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须贾(1 / 1)

先秦很可爱 潇水 1695 字 1个月前

范雎到了秦国以后,献上著名的“远交近攻”之策,秦昭王大喜,把这个超级人才慢慢提拔为秦之相国!

所谓“远交近攻”,就是结交远方诸侯以确保近处的被打击对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各个击破近邻,逐层向外推进。希特勒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协议,以交结远方大国苏联,然后才动手进攻周边列弱,逐步吞并捷克、波兰这些周边小国,正是行的远交近攻。

秦军远交近攻,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邻近的中原。中原的天光黯淡下来了。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

得知了须贾的到来,范雎百感交集,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衣裳(大约是民工穿的小棉袄),然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须贾对于旧时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冬天里的荒草遭雨浇了。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见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想不到你来了秦国了。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还敢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酒馆当保安,指挥私家车在门口停车。)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他留范雎一起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得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但这已经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饮此一杯。”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也让我上去开试试。”

于是他上了须贾的马车,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咸阳城里原本下着的一片秋雨,已经不由人做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就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童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姓张,是我们的相国。”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天下大事皆出于此人的决断,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心想,如果今天我能活着跑掉,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了逃跑,但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扒去自己的衣裳。传达室的人看见了,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

传达室人很热情,找了些武器把须贾看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凛然,盛列帷帐,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惟独须贾光着。范雎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大锅里煮——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说话还真有文采啊,不愧是使者。)

范雎喝道:“你本来是死罪,但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可以宽释于你,饶你不死。”

范雎可谓恩怨分明。须贾因为一件温暖的绨袍,遂被宽大释放。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是王安石的诗。

过了几天,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作为魏国使者也在其中,却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

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修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大约这两个劳改犯罪行轻,派到宫里干事,负责在宫廷喂马。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我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啊。”须贾气恼起来。其实,这已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升级到政治斗争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我虽然饶你不死。但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回去之后,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赵惠文王的弟弟,也是贵族,四君子之一)府中。

秦昭王为了替相国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他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他的仇人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著称江湖,不肯出卖朋友,说:“魏齐是我的哥们,就算他狼狈逃蹿至我处,我也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不走了,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我们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他居然弃了相印。单身与魏齐一同逃至魏国大梁,欲投奔信陵君。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古代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但他却犹豫了。

这位信陵君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嬴,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公子似乎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经过侯嬴劝说,信陵君最终勉勉强强答应迎接魏齐。但是不知怎么搞的,魏齐突然没耐性了,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

由此我们可以推见,信陵君其实没有选择接纳他,否则以魏齐这么求生欲强的人,当不至于抹脖子。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索头”外交,最终以魏齐的人头被魏安僖王送至秦国相国范雎的办公桌上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