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所希望的东西在其没有实现之前,只能是虚拟的而不是现实的,它可能在现实中出场(实现),也可能是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场的东西(不可能实现)。片面强调现实性的哲学观点自觉不自觉地把虚拟与主观唯心论联系起来而加以贬斥,特别是反对虚拟现实中不可能出场的东西,从而反对幻想(幻想不是前面所说的空想)。按照这种观点,文学艺术中很多属于幻想的诗意境界的真实性就都被抹杀了。事实上,一个能超越在场、富于想象力和幻想的艺术家和鉴赏家,正如康德所说,“对于一个对象的存在是淡漠的”[1],也就是说,对于对象的在场是漠不关心的。有的美学家甚至率直地认为审美对象具有“虚幻性”。我以为,审美对象的“虚幻性”,或者说,对于“对象的存在”的“淡漠”,正是文学艺术的真实性之所在[2],这里所体现的诗意境界也正是人生的最高意义和最深远的向往(希望)之所在。当然,诗意境界的虚拟性(虚拟可以是超越感性在场的东西,例如“一座金山”、“白发三千丈”,也可以是超越恒常在场即不符合逻辑概念的东西,例如“方形的圆”、“声中闻湿”)是与现实有联系的,但它高于现实、多于现实(这里的“多于”不是量的意义),这“高于”、“多于”之处乃是人生所追求(希望)的最高的真实性。把这种真实性叫作真理,也是完全可以的,只是不要把真理仅仅理解为简单的反映论的真理。[3]
希望、虚拟不仅是艺术创造的思想源泉,也是科学上各种创新的思想源泉。科学上伟大理论的建立和重大的创造发明最初也是虚拟的,甚至是当时条件下以为不可能实现的虚拟(幻想)。固守现实、囿于现实、不敢越现实之雷池一步的人是不可能在科学上做出任何突破的。这里的确用得着“大胆假设”四个大字。科学离不开假设,假设就是虚拟。大胆假设,勇于虚拟,才能在科学上大有希望。科学上的虚拟不同于艺术上的虚拟:后者并不期待(希望、盼望)证实,并不期待未来不在场的东西的回答,它对此是淡漠的,它只是把未出场者与出场者综合为一个整体,从中显示出审美意义和审美价值,而前者则是为了预测未来的尚未出场的东西,因而期待证实,期待尚未出场的东西的回答,所以科学在“大胆假设”之后还需要继之以“小心求证”。简言之,艺术上的虚拟不需要现实的回应,科学上的虚拟则要求现实的回应。但即使在科学上,虚拟与现实相较,虚拟是科学前进和发展的动力,尽管前者与后者又是不可分离的。根据我国科学事业发展的现状,我们是否有必要强调一下勇于虚拟的精神呢?
社会的进步也必须依靠希望的动力与虚拟的精神。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希望,必然伴随着对新的社会前景的虚拟。没有虚拟,就没有希望,社会也不可能进步。当前我们社会发展的机遇可谓千载难逢,只是人们的思想亟须多一些虚拟。一味强调现实主义,死死地把当前在场的东西限制在固定的模式下,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1] 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 参见张世英:《进人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9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 同上书,第3章《真理观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