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居于比真更高的地位
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大多反对传统形而上学崇尚超感性的抽象概念,与此相应,在美学方面也反对所谓美是以感性的东西显现超感性的东西的传统观点。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现当代“显隐说”就是这种传统美学观点的一个主要对立面。[1]“显隐说”主张美不在于超越感性,以感性的东西显现超感性的抽象概念世界,而在于超越在场的、具体的东西从而以在场的具体的东西显现不在场的、然而同样具体的东西。现当代哲学所主张的审美的超越,不仅像传统美学观点所主张的那样只是超越感性中具体的东西,而且也包括超越感性与理性的具体统一物。这种超越不是超越到抽象的概念世界中去,而是从具体的东西(包括感性与理性的具体统一物)[2]超越到具体的东西中去,只不过前者出场(在场),后者未出场(不在场)而已,所以,这种超越也可以说是对于非当前的东西的一种追寻。
审美超越所依靠的途径,如前所述,是想象。由于隐蔽的、不在场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在审美意识中,在场的艺术品所提供给我们的想象空间便是无穷无尽的,这也就是真正的艺术品之所以能令人玩味无穷的原因。西方现当代的“显隐说”,与中国刘勰“隐秀说”所讲的意在词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中国古典诗的特点颇有类似之处。
中国传统哲学讲“万物一体”。“万物一体”不是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不是用最普遍的概念概括一切事物的意思,而是指无穷无尽的具体事物之间的相通相融。天地万物本来是一气相通的无尽的整体,也即是说,“万物一体”乃存在之本然。我们平常所直接接触到的只能是在场的东西,但我们可以凭着想象力,把无穷尽的未出场的万事万物与当前在场的东西综合为一体,这也就是我们对“万物一体”的一种体悟,或者说是达到了“万物一体”的境界。西方现当代的“显隐说”主张的以在场者显现无穷尽的不在场者的美学观点,如果借用中国的术语来说,也可看成是通过在场者以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刘勰的“隐秀说”的存在论上的根据就是“万物一体”。
任何一个事物,都处于“万物一体”之中,因此,一事物的真(理)不应像西方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传统形而上学所主张的那样,到抽象的普遍性概念中去寻找,而应将它放在“万物一体”之中去寻找,这样获得的真(理)才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现当代“显隐说”的美学观点告诉我们,正是从在场的东西中显现出与之相联系的不在场的东西,才能看出一个在场者的真(真实面貌);反之,把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割裂开来,则只能得到抽象的东西,而达不到在场者的具体真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正是审美意识才能使我们达到一事物之真。海德格尔断言,真正的艺术品乃是真理发生的场所。信然。美在这里显然比真更优越,美高于真而又包含着真,并且,这里的美和真都是具体的。西方现当代哲学在提高美的地位方面,比起近代哲学来无疑跨越了时代性的一步。
2.从古至今,美的地位日益提高
大体上说来,在古希腊,实际兴趣重于审美兴趣,美较多地受善的制约。中世纪轻视艺术美,但中世纪的审美意识是很强烈的,托玛斯认为美高于善,只是他的这种思想是与禁欲主义相联系的(善总是与意欲有关),中世纪关于美与善的地位的看法可以看作是由古代到近代的一个过渡阶段。在近代,哲学家们大多认为审美兴趣高于实际兴趣,美高于善,康德、席勒、谢林、黑格尔基本上都作如是观。近代美学一般地说,美较多地受真的制约。在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哲学家那里,特别是在海德格尔那里,美明显地居于比真更高的地位,这是大不同于近代以至于古代的地方。从古至今,美的地位愈益提高的过程反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文化教育提高的过程。
[1] 我在这里没有提到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他把审美意识放在精神活动的最初阶段,即感性认识的最低阶段——“直觉”中,审美意识不依存于概念(真)和道德(善),直觉即艺术,其所表现的是个人的瞬间的情感。克罗齐由此而强调“艺术的独立自主性”。这是和西方传统美学中关于美与实际兴趣相联系的观点、美与善与真相联系的观点大异其趣的。克罗齐完全抹杀了概念或理性因素在审美意识中的地位,完全摒弃了美与实际兴趣的联系(我们主张美超越实际兴趣,但反对抛弃实际兴趣),把美完全降低到感性认识的地位,这并不符合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实际,也不能代表现当代审美意识发展的总的趋势。
[2] 康德曾通过想象的综合能力把理性认识中的纯概念与感性直观中的东西综合为具体的而非抽象的统一物。美国的欧洲大陆哲学专家John Sallis由此而断言,康德把古代的感性与理性之分纳入和限制到具体的感性世界之内(John Sallis,Delimitations,p.10;并参见Kenneth Maly:The Path of Archaic Thinking,p.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