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梁永安 答读者问(1 / 1)

Q:作为文化学者,或者稍微有点责任的媒体,应该怎么注意社会阶层问题呢?

A:我主张对事不对人。中国是叠层社会,有古老的农业文明,有工业化文明,还有后现代文明,这种文化叠层不可能一刀切下去,所以这个时代我们行事只能对事不对人。做新事特别强调建设性。现代社会有很多分散出去的领域和空间,需要大量专业的、有技能的、有特性的人,一点点聚合,不断分工细化。我们需要做的是撇开意识形态,看事情本身如何。比如我们国家高铁运营的总里程超过了4万公里,高速公路的运行里程超过了16.8万公里,交通网络重建了城市,中国人的空间格局也变了。以前我坐绿皮车从上海去昆明需要63个小时左右,人的大部分时间耗费在路上,国土的联结很松散,现在我去昆明只需要12个小时,国土间的联结紧凑了,更关键的是大山里的特色农产品还可以通过通信网络销售出来,原来大门不出的傣族妇女也可以做生意了。当初孙中山先生“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尽其流”的理想,已经有条件创造出来了,所以,现在是一个创世纪的时代。但现在的创世纪形态是倒置的,我们先有了物质建设,而真正的创世纪是先有光、思想和意识。我们当代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个体很有价值,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存在,因为大家忙着买房、买车,压力大得一塌糊涂,苦得很。这一代人有其巨大的历史价值,但个人还感受不到。所以,从我个人来说,要打通个体和时代的封闭性,在这个过程里,给个人赋能增值,把他的价值释放到最应该释放的地方。

Q:老师您多次提到,有条件的人应该去游历,那没有条件的,该怎么做呢?

A:一个家里很穷的人,上学不容易,学成后他要进入社会挣钱,这其实不是钱的问题,是伦理性问题,我们要有一条基准线来衡量。人首先要达到一定的生存线,获得最基本的、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以人为本的考虑,不是单纯地挣钱。这个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借口,先达到生存线再说。

社会突出的问题是,温饱线之上那些人的选择,非常标准化。这些人的生活结构里,文化投入比例多少,旅行投入比例多少,学习投入比例多少,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投入多少?电影、文学、艺术、音乐、话剧,这些创造出来的内涵非常丰盈的东西,又有多少投入比例?我们国家现在最消耗家庭财富的是房产。我们今天不主张革命,不说彻底改变,但如果每个家庭肯拿出相当于4平方米房子的基金做文化消费,那国家将不得了,它的衍生产值会特别高。看电影的人多了,买书的人多了,小众就会变成大众。人以群分的时候,文化生产、文化消费、文化传播,就对上了,投入少的话,很多东西的价值就发挥不出来。我们现在强调渐进地变,一度一度地来,最终180度彻底转变。

中国在全世界最大的优势,就是人。穷的时候,人是负担,但现在我们人均GDP1万多美元,人已经不是负担了。中国最大的强项就是人气。我在上海最不怕等红灯,反而很高兴,因为我喜欢看车,通过观看各种各样的车,我觉得中国太有希望了。为什么有希望呢?因为我看有的车设计得那么丑,居然还有人买。中国生产的东西,只要做出来,就会有市场,就会有一定的收入。

西方家庭生活用品中有不少产品是从中国进口的。我有一个学生专门做进出口贸易,每个月都有集装箱运到欧洲,里面是一些中国批准出口的古董。这些古董历史不长,但量大。欧洲人为什么喜欢?因为房子里摆上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东西,家里就有了一种时空感。五四运动以后,我们国内的需求是越现代越好,精神基础有点单薄。历史就是这样,中国古代没有贵族文化,因为皇权打击豪强。西方现代化转型转得比较好的国家,都有贵族传统,像英国、日本,它们有贵族精致的部分,社会也有模仿的对象,有一个焦点。中国古代是均分制,财产层层分化,造成了对艺术、精神的要求不高。

另一方面,我们也缺少足够多的对社会文化有传播作用的艺术中心、文化中心。大家都觉得现在是劳动“996”,这讲得很平面,其实它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一个现代社会的形成和转换,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Q:有时候会感到很困惑,身边很多年轻人,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热爱在哪里,好像没有明确的追求、目标、喜好,没有痴情,不知道他们把时间用在哪里。

A:现在是一个浮情时代,不是长情时代,什么都是在不停地更新。比如追星,追是一种好文化,但问题是抛弃,追过之后又不停地甩掉,没有长久陪伴自己的东西,人都是一次性消费的状态。这样的话,现在的人就会像浮世绘一样,很多东西是樱花式的生存,只有一个一个瞬间。

以前人们会生产很多需求旺盛的手工艺品、艺术品,生产者也是很争气的,在产品里下很大的功夫,东西可以传家,有审美性,有欣赏性。现在不同,现在是批量生产,表面上是生产产品,实际上是生产人,生产跟物质快速转换的一次性的人。

年轻人不知道真正的热爱在哪里,其实是没有形成自我。这需要一个过程。自我的形成是,过去的人的生命不断打开,逐渐内和外产生了对话,不断把生机勃勃的东西化为内在,然后慢慢扩大,最后有了相对的对世界的确信感和自我价值感。这个过程是不停地在探索变化的。

余华的小说《文城》的主题是寻找,神秘的女人出走了,一个男人抱着孩子,走了几千里路去找孩子的妈妈。这有点儿像《荷马史诗》,故事的开始也是因为海伦出走,希腊国王带兵去找,其中有一种很古老的心怀。《文城》里男人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女人?按现代人的想法,人跑了就算了,反正这个男人有钱,再讨个媳妇。但对男人来说,她是唯一的,要帮孩子找到妈妈,真正实现跟自然相融的人伦关系。年轻人现在缺乏这种寻找精神,这种史诗性的精神。

Q:梁老师,我们现在最大的困境,是很难爱上一个人,很难全身心去付出,好像时间不够、精力不够、金钱不够,也没有能力去爱。原因是什么呢?

A:以前的人情感生活比较简单,20世纪50年代,我们称女朋友叫未婚妻,男朋友叫未婚夫。婚,这个字很特别,听上去就比较踏实。现在的男朋友、女朋友,听上去就比较虚无缥缈,听着就像随时可以变化,可进可退。

以前的社会风气下,两个人谈恋爱,未婚妻、未婚夫一旦有了问题,舆论就对他们造成很大的压力。因为当时的社会生活是在农业社会的结构里,传统性起了很大的作用。

记得在一次文学讨论会上,一个女作家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封建社会,那时候多简单,父母指定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结了婚以后如果自己觉得很痛苦,和对方合不来,也不会骂自己瞎了眼,因为这都是安排的,所以心理负担就轻多了。

现在另一半都是自己找来的,这也造成我们今天的焦虑,你想过的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你的孤独、飘**,你的不安、欲望,其实都是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的一种必然,这个过程,只能自己承担。

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家的建设很快,工程建设、隧道建设、高铁建设,都没有那么难。东方明珠、欢乐谷,也比较快就建好了。

这些物质性变化其实不难,这个世界最难的是人的精神建设。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人觉得谈不好恋爱,感情不好维护,看似是个人的问题,但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社会的问题。因为我们的社会需要一种和之前农业社会完全不一样的社会情感。

Q:为什么在婚姻中,在爱情中,人会有孤独感,即使很相爱,每天也会有想“杀死”对方,与之离婚的冲动?

A:在农业社会,人们对周围的世界很熟悉,可能一生都不会离开那里,而现在的流动社会,意味着人会在自由生长的环境里遇见形形色色的人。

所以,我们凭什么要去爱一个陌生人?我们凭什么要用温暖的心情去面对冰冷的物质世界,以及同样冰冷的人情世故?

我认为凭借的是一种链接,一种同气相求,一种价值观的认同,而这都是很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哪里呢?我觉得是源自共同的认知。但这种认知有时会不统一,会有不一样的需求和变化。人时刻变化,需求、状态、情感,都是流动的,没有流动,人就成了木头人。

我们是鲜活的人。我们热爱土地,热爱人类,热爱社会,热爱光明。在热爱的过程中,我们学会一种面对世界的态度,有时面向白天,有时面向黑暗。

就像人与人的相处,也有两面性,我们有时愉快,有时难过。难过的时候想“掐死”对方,愉快的时候又觉得对方无比可爱。是不是很矛盾?婚姻和爱情就是这么复杂。在复杂中,我们学会了爱,学会了与人相处,认识到自己和对方都是多变的,这是一门功课。

Q:梁老师,爱的基础是什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人才能更好地去爱一个人呢?

A:两个相爱的人,他们精神上是很宽广辽阔的。爱本身就是一个有大格局的事情,不是房子多大、车子几辆、收入多少。

这个世界是有灵性的,一个有灵性的人,肯定是热爱生命的,看到树木生长,看到群鸟飞起,他有情感触动。

我在云南劳动时,当大雾弥漫,山林深处传来咕噜咕噜几声鸟叫,我会感觉世界特别新奇,这就是万物有灵。一个人热爱土地,热爱生命,他才能真正地去爱别人,爱自己。这是相爱的基础。

现在的人的生活过得还比较窄,从小到大是一元化的教育,传习了农业社会里的单一性。单一性就是你吃得饱、穿得暖,有自己的一块地,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然后和他在一起生活。以前我们的年画上画两个胖娃娃,一男一女,抱着大鲤鱼,它就代表了人们最朴素的生活愿望与景象,风调雨顺,春种秋收。

Q:女性成长中,最大的困境是什么呢?

A:我认为是畏惧成功。女性的力量非常柔韧,她们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光芒。但很多女性,尤其是优秀的女性,她们面对自己的优秀时,反而不自知、不自信。

女人要自信、自足、自立,相信自己的好。

Q:梁老师,您最欣赏的女性是什么样的呢?

A:干净、漂亮、颜值高的女人,人人都喜欢。至少人们感觉她是一个认真对待自己的人。

女孩子越漂亮,她可能从小受到的**就越大。漂亮,本身就有特点,它是自然得来的。有些女孩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她应该得到的。千万不要有理所当然的想法,即便男人呵护你,内心也一定要有温暖、有感谢。

跟漂亮不一样的,是美丽,它其实是修养,是文化的气质、知识的积累,有着内在的丰富性。

再往上一层的美,可以称之为好看的灵魂。她的谈吐得体,眼神有光,她对世界的体会有温度,有宽度。她可能不够漂亮,但她一定给人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那么,怎样才可以做到最高层次的美?我自己的理解是,要爱看书,看长篇小说,理解其中丰富的情感;喜欢游历,每到一个城市,去看看当地的博物馆。

Q:现在的人总喜欢说自己很焦虑,这种焦虑的积极意义是什么呢?

A:80后、90后是最伟大的一群人。他们是有着小焦虑、大动力的一群人。

物质的苦是可以计量的,而精神的苦、情感的苦,是无边无际的。

我们现在是按照农业社会的理念去打造现代生活。期待风调雨顺,又想开拓、创新、尝试。想要搏击风浪,勇立潮头,又想拥有那种起步就是终点的可靠性,这两种期待完全是矛盾的。

他们处于变动之中,没有可参考的未来,没有可对标的过去,他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探索和变革。所以,他们不安、焦虑,但他们依然是有动力的。这种动力就是生命力。虽然焦虑,他们却会利用这种情绪反推自己的生命向前一步。

Q:梁老师,您说自己想做人类的旅行者,去观察和记录这个世界,这意味着要有怎样不同的人生?

A:小时候,我特别调皮,经常突发奇想,外面的世界是否还有另一个我过着不一样的人生。我经常一个人独自跳上火车,也不告诉家人。每次家里人都很着急,他们觉得我想法奇怪,后来还特意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检查。医生跟我聊了一会儿,跟我家长说赶快把孩子带回去,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我爸爸坚持让我留下来,仔细观察。我在精神病院待了一个月,医生护士都跟我说你很好,但你千万不要招惹那些认为你有问题的人。所以我看电影《飞越疯人院》特别有体会。

后来有一次,我出发前往一个农民家,他家在雪山脚下,我决定去看看。路上,我太饿了,就把路边地里的葱拔出来吃。

有一个农民看到我那么饿,就把自己篮子里唯一的黑窝窝头递给我吃,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最香甜的一个窝窝头。这辈子都令我难以忘记。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一个农民愿意拿出最好的粮食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非常受触动。

所以,我想不停地去遇见他们,记录他们的生活。我喜欢这种与陌生人的温暖联结。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都有一种温暖、一种光,我想去捕捉、感受、记录。我不想内心充满黑色的情绪,那种占有欲、竞争欲,让人怨恨,也会毁灭一个人。

Q:梁老师,您在演讲、讲课、文稿中不断地强调,人要做一个宽广的人。什么样的人才是宽广的呢?

A:人类走过了三个阶段。早期阶段是自然人,人们很淳朴,但这样的生命会经历一次毁灭。因为这种淳朴很单薄、很脆弱,很容易被商品化击破。再往下,是中世纪时期,成为有信仰的人。

再后来的人,是现代人。什么是现代人,就是有人文主义、人文精神的人。我们相信知识,相信理性,相信人有能力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们不需要某种外在的神圣,不需要某种外在的戒律,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创造认识世界。

什么才是文明人?

文明人的基础,是他对这个世界有一个非常宽广的认知。他走在夏天的星空下,知道远处的海洋有多少船在航行,知道南美的亚马孙森林里有多少动物在夜里互相呼唤,知道遥远的非洲有多少人在受苦,知道人是有差异性的,这个人就是宽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