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相遇在莫斯科(1 / 1)

觅渡觅渡 梁衡 888 字 1个月前

汽车在从机场往莫斯科的公路上飞驰,两边的景物忽闪而过。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像在他乡遇到一个故人,很熟很熟的,但又一下想不起名字。

莫斯科的郊外比北京显得开阔,茸茸的衰草一直铺到天边,草地上红色的小木房,东一座西一座,漫不经心地散落着。而天是洗过一样的,湛蓝湛蓝。路边的白桦林被风轻拂着伸向远方,一抹冷绿中又显出些亮亮的黄叶,像画家随意点染了几笔,天地间好疏朗而又清静,八小时前我还在北京机场的大楼里随人流拥来挤去,现在看着这异国的风光,陌生中却又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来。我的头贴在玻璃窗上,细细地体味着,寻觅着。车子进入市区,车流如梭,行人穿着夹大衣在街上漫步,便道上的落叶在他们脚下轻轻地打着旋。一株红衣李树从车窗前急闪而过,红红的如一团旺火。我心中一亮,啊,明白了,我飞了几千公里在这里追上了秋天,一下降落在它的怀抱里。

今年,我与秋相遇在莫斯科。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一个大教堂。这实际是座公园,古老的建筑加上初秋的树林谐和而幽静。合抱粗的杨树并不太密,却好大一片,深深地望不出去。树叶黄了,风一吹飒飒地飘落下来,而地上的草却还是绿色不减,丰厚如茵。阳光斜射进来,被切割成丝丝缕缕,幻成一幅壮美迷离的奇景。我一头钻进树林,喊道:“快给我照一张,要这树、这草、这光。”要不是顾及客人的身份,我真想就地躺成一个大字,去一试大地的温柔与空气的清凉。林间三三两两的游人悠闲地走着,与树林、草坪、秋色溶在了一起。

说是公园,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我在国内香山脚下或颐和园长廊上看到的那种熙熙攘攘。好静啊,人们一个两个,在自自然然地来去,我对着大树,我仰望天空,在品着秋。秋是什么呢?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撒了一把显影剂,于是天高了,云淡了,繁叶抖落了,树干清瘦了,空气清亮了,空间开阔了。热闹的夏就这样显像为沉静的秋。

最使我深得秋味的是基辅的一次聚会。那天苏中友好协会基辅分会邀我们去座谈,基辅本有栗树城之称,协会的小楼更是埋在栗树深处,十分幽静。座谈结束后主人特为中国客人准备了两个小节目。房角原有一架钢琴,这时走上来两位男女歌唱家,他们深情地唱了一支《人生相会只有一次》,这歌声琴声贴着天花板、擦着墙,在身前身后低回慢转,我们沐浴在一个乐声的温泉之中。我想起一个成语,说风景好时曰“秀色可餐”,现在我们就正餐着一曲妙乐,这是何等的精神享受啊。我这样想着,猛一抬头看到厚厚的橡木窗户外那参天的栗树,和栗树枝叶后依稀可辨的楼房。街上的汽车正一辆辆地疾穿而过,却没有一点声音,像鱼儿在水里游。我耳听美妙的音乐,眼看无声的车流,久久地凝视那黄绿相间的栗树枝叶,顿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境界。动与静是这样妙地结合,这是秋给予的吗?秋真是一个过滤器,它滤掉了夏天的蝉鸣蛙鼓,还要滤掉这尘世的烦恼与躁动。

又一次品秋是到列宁格勒,这是一个港口城市,又长期是沙皇俄国的都城,这里的秋色是古墙碧水与红叶的组合。当年沙皇的夏宫,现在已是艺术博物馆了,宫前一方清水映着蓝天白云,水旁是大片耀眼的红枫,枫叶顶上露出圆形的金灿灿的屋顶。一个漂亮的孩子穿着鼓囊囊的衣服,露出一个圆脸庞,瞪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在石梯上一跳一跳地拣树叶。我心中不禁**起一阵愉快,上去拍拍他的头,用俄语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他仰起脸,先看看身后的父母,说:“男孩。”又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两岁。他的父母一直在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个中国人。这是两位医学工作者,我高兴地邀他们合影。苏方翻译又开玩笑说:“你也要和苏修照相。”我们都大笑了,大家依在红枫下,还有这个漂亮的孩子。秋阳静静地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从夏宫回来,我步行回旅馆。涅瓦河顺着街道,傍着宫墙,从市中心静静地流过。白浪轻轻地拍打着两岸黑色的石条,碧水倒映着远处金顶的教堂。秋凉,河边的游人大都风衣绒帽,有的还戴上讲究的手套。几个年轻的画家在河边架起画板,在捕捉秋景和这秋景中的人。我边走,边眺望这水蒙蒙、波闪闪的河面。河对岸是巍巍的冬宫,河面上是那艘著名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当年这两个新旧势力的代表,现在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水上,都成了供人凭吊的文物。我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那个小男孩的笑脸。秋风送来河面上的雾气,湿润润的。在这里,或者说在这里的秋景中,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过滤了的季节,而且是一个过滤了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