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乡村浅唱(1 / 1)

盗花生 盗白薯

写故乡忆旧文章最烦恼的是循音找字。

有些话,知道读音、说法,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比如,我一直想写写我们农村那些专门料理红白喜事、平抑家庭邻里纠纷的能人们,这些人在老家有一个专用名词,很神道的,叫作——大了!

“了”,这个字不能读“le”而应该读“liǎo”,了结的意思。您看,口头上表达很神气,可是落到字面上就没劲了。以为什么东西大了、小了的,真是没辙!

今天我要写的“盗花生”“盗白薯”也是这样。字面上正规表达应该是“捯花生”“捯白薯”。“捯”这个字有寻找的意思。可是,一写出来总感觉差着点儿意思。

这里所说的“盗”并非偷盗的意思,而是老家对一种农事活动的特殊称谓。在我小的时候,生产队的地里种有花生和白薯等。每当收获的季节,生产队本着颗粒归仓的精神,在对土地进行三翻五捡之后(所剩的果实其实已很少了),才向社员们开放。人们便把这种捡漏称为“捯”,如“捯花生”“捯白薯”,等等。可是,我觉得在这里只能用“盗”这个字,因为,它除了强调出一种行为,更能表达出一种歉疚。

这毕竟是掠取公家的东西嘛!说拿、说取、说寻找都不靠谱,只能对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行为,自我认罪地说这是“盗”!

此外,是不是盗窃行为,还可以从干这事儿的时间上做出判断。一般都在清晨,天刚麻麻亮,有时还要自带煤油灯;或者,是在傍晚时分。这当然有不耽误农活的考虑。但是,也可充分说明,这事绝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为之。

其实呢,这种行为还有一个典雅的说法,叫作“拾秋”。

拾秋与拾荒差不多。当年在小孩中流行一个关于拾荒的顺口溜,同样能说清楚拾秋的境况:

星期天的早晨天刚亮,

拾破烂的老头排成行;

警察一指挥,

冲进垃圾堆……

我一直纳闷儿,那年头儿没有手机电话,一块地即将解禁、开放的消息却传得飞快。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背着筐、扛着镐,奔跑着向田边冲去。

傍晚,待生产队的犁翻完最后一犁,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四周的乡民便像拾荒的老头一般饥渴地冲进田间。

脚下是一片多么松软的土地啊!那土比发糕还要松很多倍。当时农村有“四暄”之说——“新耕的地,新填的坟,大姑娘肚子,发面盆”。

在这样的土地上耕作,根本不用锄头、板镐这些“硬兵器”,只需一把四齿镐即可。

四齿镐灵巧、轻便,关键是它可以像梳子一样,在这松软的土地上耙梳。

此时,喧嚣的土地上黑压压一片,却是出奇地沉寂。这里没有人声,耳边传来的是一阵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和人们紧张激动的喘息声。这声音,不是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铁锨、锄头、铁镐与泥土摩擦的声音。人们都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像是寻找丢失很久的东西,今天非把它找回来不可。虽然是在黑夜里,但此时大家的心里都亮堂堂的。

种地如绣花?屁!这种翻检才如绣花呢。

那真叫一个细呀!

大铁锨挖,大??头刨,小铲子拨,四齿镐耙,双脚踢。你翻过的地方我再过一遍;我浮掠过的位置你再深挖一下。田边地角、沟沟坎坎绝不放过,稍大一点的土坷垃也要被锄头砸碎或是用手捏碎。

以上呢,这说的都是盗花生。因为这东西很小,不细不行。

至于说盗白薯,就要大刀阔斧地行事了,不使劲往下刨不行。

白薯与花生都是群居植物,花生老实本分,一揪,一嘟噜、一串的,基本不脱岗。而个别白薯喜欢闹分家。独立出户,扎到深深的地层去思考“薯生”。犁铧犁不到,锄头刨不出。一般盗白薯要用大板镐使劲刨才行。

说实话,盗白薯盗不到好东西。大都是不成器的“白薯拐子”——恰似萝卜头,白薯秧子、白薯须子等,拿回家喂猪。

而盗花生则是货真价实的收获。那年月,油料紧张,即使是花生产区,一个五六口之家一年也不过能分到几斤花生油,还要坚持食用一年。平时烧菜做饭时,筷子头上绑一小团棉花,往瓶子里戳一下,再到锅里刷一下即可。因此,人们无不想方设法多盗些花生,换回些油来。

我妈说:“那时的花生油真香。”磨回来的花生油放在冬天的凉屋子里能凝固成猪油一般的白色。包素馅饺子、蒸菜团子,放上一些,那叫一个香啊!全村都能闻到。

时过多年,我一直纳闷儿,一块地即便生产队犁过多少遍,翻检多少回,人们还是能从中拾到很多花生和白薯。土地所蕴含的能量、给予人们的希望是多么巨大啊!真的,每次捡拾活动结束,你就看吧,谁的篮子、筐子都不空。

对此,我只能用文人的理念释之——土地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倾心于它的人!

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实践,深圳是“试验田”、样板城;而中国农村开放搞活的成功,小岗村功不可没。可是能去参观的人又有多少?看到包产到户后,广大农民无师自通地用冲天干劲取得巨大收获,这是谁教的?该不会是这种盗白薯、盗花生的活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