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提着手提箱过来,晤谈之后,他就要直接坐公交车回家。他看起来很严肃,但是态度友善而坚定。他告诉K太太说,今天是他离开旅馆的日子,以后不会再住了。
K太太问他会不会觉得难过。
理查说会,旅馆的人都对他很好。星期一他会去威尔森家(之前提过他们是理查一家人的朋友,住在X地)住三个晚上,接下来的几天和周末他都会回家……进到游戏室之后,他看看四周,然后问K太太能不能帮他绑鞋带,让它一整天都不会掉,K太太照做了。在桌前坐下之后,他又做了摇铃的动作,并且说这次是要K太太进来,她今天是浅蓝色妈妈,而且穿着很漂亮的外套。
K太太问说,既然她已经在这儿了,为什么还要摇铃叫她来。
理查显得有些吃惊,并陷入思考。他回答说,K太太说得没错。显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K太太的诠释是,理查希望她这个好妈妈能进入他的内在,而不是进入游戏室。他要K太太帮他把鞋带绑紧,是想表达他希望周末离开的时候也能够在身体里面保有她这个好妈妈。理查像对待妈妈一样要求K太太帮他做许多事,像是拾起水箱的盖子、牵着他的手让他跳下箱子、跟他换零钱以及绑鞋带等,都代表K太太不仅是能帮助他的分析师,而且让他觉得她代表好妈妈,也在他与母亲聚少离多的时候代替了母亲的角色。此外,K太太必须满足他所有要求,不然的话,他就会担心她可能变坏了,昨天就是如此。K太太解释说,他对妈妈也是一样,常常想尽可能获得妈妈最多的关爱,原因是他需要确认妈妈还爱他,而没有变成那受伤又有敌意的妈妈——老鹰,体内还含有生病与受伤的爸爸。
理查同意他一直希望母亲给他更多关爱……理查与K太太一起走到庭院去,然后把门关上,说他把她锁在里面了。
K太太诠释说,虽然他们都在外面,但他想把她锁在房子里,也就是锁在自己的内在里。由于他周末要回家,K太太也快要离开他了,所以现在他更需要满足这样的渴望。
回到房内后,理查向K太太要了画本,并且发现之前画的图都放在新的信封里,这让他很难过。他问旧的信封怎么了(注记Ⅰ)。
K太太回答说,昨天下雨弄湿了。
理查说他喜欢旧的信封,还问K太太是不是把它烧了。
K太太说没有,她拿去回收了(注记Ⅱ)。
理查显然就是期待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的脸上显露出喜色,并且说很高兴K太太是爱国的人。他朝窗外望去,说刚刚经过的女孩有一头卷发,看起来很像书里面那只怪兽。理查再度拿起铅笔又吸又咬,并且问K太太会不会在意他吸“她的”铅笔。他还说,虽然她从来没有为这件事生气过,但之后还是很难说。接着,他问K太太喜不喜欢他带来的报纸。这时,他突然面有难色,说他本来也想把这份报纸给旅馆的女领班,可是他又希望K太太留着。不过没关系,反正女领班之前看过了。
K太太指出,他想同时取悦她和女领班,就像他想对好妈妈与保姆都忠诚一样。他希望把好妈妈与怪兽妈妈分开,怪兽妈妈含有生病的坏爸爸。他表现的方式是让好K太太与坏K太太分离,而刚刚那位“看起来像怪兽”的女孩就代表坏K太太。K太太也将这一点与他对父亲生病的罪疚感与恐惧感连结在一起。他会感到罪疚与恐惧的原因是他抢走了好的爸爸性器官,也就是金鱼、“罗斯曼”、“普林肯”及“长线”(也有“长寿”之意),所以会觉得妈妈体内含有受伤而危险的父亲。【这项诠释的内容与昨天差不多,但我不确定我昨天的诠释是否够清楚。况且,在新的情境下也有一些新的细节出现。理查现在相当专注地聆听诠释,显然他昨天听进去的诠释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多,从今天晤谈一开始就可以看到他的态度与昨天极为不同。刚才他特别提到红色铅笔是她的,也一直问她会不会介意他吸铅笔并咬坏铅笔。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支铅笔是属于她的,现在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担心K太太体内只剩下又坏又危险的性器官,是他造成的,他已经把她体内(也就是妈妈体内)那个好的父亲性器官吸走了。红色铅笔经过他又吸又咬之后,已经变成了棕色铅笔。铅笔是属于K太太的,也代表她和妈妈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咬了**,还把它弄脏。
理查环顾房间四周,然后说现在他知道剩下的袋子里面装了什么——指的是另外一个帐篷,之前他已经仔细地检视过搭在外面的帐篷。关于游戏室与厨房都已被清理干净这件事,理查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K太太特别点出这一点,并解释说,他不喜欢女童军清理游戏室与厨房,他认为这些应该都由他来做。
K太太诠释的时候,理查又画了一张汇票,这张是要给妈妈的,金额是十九先令两便士。
K太太诠释说,理查觉得这么做就是在把好阴茎(好“大号”)还给妈妈。事实上,他不仅把国王给他的一英镑分给K太太与妈妈,【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等于二十便士。——译注还多加了一点钱进去。他想借由这个方式公平对待K太太与妈妈,就如同他常常希望能把关爱平分给母亲和保姆或平分给父亲和母亲一样。
这时,理查一边在纸上涂鸦。他说他写的是中国字(事实上,他的涂鸦有一点像中国字),而且是一封抗议书,他不太确定这到底是蒋介石写的,还是要写给蒋介石。
K太太问这封抗议书里面写了什么。
理查说他也不知道。接着,他画了一条形状奇特的电车线,起站与终站都是“罗斯曼”,然后再用涂鸦把它整个盖掉。他也再度问K太太等一下有没有要去村里。随后,理查开始像昨天一样,在房间里面踏着行军的步伐、吼叫和踢正步。他画了一个几乎快点填满整张纸的纳粹党徽,然后把它变成英国国旗,接着又画了一架很大的飞机,并强调这是一架英国的飞机。
K太太诠释说,这架“英国”的军机,其实被认为是德国假扮的,就像纳粹党徽变成英国国旗一样,从他刚刚在房里跺脚和踢正步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觉得这么做就是在攻击游戏室以及代表妈妈的K太太,但同时他又想保护她。
理查之前在其他画上面涂鸦并写上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做任何说明,只说纸比昨天用得快,并且继续从画本上撕画纸下来。
K太太诠释说,画本就代表她,这代表他今天想从她身上能获得多少就获得多少,因为明天是星期日,他无法过来与她会面,而他为此感到既愤怒又挫折。
理查强调说,他真的很想回家,不想留在X地。
K太太诠释说,他确实想回家与妈妈在一起,但他也想留下来跟K太太在一起。星期日的晤谈取消让他很生气,而且一想到原本的晤谈时间可能被别人占用,他就感到嫉妒与愤怒。她也诠释说,他不在的时候总是会怀疑她到底都在做什么。
K太太说他确实想回家见妈妈的时候,理查回答说没错,但是他也想看看他们从Z地带回来的火车。他兴致勃勃地仔细描述这辆火车,说它可以跑得非常快;火车头是红色的,而乘客厢是棕色的(此时他意有所指地看了K太太一眼),不过它们也很好。同时,他也一边开始画第五十五张图。三角形上面那条线以及下面那条指向性器官的线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理查解释说,三角形的两边是骨头。他在加上线条之前,突然把整张画拿起来,并且把嘴唇贴到其中一个**上。画完指向性器官的线之后,他在头的部分加了头发。
K太太诠释说,理查这个星期日无法过来与她会面,就像他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失去了妈妈的**,而替代**的奶瓶又被剥夺的感觉一样;这样的感受由于爸爸变得像婴儿般受看护照料而再度重现。K太太问中间那个未完成的三角形代表什么。
理查说是V,代表胜利(Victory)。
K太太诠释说,右脚上面还有一个小v,并且问大的胜利是属于谁的。
理查回答说是他,而爸爸得到的是小胜利。
K太太也诠释说,他画完性器官的线之后,就在头上加了头发,那些头发也代表性器官周围的毛发。
理查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于是跑到厨房去到处看看。他仔细检查了炉子,结果发现昨天被水溅到的地方出现了生锈的斑点,便为此懊恼不已。如前所述,他之前对于女童军清理过厨房的事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显然这件事有火上加油的作用。他愁眉苦脸地说,他把脏东西喷到妈妈身上的时候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还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
K太太找来一支刷子把炉子清干净。
后来,理查没有再看炉子一眼。他拿了一支耙子跑到庭院里,要K太太也跟过去,然后开始耙一排排蔬菜中间的泥土,并且说他希望能耙个几排。他还说泥土是棕色的,但它是好东西。耙土的时候,理查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仅不太注意经过的路人,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要求K太太轻声说话。整体而言,他在这次晤谈时很少注意外面,也没有问起史密斯先生的事。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一位男子经过的时候,他做了鬼脸,还张嘴做出咬人的动作。之后,他转向K太太,并且充满感情地对她说:“这不是做给你看的,是给他。”
K太太诠释说,耙子代表父亲以及他自己的好阴茎,可以用来清理并且修复妈妈,也代表可以让小孩成长——蔬菜。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大号”不仅是炸弹,也可以是好东西,而他也用代表“大号”的邮局汇票当作是给妈妈与K太太的礼物。
理查回到房内,开始用棕色铅笔涂鸦,结果把笔尖弄断了。
K太太诠释说,他用棕色铅笔使劲地涂鸦,还把笔弄断,表示他还是担心自己的“大号”正在弄脏并摧毁K太太。她也把这件事与溅到炉子上的水连结在一起:水就代表尿,而他觉得自己的尿破坏了炉子。
理查拿起绿色与黄色铅笔,并且把没有削的两端摆在一起。黄色铅笔的笔尖断掉了,而他又用刚刚断掉的棕色铅笔笔尖用力地推挤这一端,结果把绿色铅笔给挤走了。
K太太诠释说,棕色铅笔代表他的阴茎,他刚刚的动作是表示他的阴茎会制造坏的尿与“大号”,而且弄断了爸爸的性器官、让他生病,也让妈妈非常不开心。他对自己造成的这一切都感到十分罪疚。此外,他也害怕自己会对K太太造成同样的伤害。啃咬新的红色与黄色铅笔,代表攻击妈妈、K太太与爸爸的性器官。他之前特别询问K太太会不会介意他咬这几支铅笔;咬铅笔也代表吞食他所攻击的阴茎,所以他觉得这些攻击不仅在K太太体内进行,也在他自己体内发生,就跟第五十五张图一样。他说他得到了胜利,但是当他学希特勒踢正步的时候,也代表希特勒赢得了胜利,并且从内在控制他。
这次晤谈中,理查完全没有提到父亲。K太太在收拾玩具的时候,他瞄了瞄画的那些图,并且若有所思地说他很久没有画海星了。
K太太问他现在愿不愿意说那篇中文的抗议书写了什么。
理查深情地注视着K太太说:“我爱你。”
K太太诠释说,他用中文抗议的时候——也就是偷偷地以愤怒的黄色大便抗议,即是在表达对K太太的怨恨,恨她让他失去了星期日的晤谈机会。同时,他又为自己的怨恨感到罪疚,而且还是喜爱她,所以不愿意把他抗议的内容说出来。
理查表示同意。
K太太与理查一起走出房外并把门关上的时候,他说:“老房间要休息了。”走到路上之后,他回头望着游戏室,又说:“再见!可爱的老房间。”……理查一脸严肃,但是并没有显露出忧郁或被害的神情。他又向K太太确认她是否真的要去村里。路途中,理查说坐公交车过来X地并没那么不舒服,他在车上跟一位也要过来X地的女士聊天,她很和善。K太太与一位熟识的女士打招呼时,理查很高兴,并且说她在这里一定有很多朋友,而且几乎认识每个人。
K太太回答说,她在X地认识了一些人。【理查说我认识每个人这一点与事实不符,他其实知道我在X地很少与人接触。他一再地问我有没有去看电影,就是害怕我会觉得寂寞。这天他之所以特别担忧,是因为隔天是星期日,没有安排晤谈,而他害怕这样就等于是遗弃我。在此,我们可以看到他又陷入了究竟该对母亲或对保姆忠诚的两难情绪之中。实际上,他也即将在回家的途中与保姆碰面。
第六十五次晤谈注记:
Ⅰ.对理查来说,旧的信封具有一定的重要性,原因是它跟他与分析师之间的关系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甚至代表分析师本身。这些移情情绪根植于他对最初的客体之深刻依恋之中,就像他一直想自己回到那个被遗弃的老家一样,老家就代表孤独、被遗弃的母亲,而且跟他所有的早期记忆都有关联。对客体的强烈依恋证明他有爱的能力,同时也因忧郁焦虑的产生而强化了。过度强烈的罪疚感使他极度依恋母亲,并且妨碍他建立新关系或发展自己的兴趣;这些都是干扰理查发展的关键因素。随着分析的进行,这些因素的影响已经有所减轻。
Ⅱ.我一再指出,在不违背分析技巧的基本原则之下,我有时候会回答问题,主要是为了让理查安心。这次晤谈中,我不仅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还提供了相当直接的再保证,但基本上我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孩子不只在潜意识中恐惧分析的结束,意识上也体认到他对分析的急迫需要。我知道他之后可能有好几年都不再有机会接受分析,还有此时他父亲病得很重,这些确实都影响了我的反移情。
或许各位会想知道这对分析的影响有多大。我很难在此下定论,原因是我同时也在不断地分析负向移情,以及理查对我和对父母的疑虑。但就分析原则而论,我必须重申,即使是在这样的案例中,避免采取这种想给予患者再保证的心态,才会比较有帮助。我回答之后,理查马上满意地表示我很爱国,也就是说我是很好的客体,显示我的回答增强了他的正向移情。接着,他说路上经过的那位女孩长得很像怪兽,但其实她的长相并无任何怪异之处。这表示他对分析师的理想化(爱国的K太太,而不是不可靠的外籍K太太)并没有消除对她的疑虑,而是转移到经过的小女孩身上;唯有透过诠释才能够消除这些疑虑。我没有给予应有的诠释,而是提供了再保证,而他很清楚这样的再保证已经超出了精神分析的范围,所以这么做反而增加了他对我的另一层疑虑,也就是怀疑我的诚信与真诚。我们一再发现,即使患者相当渴望被爱以及获得保证,但这样的错误仍然会在潜意识中(成人的话,有时候甚至会在意识中)遭到怨恨与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