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桥是江阴城东一个小镇,建在一条河边上。这条河是当时江阴的运输要道,北接长江通苏北的渡口,南通常熟苏州。金童桥小学坐落在镇中心,是一个如四合院的院落,校长是金阮达,也是金家大院的一支主人。学生并不多,只有四个年级几十名学童。因此上课是复式班,一年级与三年级合班、二年级与四年级合班。我们用的课本还是抗战前的,里面有许多抗日的内容。所以一到日本兵来清乡,学校就停课,我们把课本藏到墙壁下面的通风洞里,人都逃到别的村去。我们住在周庄、华墅时还经常逃到定山上躲在山洞里。那种担惊受怕的情景至今有时还会在梦中再现。
但小时候也有欢乐,日本兵也不轻易下乡来,因为这里还有游击队活动,所以平时也还安定。特别是过新年的时候,会有唱滩簧的戏班子到这里来演戏。戏院就设在学校旁的城隍庙里,我们放学后就挤进去看戏,什么薛仁贵征东啦,郭子仪征西啦,热闹非凡。我家门口是一家米店,旁边是铁匠铺,我时常喜欢站在门口看他们打铁。只见他们一忽儿把一块铁从火炉里拔出来,放在砧铁上敲打起来,一忽儿又把它放到水缸里,只听见“嗤”的一声,感到非常悦耳,但并不体会铁匠们有多少辛苦。
镇最西头有我奶奶的一个寄名儿子李某,顺便说一句,江阴有一种风俗,小孩子生下来就要找一位夫妻双全、儿女满堂的人做寄母,这样小孩才能保证健康长大。李家恰是金童桥的大户,兄弟几个开了面粉厂、榨油厂。我经常到那里去玩,面粉厂倒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榨油厂可是十分艰苦的场所,工人的劳动强度极大。我在那里见到了手工榨油的全过程。李家门面就是一个河码头。大豆由这里运上岸,工人背一袋大豆,掌管的就发给他一根竹签,等大豆搬完,工人以竹签兑换工钱。等到榨油时,先要把黄豆用机器压扁,然后放到木桶里去蒸,蒸好以后倒到用竹子编成的圆箍里,箍底里铺着蒲草。工人要把一桶蒸熟的滚烫的豆倒到竹箍里,然后垫上蒲草用双脚把它踩实,踩成豆饼,再把豆饼放到榨油机上去榨油。榨油机是木制的,工人用一个个木楔子打进去,把油榨出来。因为温度极高,工人们都是光着身子干活。劳动强度是极大的,现在想来真像人间地狱。他们的劳动令我印象极深。李家不仅开工厂,也种地、养蚕。春天蚕宝宝出生,休眠、蜕皮、吐丝、结茧,很有意思。夏天打麦场也是小孩喜欢掺和进去的地方。
镇西还有一家制酒厂,据说李家也有股份,所以他们也带我进去玩。一般人以为黄酒造出来就是黄的,其实不然,雪白的糯米,酿成酒怎么就变黄了呢?原来酒里要兑上炒煳了的麦芽糖,这样才变成黄酒。我们小时候喜欢跳篾,城里小孩跳的是绳子,我们那里跳的是竹篾,即把竹子削成又细又薄的篾,用它来跳,既刚又柔,比绳子好跳。为了跳篾,常常会到竹匠那里,看他削篾、编筐。
总之,我在金童桥见到了各种行业、各色人等,长了许多社会见识。这对我的一生来讲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知道了各种劳动人民的疾苦。这在城里的孩子是见不到的。
金家大院是金童桥的望族人家,支脉纷呈,人口众多。我们同辈的孩子就有十多个。其中金懋鼎比我大几岁,我读小学时,他已经在外面读初中了。他放假回来我们常常在一起玩,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一年夏天,纳凉时他给我讲《三国演义》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于是也读起“三国”来,我那时大约是读五年级。抗战胜利以后,南菁中学复校,懋鼎兄从乡下的中学回到南菁中学来,我们就成了同学。当然他是学长,我读高一,他已读高三了。后来他考上厦门大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于是一南一北就难得见面了。特别是他1957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们更是天各一方。直到“**”以后,他得到平反,我们也才得以会面。几十年的沧桑真是难以回首。
改革开放30年来,家乡巨变。1990年我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
人世沧海本有涯,
小少离乡老还家;
昔日阡陌今不见,
高楼霓彩绣新花。
一晃又过了二十多年,变化之大难以想象。过去一个江边的农村小城已经成为一个现代化城市。岁末应江阴市云亭中学之邀,再一次回到家乡。云亭本来是江阴的一个农村小镇,云亭中学也只是一所农村学校。但这次一看,新建的宏伟校舍,先进的仪器设备,特别是高度的校园信息化,已经超过了发达国家的一般学校,真令人感慨万分。这是党的开放政策的成果,也是家乡人民辛勤劳动的业绩。觉得惭愧的是,我们离开家乡的学子没有为家乡做出什么贡献。
这次回乡特别高兴的事是又一次与懋鼎兄见面。老人总爱回忆过去,懋鼎兄为此写了六首诗赠我。我不会作诗,为了呼应他,也拼凑了几句,不成诗但表意。现抄录如下:
炮火声中到金童,
顽童相聚在澄东,
夜读“三国”受启蒙,
今犹历历在心中。
七十余载弹指间,
再度聚首已耄耋;
往事如烟犹可叹,
今朝喜迎盛世年。
巧逢他的侄孙金啸峰正在编一本《家在金童》的回忆录,要我写一点往事,就勾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
[1] 写于2011年国庆节。
[2] 2012年除夕写于北京求是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