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丝绸之路上的古道,留下过玄奘和马可·波罗的行迹,现在只能见到边防战士的身影。
出新疆喀什地区的红其拉甫,即可看到一座直插青天的彩色石山。那座山的名字就叫作卡拉秋库尔。卡拉秋库尔河与红其拉甫河在山下相会,形成塔什库尔干河。
从河边的简易公路拐上去,两列大山就迎面扑来,成“儿”字状向南北方向逶迤而去,又像一只巨大的喇叭,正对着你使劲地吹,把寒意凛冽的山风像刀子一样迎面抛向你。而山势也异常的险峻,使你的神经骤然紧张。路边立着一个简陋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瓦罕通道”4个字。
瓦罕原指帕米尔南部地区,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我们很快就进入一条狭窄的峡谷中。两边都是高耸的雪山,雪线下是黑色的镵岩。峡谷口的卡拉秋库尔河在两山之间梦一样缓缓地流淌着,愈往里走,河水流得越急,像是要逃避自己被完全冻结的命运,又像是在逃避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冬。沿河偶尔会闪出一小片金黄色的草滩。草滩上可以看到牧民白色的毡帐和毡帐上蓝色的炊烟,人都在帐篷里缩着,只有马在河边匆匆地吃草,羊则在雪线下的石坡上游动,像贴在那里的剪纸作品。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石坡上的草,那些羊好像在以石头为食。
瓦罕古道是一条重要的战略通道。我们行走的这段狭长的地带属于中国,其北接塔吉克斯坦,西抵阿富汗,南邻巴基斯坦。在这里,任何一国的驴子一叫,别的国家都可以听见,因此又有“驴鸣四国”之说。由此一直向西,可以经阿富汗瓦罕走廊,抵达阿姆河流域的土兰平原,由明铁盖山口向南,即进入巴基斯坦,这条路被称为丝绸之路南道;向北翻越卡拉秋库尔山,可进入塔吉克斯坦。
我们一直都在大山中行进。道路越来越窄,人踪越来越少,雪线越来越低,海拔越来越高,高山反应越来越厉害。过了明铁盖,又过了托克曼苏,河流完全封冻了,就在那个地方,天地豁然开朗起来。我们看到了一片沉睡的草滩,然后看见了一座营房。这里就是克克吐鲁克了。
已没人知道克克吐鲁克的真实含义,为此,我们问过部队的民族军官、克克吐鲁克边防连的翻译、当地的牧民,但都没有一个一致的说法。
它以几个美好动听的音节代表了一方山水,它也许真像这一方山水一样难以说清。
这里的戍边战士将它翻译成“鲜花盛开的地方”。
其实,这里除了荒凉,还是荒凉,既无花,也无草,小小的营院镶嵌在褐色的岩石和冰冷的雪山中,像被人遗忘了几千年。也许正是因为这里的荒凉和孤寂,士兵们才给了它那么诗意的名字。虽然鲜花只能开在他们的梦里,只能开放在那向往和想象的土地上,但那份幸福却使他们内心得到了安慰。
这里海拔4500多米,但高山反应却十分厉害,人们给了它另外一个称号——“一号监狱”,所以一般很少有人在此留宿。
我上过昆仑,去过阿里,自然不信邪的,就决定在此住下。不想当晚难受死了,胸闷气喘不说,还头痛欲裂,就是吸氧,作用也不大。一夜没有休息,次日我半开玩笑地说,可能因为这里已是国土的最西端,所以氧气才会这么少。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准备到科西拜勒去,那里距连队19千米,邻近边境,是真正的天边边。
吃过早饭,连队已备好了军马。马是健壮骏逸的伊犁马,也叫乌孙马,曾被汉武帝誉名“天马”——“天马来兮从西极”。现在它们从“西极”来到了更“西极”。虽然被进步了的时代罢黜到了这荒凉的边地,但并没有失去“天马”的尊严和品质,并没有失去其祖先遗传给它的高贵血统。
因为睡眠不足和高山反应,我的脑袋显得十分沉重,像是用铁坯浇铸的。但一跨上马背,它又清醒了;当马在冰山雪岭之间奔驰开后,它就彻底清醒了。
山风在耳边呜呜地鸣叫。直到到了半山腰,马才放慢步子。雪有一尺多深,马道完全看不见了,马越走越吃力。前面13千米路,马一个多小时就跑完了,而那6千米山路,我们却整整走了5个小时。快到山顶时,马突然激动起来,引颈长嘶,挣脱缰绳,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山上飞奔而去。它们的嘶鸣声引出了几名战士。我们才知道科西拜勒终于到了。
前哨班建在雪山间一座突兀而起的石山上,很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石山顶被工事环绕着,战士们住在简陋的铁皮房子里,一共三间。因为很少见到生人,他们都低着头,不太敢说话。我仔细看后,发现他们都把头发和眉毛剃了,问其原因,他们告诉我,说待在那里老掉头发眉毛,掉得人害怕,所以索性就把它们全剃了,这样即使还掉也看不见。
我们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揪面片”,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联欢会,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合唱的、由他们自己作词作曲的《前哨班班歌》:
钢枪挑明月,
寒星照征衣。
雪山常为伴,
冰峰两相依……
我们谁也不忍心离开这里,都希望能再陪陪他们。但我们都不可能做到,我们只好很残酷地向他们告别。他们则一直目送着我们,直到峰回路转,彼此再也看不见。
从科西拜勒下来,我们看看还有两个小时天才黑,怕今天晚上再遭高山反应的折磨,不敢再在此停留,就直接赶往明铁盖。赶到明铁盖已是晚上12点多,天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大家在明铁盖边防连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急急忙忙地睡觉了。次日早上醒来,才看清连队的背后是高耸的雪山,雪山下是早年修建的高耸的哨楼和碉堡。营门上有一幅红色的、十分醒目的对联:
古道倚长剑
边关扫西风
明铁盖是古丝绸之路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山口。对那时的中国商贾来说,走到这里,向西,可以望见巴克特里亚,甚至可以感觉到印度、伊朗、埃及的气息;向东,即是故国家园。无论是去,是回,停留在此地的人,都会掬泪长哭。
它是他们万里长路中一个永恒的希望之点。
这里曾留下无数商贾、旅行家、僧侣、国家使节的足迹,也留下了不少动人的传说。明铁盖在塔吉克语中意为“一千峰骆驼”。
关于一千峰骆驼的传说有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是,古时候,一名富甲天下的波斯商人,带着仆人,赶着一千峰驮着金银财宝的骆驼走到这里,忽然听说前方发生了战乱,他就决定停下来,等战乱过去。3个月过去了,天气一天天变冷。风雪来临,那富商和他的仆人以及那一千峰骆驼都冻死了。那些金银财宝也不知去向。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千多年前,吐蕃占领了唐朝属国小勃律,高仙芝奉旨远征,他率一万军队从长安出发后,翻越丛岭,神兵天降。大败吐蕃。但他的一支负责押送财宝的部队在返回时却神秘地失踪了。这支唐军来到明铁盖,突然连降大雪,陷入了绝境。他们怕财宝丢失,找到了一个离地面近400米高的山洞,想把金银财宝藏进去。那山洞在一个十分陡峭的绝壁上,为了上去,他们把骆驼杀了,把肉切成块,冻结在石壁上,搭了一架肉梯。顺着这架肉梯,他们把财宝运进了山洞。那些士兵,也都饿死在了山洞里。来年天气变暖时,那肉梯也就垮掉了,再也没人能够上去。据说后来还有一个吉尔吉斯的丝绸商人路过这里时,捡到过一个装满珍宝的匣子。在山口处,还真有一个波斯人的古墓。1997年,边防连在这里修巡逻路时,还挖出了一具干尸。干尸头朝东,脚朝西,像是在行进时突然倒毙而死的。
这一带的珍贵野生动物——帕米尔大头羊是马可·波罗经过这里时发现的,他把这一发现写入了《马可·波罗游记》中,所以国际野生动物组织又将其命名为“马可·波罗羊”。国际狩猎组织经我国政府允许,也曾来此捕猎这种羊作标本。自海路开通以后,明铁盖就渐渐失去了它昔日的繁荣,除了一些传说、一些散落的白骨、一处波斯人的“拱拜孜”,丝路的踪影已很难寻觅了。
当然,一代代戍边士兵的踪迹在这里还可以找到。清朝时,这里是甘肃营和陕西营换防地。兵士从800里秦川或河西走廊出发,走到这里至少要3个月,他们守完一年后再走回去,很多人死在了路上,永远回不了故乡。国民党军队也曾在此驻防,当时是一个排的兵力。营房建在距现在明铁盖边防连11千米处。
明铁盖边防连在明铁盖山口七千米的罗布盖孜设有一个季节性前哨班,我们从前哨班驱车前往,直达山口。这里的海拔是4700米,四面都是高耸的冰山,对面山上一群黄羊在冰雪间飞奔,转眼便没了踪影。两山之间有一条溪流,但早已封冻。
前面的山道细若羊肠,只有步行才能通过。《大唐西域记》说:“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我们上去时,天晴得很好,站在山口,我恍然看到了他们——法显、宋云、玄奘和马可·波罗的身影。他们步履蹒跚,满脸风尘,浑身倦意。但他们的脚步都无不坚定执着,稳健有力。他们用本身的光辉告诉我,人生如旅,虽然脚下的道路难以预知,虽然终极目标谁也不能摆脱,但我们还得走下去。只有不停地走,生命才会获得超升,自己也才会找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