红事就是喜事,莫过于结婚娶媳妇。只是这喜事太短、太快。而且我所关心的只是扔喜糖一个环节。“呼啦”一下子,糖果从主持人的托盘中抛撒下来,像是一碗小虾扔进滚烫的油锅里,地上一通炸乱。往往收获甚微,失望比患早泄的新郎还痛苦。

为此,我不太喜欢红事。

我最喜欢的是白事。

白事就是丧事,专指死人。人既然已死,也用不着着急忙慌了,尽管从容来办。少则 3 天,多则 5 日,也有放一期(7 天)的。这其中,打“装椁”(做棺材)入殓、烧纸哭丧、传灯供饭、出殡掩埋等环节我都喜欢。但最喜欢看的还是哭丧。

哭丧有许多说道:儿子哭惊天动地,女婿哭像驴放屁;闺女哭如诉如泣,媳妇哭有气无力,老太太哭如同唱戏。

我们村的老太太都很会“哭”,四六言,长短句,起承转合,有板有眼。村南头方老太太老伴儿死时哭老伴儿,动听至极:

“高粱叶子满天飞,没儿没女我靠谁?”

“东边的碾子西边的磨,谁给我推磨扛笸箩!”

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方老太太失去老伴儿的痛苦惊天骇地。但从哭诉的内容来看,好像别的她都能克服,唯有这推碾子、磨磨的活计,无人帮衬,实在令人伤心。

在农村,推碾子磨磨是件苦差事,也堪称表现苦难生活的活茬儿。电影《白毛女》中喜儿就是在磨坊里被黄世仁霸占的;电影《甲方乙方》中傅彪饰演的角色想尝尝被剥削压迫的滋味,被安排体验的第一个项目也是推磨。老话儿讲“有钱能使鬼推磨”说的虽是金钱的魔力,可暗中也道出了一个事实——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

推碾子磨磨这活儿真的很苦吗?确实!对于无儿无女的方老太太来说,确实这样。可对于干惯了农活的农村人来说,也没那么邪乎。

我想,这或许都是没有从事过农业劳动的文人们对农民艰苦劳作的想象。文人的话大多不能全信。他们认为艰苦的,或许没那么可怕;他们认为美好的,或许艰苦异常。比如文坛泰斗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中,主人公小明子与小英子一起踩水车的情景何其美好。可是,有现实中人指出:踩水车是一件非常辛苦、残酷的劳作。江南许多农人常有踩水车造成睾丸下垂以致脱落的。

推碾子磨磨没那么可怕,只是腰酸腿疼而已,睡一觉也就过来了。或许是这种活计单调乏味,走一天路也走不出一个圈,有一种宿命般的隐喻和生命的无奈在里边,从而引发了悲天悯人的文人们的同情而已,以至于连大字不识的方老太太都拿此诉说自己的无助与孤独。

早年间那会儿,农村没电。人吃的粮食和牲畜的饲料粉碎都要靠碾子。那会儿,生产队早上派活儿,要是谁能被派去磨坊劳动,那是要与生产队长有点儿关系才行。起码,在磨坊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加之有毛驴助阵,勤快一点儿根本累不着。如果碾轧的是红薯干、黄豆之类的,还可以过细箩、烧开水、冲一碗茶汤喝喝。何累之有啊?

当时在农村流行着“四累”之说:打墙、打坯、割麦子……最后一项不能说,太流氓。

总之,这里边并没有推碾子磨磨什么事儿。

碾子是乡村的胃,没有什么是它消化不了的。

我常与 80 岁的老娘唠闲嗑,说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村民们吃树皮的事。我问:“树皮怎么个吃法?水煮吗?”老娘说:“哪能水煮?树皮剥下来晒干,之后上碾子轧碎,过细箩筛面,之后再掺上玉米面,白薯干面,高粱面等,蒸发糕、做轧擦格儿(家乡的一种面食)。”老娘说,树皮中榆树皮最好——出面多、口感好!这还算是最好的饭食了,后来树皮吃完了,就吃玉米瓤子、棒子皮子、白薯秧子等,依然是晒干,上碾子磨面……总之吧,只要是碾子能碾碎的东西,人的胃就能对付。说碾子是农村的胃,不为过。

老娘极喜欢碾子轧出的粮食,说:“好吃!”我问:“机器粉碎出来的不好吗?”老娘说:“不好!机器打出来的东西,干涩无味,熬不出油,因为那是熟过一遍的东西了。”

这样的解释,我前所未闻。

记忆中,我们大马村东南西北好像都有碾子。有的大户人家(这里指人口多的人家)自己院子里就有一盘碾子。而石磨好像就只有生产队才有。

石磨是专门加工细粮的。如磨豆腐、做粉条,它是升格为 2.0版的碾子,不到年节很少能派上用场。

而碾子就很普及了,它不拒粗细,横扫千军,摧枯拉朽。电影《大决战》某集的片头就是一盘碾子在缓慢、沉着、坚定地碾轧滚动,极形象地预示了中国革命胜利局势的不可逆转。

碾子啊,你不知疲倦地转呀转——千载轮回徒步走,朝夕只为口中餐;唯有深夜残勾月,抚摸伤痛透骨寒。

前年我回故乡探亲,发现村中的碾子**然无存。碾盘弃置路边,石轱辘不知去向。可怜的碾子——有名无实的粮食加工厂,生命就这样被定格在荒芜之中。

唉,咋说呢!再坚硬的东西都会被时光碾碎。而岁月,才是名副其实、无坚不摧的碾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