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前后,我曾经狂写过儿童文学,创造过在同一期《少年文艺》发表两篇作品的纪录。发表了,还怕别的作者不满我多占版面,一篇用真名,另一篇用笔名,欲盖弥彰的。如今想起来,那样的狂热有一点匪夷所思。那时候年轻,年轻是听不得表扬的,读者一喜欢,编辑一欣赏,再弄上几个小奖,劲头就像高烧时的体温表,蹭蹭地上去了。只可惜,热得快也凉得快,说不写就不写,此后的十多年没有沾过儿童文学的边,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儿童写作的局外人。
1996年,我的女儿小学升初中。身为母亲的我,和孩子共同经历了一场算得上惨酷的升学大战(那一年小学升初中是要凭成绩录取各等级学校的考试结束,尘埃落定,我在整理家中堆积成山的复习资料和模拟试卷时,心中感到了酸涩:我们的孩子就是这样举步维艰地跨入人生的吗?他们必须要这样过关斩将、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能被社会发一张“许可证”吗?
很随意地,我跟我的同事朋友们谈起感想,竟收到一致的苟同和怂恿,他们说,你写出来吧,写成小说吧。
就这样,我用了大概二十天的时间,写下了《我要做好孩子》。平均日写万字。在人到中年又家务缠身的我,这几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奔速度。不是我自己在奔,是我的文字、我的人物、我的故事在引领我疾走。写的就是我女儿的生活,我们家庭的生活,女儿在学校的生活,太熟悉的内容,简直不需要编排,不需要想象,只需在书桌前坐下来,就有无数生动的场景争先恐后地要涌出笔端,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酣畅。
小说完成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大概也是一个月吧。记得我是12月初才决定写这本书的,春节刚过,漂亮的样书已经送到我的手上。我女儿先看。她是自己在看自己,连看三四遍,一边看着,一边嘻开嘴巴,一个人偷着乐。然后,我开始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了孩子们惊叹一句同样的话:“金玲”跟我真像啊!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我当然不知道他们。可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千千万万个“他们”中的一个。我写好了女儿的故事,自然就写好了“他们”的故事。
我女儿现在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前几天她还从国外打电话回来,要求我给她寄去我的几本长篇儿童小说,她室友们要看。这些已经杀出考试重围的孩子,这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他们还想重温一遍阅读儿童小说的快乐。
快乐并忧伤,或者说,快乐并思想,这是我自己写作儿童小说的要求。不有趣不行,仅仅有趣更不行,得让我的文字和人物在孩子心里留下来,很多年之后还能记住一部分,在他们回想童年时,心里有一种温暖和感动。
我时刻都在问自己:我做到了吗?
生活是如此丰富,我写作的过程,就是享受生活的过程。无数次地,当我给我笔下的孩子划出一个生活圈子的时候,我同时也就成了这个圈子的隐身的成员,呼吸着他们的空气,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感受着他们的痛苦,最后又和他们一起飞扬。我可以同时变身为几个孩子,时而张三,时而李四,他们的快乐和忧伤我都能懂。我和他们之间有一条秘密的心灵通道,一旦变身,我就能够进出自如。时常有人问我:你是如何揣摩儿童心理的?我觉得这句话问得奇怪:我干吗要揣摩呢?我真的不需要揣摩,因为我的人物和我自己成为一体,我们彼此相知,感同身受。
这就是写作的魅力:每一部书都是一段生命,一种面孔,一些梦想。我写了,我就代替我的很多人物生活过了,享受过了。我自己的生命在这其中日益丰富。
我也写过一些从前的故事,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故事,比如《漂来的狗儿》,比如《遥远的风铃》。可能以后还会写得更多。我从来不担心现在的孩子能否读懂从前。对于好的文学作品来说,历史、年代、背景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古往今来人性是相通的,人的灵魂的改变不会如城市风貌的改变那样快捷、果断、挥挥手不带留恋。灵魂总是要恋旧,要回顾,要一步三叹,要徘徊低婉。灵魂总想知道自己的历史,还想知道自己的父辈、祖辈、祖祖辈辈的历史,想知道他们从哪儿走过来,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欢乐和悲伤过什么,激动和郁闷过什么。读这一类的小说,其实是读从前孩子的生活状态,读出那个时代的尖叫、追寻和梦想。那些昨日的影像,已经泛黄,可是并不破旧,更不破碎,相反,因为积淀了岁月的沉渣,反倒散发出怀旧的温暖,有大地深处的气味,有旧棉衣柔软的手感。
我笔下的孩子们:金铃、肖晓、单明明、狗儿、弟弟、小芽……他们的诞生之日,就是离开我生命的时刻。离开我的姿态是同样的:我的手一松,他们就如鸟儿一样扑棱棱地从我的键盘上飞起来,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我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最终会飞到谁的家里,和哪一个爱读书的孩子结为好友。可我喜欢看到他们的飞翔。我知道他们已经飞遍全国,飞到了亚洲各地,还飞到欧洲的不少地方,和蓝眼睛黄头发的孩子们交上了朋友。我祈愿他们能够保持体力,一直飞到未来。
我知道我是努力的,我把孩子当上帝一样尊敬,从来都没有低估他们的智慧和能力。我努力追赶孩子们前进的步伐,像夸父追日一样辛苦。这样,孩子们进步了,我的作品也就进步了。
还要努力。写作的快乐就在努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