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便足以撼天动地。
色克布拉克的意思是“温泉”,这是一个唯一能让人产生温馨感的地名,每个人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想象着它,有人已想着怎样去泡一个澡。它**着我们早早地出发了。
我们顺着克里满河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路在不知不觉中抬升起来,我们走在了陡峭的断崖之上。中国与巴基斯坦以河为界,山是一样的焦枯——好像他们是在火中焚烧了几千年后才被造物主放置在那里的,有一种永远不会冷却的灼人的温度,有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而天空也是一样的颜色,阴晴变化一点儿也不管人们怎么划的界线。
的确,一切界线都是人为的,它是人类克制自己欲望的需要,也是人类不能把握自己的表现,它更是人类内心隔膜的象征。
又得过河。但以前下河的路已经没有了,大地被河水活生生地切去了好大一块。我们寻找着坡度稍缓的地方,以期能够下到河边去。但没有找到,大家只好从牦牛背上下来,一起用战备锹凿路。地下全是卵石,大家忙乎了半天,收效甚微。任上尉决定用手榴弹进行爆破,他把背包绳拴在腰间,由我们拉着,然后悬到断崖上寻找爆破点。他用铁锹在断崖上凿了两尺深的一个洞,然后把4枚手榴弹捆在一起,放进洞中,把拉线备好,堵牢实后,才让我们把他拉上来。
大家隐蔽好后,他拉了引线,随即便是一声闷响。随着那声闷响,一股黄尘冲上了天空,断崖轰然塌开了一个缺口。
成功了!大家一起向那缺口涌去。
这处断崖是今年的河水冲刷而成的,有20多米高,那4枚手榴弹为我们修建下河道的路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但因为我们总共只带了4把战备锹,只有轮换着干,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路还没有修到一半。大家都很着急。
路的宽度必须能够让驮牛经过,所以窄了不行。一着急,没工具的人也就闲不住了,匕首、木棍都成了工具,每个人都挥汗如雨。
用了近3个小时,一条两尺宽的路在断崖上诞生了。远远看去,它很像一处褐黄色的伤疤,又陡又直,也仅够通行。
下了断崖后,我们正要松一口气。任上尉说,前面的路也有可能被河水毁掉了,不行的话,你们先在这里啃点干粮,河岸有些草,牦牛刚好也吃点草,我跟铁木尔先去探路。
大家从牦牛背上跳下来,因为开水在凿路时全喝光了,我们便用河水就着压缩干粮,充当今天的午餐。
杨军医把干粮咽下去后,见大家无精打采,就说:“我跟你们讲个事情吧,1996年巡逻返回时,我们曾在这里抓获过两名潜逃人员。”听他这一说,大家都兴奋起来,全围拢到他身边,让他快讲。
他说:“那天,我们被断崖阻在这里,不可能赶往在勒阿甫宿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等着第二天早上凿路前行。清晨时,潜伏哨发现两个可疑的人相互搀扶着向我们走来。哨兵警惕地监视住他们,等他们走近,一跃而上,用枪顶住了他们的胸口。两人一点没反抗,马上举起双手投了降。哨兵把他们带过来时,两人面如土色,有气无力,一见我们,只求快给他们一点吃的。两人已饿得不行了,一看见食物就双眼发红,拿过东西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口气吃了七八块压缩饼干。通过观察,我们发现他们神色可疑,就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一个说是来打猎,一个说是来放牧。我们更加怀疑,就问,打猎怎么没有猎枪,放羊的话,你们的羊呢。两人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后来经过审问才知道,他们是准备潜逃到巴基斯坦的,到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再到阿富汗去,参加恐怖组织的训练营。到了吾甫浪,水太大,过不了河,就在那里停留下来,等洪水过去,不想洪水老是不退,最后带的干粮快吃光了,于是他们就想着从在勒阿甫越境,食物3天前就吃完了,他们饿得不行,靠嚼野柳树叶子充饥。后来他们发现了新鲜的牛蹄印和牛粪,以为是牧民的,就准备尾随着来,偷杀牦牛充饥。昨天,他们看到是我们巡逻队,害怕了,不敢再跟上来,后来饿得不行,不跟上我们,就只有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中。饥饿使他们什么也不顾了,两个家伙主动走了出来,为了不被饿死,当了我们的俘虏。”
听了他的讲述,我已知道,凭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探险,可能寸步难行。这枯槁的群山隐藏着的艰险的确太容易使人绝望。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建议我与巡逻队同行的张上校的感激之情。我原来那么自负——以为无论如何,我都能够到达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现在看来,是我对这高耸的群山太缺乏了解了。
任上尉和铁木尔返回了。他们带来的消息一点也不好——前面的路已毁,原路很难修好,只有从河里涉水绕行。任上尉接着说,现在融化的雪水还没那么多,中午才能到达这里,如果注意点,还可以通行。
大家一听,赶紧出发。原有的路已没了踪影,只有断崖和悬着的巨石。这里河道狭窄,河水湍急,我们尽量傍着河岸走,但好些时候河水还是淹到了鞍子。
任上尉坚持走在最前面探路。他马术不错,“牛术”一般,加之昨天摔进河里,伤了脚,所以显得有些笨拙。大家都尽力走快些,因为挨近中午,上游融化的冰川的雪水马上就要涌来,只要天气暖和,这便会与大海涨潮一样准时。
我们顺河走了近4千米路,河面才稍宽了一些,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处稍经修理便可爬上去的陡坡。
大家来到陡坡下,又开始修路,然后过河。
河水声震撼着高原,激**着河谷,从远方传来,越来越近。紧接着,清澈的河水浑浊了,水位一下子增高了许多。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便足以撼天动地。而天空是如此晴朗,使你觉得这些涌来的大水一点也不真实,因为它与天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都有些吃惊,而更多的是侥幸——侥幸在洪水来临之际赶到了对岸。
上了陡坡,河的对岸便是巴基斯坦,对岸的山离河较远,从河岸到山下是一川荒野。有一条比较平坦的道路,那是巴方过去的巡逻路线,但自从他们用武装直升机巡逻以来,那条路上便只有野生动物的足迹了。而我方的路则蜿蜒在悬崖之上,形似犬牙的石山从河岸笔直地直刺云天。没有一棵树,好些地方甚至没有一星草,只有流石不时滚落下来,在河中击起丈余高的水柱。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那些不时滚落下来的石头。
正在这时,走在前面的王赐春叫了声:“快看,有黄羊,好大一群黄羊!”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大群刚在河里喝足水的黄羊正慌乱地向山上涌去。
任上尉嘴里叫了声麻烦,命令大家立即停止前进,然后密切注视着黄羊行进的方向。
黄羊在悬崖上奔跑起来如履平地,所经之处,乱石滚滚,黄尘迷漫。被它们踩松的石头不停地滚进河里。它们爬上半山腰后,径直朝我们头上的山峰涌来。任上尉叫大家赶紧开枪。他说:“得让它们赶快调头,不然,等它们来到我们上方,就来不及了,它们弄下来的石头会把我们全部砸成肉酱。”
我们朝着黄羊群放了几枪,羊群惊了一下,停住了。但马上又按原来的方向更快地奔跑起来。
我们本不想伤害它们,但它们带来的危险已快到我们头上。此时,若不把跑在前面的头羊打死,它们就会继续朝我们跑来。
萨尔哈力素有“神枪手”之称。他端起枪来,随着枪响,一头与毛驴一样大小的黄羊便从陡崖上滚了下来。其他的黄羊愣住了,随即调转方向,没命地朝山顶跑去,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到了山的另一面。
巴亚克掏出随身带的小刀,不到10分钟,就把那只黄羊剥好了,剥一只羊对他来说,跟我们削一个土豆一样容易。他把内脏甩掉,一边用衣襟擦着刀上的血,一边说:“这个家伙嘛,200多斤,把里面的东西挖掉,牦牛驮着嘛,轻松。”说完,他把黄羊往牦牛身上一捆,自己也随之跨了上去。
晚饭有了一顿大块肉。大家觉得前进的步子似乎也快了许多。事实上,这是无论如何也快不了的,也不敢快。因为没走几步,大家都要停下来,看着前面的路段有没有危险。大大小小的石头仍不时从前面的山崖上轰然滚下,让人心惊胆战。据说,就在这段路上,曾经有3头参加巡逻的牦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成了肉酱。
我们彼此之间一直以三四米的间距行进,把脚下的路、包括生命都交给了牦牛。大家脚尖点着脚蹬,以防牦牛受惊,也便于在有牦牛滚下山时逃生,另外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山崖。我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因有极大的危险,我心中早已忘记了河水的咆哮和脚下道路的险要。
13千米路程,我们竟走了5个多小时!
然后,我们看到了11号界碑。从这里到色克布拉克还有4个多小时的路程,看来,今天要摸黑赶路了。
平安地过了飞石路段,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没走多久,我们意识到那口气松得早了些。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前面一条飞流直下的河水拦住了我们。那水流非常急,斗大的石头一推下去就冲走了。牦牛一次次下去,又一次次慌乱地退回来。巴亚克急了,决定让驮东西的牦牛先过去,但这些牦牛往前走了几步,也马上退了回来。无奈之下,我们只有沿河而下,寻找河宽水缓的地方。沿河走了一里冤枉路,才找了一处稍宽些的地方。巴亚克先过河,把背包绳甩给我们,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拉到了河的对岸。即使这样,铁木尔过河时还差点出了意外,他骑着牦牛走到在河中间,牛蹄在石头上一滑、身子一歪,差点把他甩到了河里。他敏捷地一把抓住牦牛鬃,正要重新跨上牦牛背,搭在牦牛背上的大衣掉进了水里,随即被冲得没了踪影。
夜幕降临,我们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继续前进。月近中天时,我们终于赶到了色克布拉克。
一路想象着的温泉被夜色掩盖着。只有隆隆响着的水声和月光下树林朦胧的剪影。但我们仍然闻到了水草和树叶散发的香气。
这样的地方是应该有些传说的,但是没有。它真正的传说一定有过,但因为人迹罕至,才被遗失了——传说毕竟是由人创造和传述的。
大家让我一定要给他们创造一个。我答应了,至今还记得大意——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成仙的红尾鲤鱼,名鲡。她是西海龙王疼爱的侄女。早在青藏高原和帕米尔高原都还是一片瀚海的时候,这里便是她的家园。她知道很多年后,唐代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经返回长安时要途经帕米尔高原,决定以心相许。虽知唐僧是佛门中人,但她依然爱他。后来,大海消退,山脉隆起,海中的神怪生灵都迁走了,唯有鲡留了下来,等待玄奘。龙王见侄女铁石心肠,执意不肯离开,便施展法术,从大海接了一股水来,以便鲡能生活下去。后来,唐僧经过帕米尔高原时,鲡帮他翻过了海拔5000多米的苏巴什达坂。唐僧修成正果后,非常感激鲡的情谊和帮助,为了报答她,他特请观音将这寒冷的泉水变成了温泉,以使鲡能舒心地生活。
有神居住的地方谓之“神居之地”,而这自然只是我的一种想象,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种表达挚爱之情的方式。但这个故事对任何一个行走在这群山之中的、疲惫的身心来说,无疑都是一种慰藉。
解鞍之后,看看表,已是夜里12点钟。任上尉安排一部分人做饭,一部分人收拾住处。
明月当空。四周罩着薄薄的水雾。篝火燃烧起来,林中不知名的夜鸟被火光惊飞,鸣叫着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
大家已忘记了疲惫,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巴亚克甚至在篝火前跳起了鹰舞。他舞姿健美,风格纯朴,步法矫健灵活。动作舒缓时,两肩微微上下弹动,如溪水缓流;急速时,盘旋俯仰如鹰起隼落,刚强有力。他乐观的天性深深地感染了我们,大家也跟着他胡乱舞蹈起来。
然后,我们开始烤黄羊肉。大块的黄羊肉在火里吱吱响着,快烤熟的时候,再撒上一点孜然和盐巴,香味弥漫开来,没有比那更香的美味了,这也是两天来我们吃得最好的晚餐。唯有不足的是酒不多,只带了5瓶。部队下戒酒令已经一年多,这5瓶酒还是由于任务特殊,中间又有中秋节才让带的。这使巴亚克觉得最没劲。按他的说法,他一天不喝酒嘛就没劲,一次没个半斤八两嘛,也没劲,以前巡逻嘛,酒是“吐鲁吐鲁(多)”的。现在酒少嘛,没劲。他要求要喝就把5瓶全喝掉,不喝就算了。但今晚只能喝一瓶。12条汉子,一瓶酒只够润润唇。大家就用手榴弹盖儿当酒杯,慢慢喝,喝得郑重其事,喝得有滋有味。
吃饱了,大家纷纷跑到温泉,泡起澡来,一入水中,便觉浑身通泰。当晚那一觉更是睡得沉稳舒服。一早醒来,我记起昨夜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一个仙女,可能就是鲡,在温泉的上游吹箫。箫声舒缓,溪水流得舒缓;箫声沉郁,溪水也就流得滞凝。
天一亮,大家就钻出睡袋,迫不及待地向四处看去。沿沟两侧约20米之间的地域长着古老的胡杨和红柳,沟两侧是被水冲出的累累巨石。那一溪温泉泛着白浪在茂密的丛林里时隐时现。还有一株唯一的古柏,挺拔在距水两丈高的石岩上,高约3丈,粗约10围,根如盘龙,苍叶虬枝,有如临泉而居的高人雅士,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第一次见到柏树。这溪由数股温泉汇成,这条绿色林带长约3千米。从泉眼一直延伸到河岸,泉眼以上是一条光秃秃的山沟,而挺立的山峰上也是寸草不生。真让人疑惑这一沟绿色,如果不是神赐的,便是被神所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