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1 / 1)

中国近代史 蒋廷黻 4978 字 1个月前

到了道光年间,中西都有大变动,使旧的中西关系不能继续存在。

第一,英国在十八世纪的下半期有所谓工业革命。在手工业时期,英国出品运至外国者不多,适宜于中国市场者更少。到了拿破仑战争以后,在海外辟市场成了英国新工业的急需要。

第二,自由贸易的学说随着工业革命起来了。以往各种贸易的限制和阻碍,英国人视为家常便饭者,到了十九世纪,英国人认为野蛮黑暗,非打倒不可,中国的通商制度亦在内。

第三,经过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的战争,大英帝国毫无问题地是世界的最强的帝国。英国人往年在广州所能忍受者,现在觉得万不能忍了。并且这个帝国以印度为中心。要侵略亚洲别部,英国有印度为大本营、出发地。为维持及发展在印度的利益,英国觉得有进一步经营亚洲别部的必要。

第四,在十九世纪以前,欧人到海外去传教者全是天主教教徒。在十九世纪初,耶稣教教徒也发现他们有传布福音给全世界的神圣使命。在广州的传教士,对于中国各种禁令的愤慨尚在商人之上。

我们试看道光元年(1821)至道光二十年(1840)外国人在澳门所发表的刊物,及他们写给政府的请愿书或给亲戚朋友的信,我们发现一个共同的要求:解放!他们,不分商人及传教士,都觉得解放的日子应该到了,已经到了。

在东印度公司的末年,驻华经理中之后辈就主张与中国算总账。以往公司的经理只求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现在这帮商人尚唯恐天下无事。在道光十二、十三年(1832—1833)的时候,外商已自动地不顾中国的禁令,到福建、江苏、山东,甚至奉天及高丽去卖鸦片和新的机制纺织品;传教士也跟着他们去传教、施医药。实际上,沿海官吏无可奈何。林则徐在江苏巡抚任内,遇着一只这样的犯禁的船,也无法对付。

道光十三年(1833),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通商专利取消了。这种专利也是贸易不自由时代的产物,它的取消就是时潮的表现,取消以后,新来的商人多而且杂。他们对于中国的旧制度无经验,也无了解,只觉得这种制度之无理。同时,公司取消以后,保护商业的责任由英国政府负责。以前买卖是公司做的,要办交涉和打仗,费用也是公司出的;以后买卖是商人做的,交涉及打仗都是政府的事情了。所以大决裂的机会就多多了。并且责任既由英国政府直接负担,英国必须派代表常川驻华。这个代表要执行他的职权,必须得中国的承认——承认他是外国政府的代表。那时,中国只知道有贡使,不知道有公使、领事。这种承认等于承认中、英的平等。我们知道,在乾隆末年及嘉庆末年,中国绝无放弃传统观念的倾向。在道光年间,中国还是旧中国。事实上,在东印度公司取消以后,中、英必须发生平等的近代的邦交,而中国的体制绝不容许这种邦交的发生。道光十四年(1834),中、英因此就以炮火相见。那次英国代表不久因病去世,这问题就成为一个大悬案。

换句话说:在道光年间,我们的通商制度及邦交观念是十九世纪的世界所不能容许的。

同时,英国人的鸦片买卖也是我们觉得不应该容许的。

这个鸦片买卖的发展有其商业的自然性。历十七及十八世纪,中国的国际贸易总是有很大的出超,因之白银源源地从欧洲、南北美洲及印度输进来。西商所苦的是找不着可以销售的进口货。在嘉庆年间,他们始发现鸦片推销之易,但是这种买卖的大发展尚在道光年间。在道光元年(1821),鸦片进口尚不满六千箱,每箱百斤;到了道光十五年(1835),已过了三万箱;道光十九年(1839)——林则徐到广州去禁烟的那一年——过四万箱。中国在道光六年(1826)初次有入超,从此白银起始出口:西商的困难也从此解决了。倘若英国的工业革命提早百年,倘若英国的工业品在十八世纪就能大量地输入中国,那么英商无需鸦片来均衡他们与中国的买卖;那么,中英可以不致有鸦片战争,只有通商战争;那么,我民族可以不受鸦片之毒至如此之深,但我们的农民家庭附属手工业的崩溃又要提早百年。换言之,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逃避外来的压迫的,除非我们的现代化也提早百年。

鸦片买卖的发展,除了有其商业的自然性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政治理由,那就是印度财政的需要。英国自十八世纪中叶战胜法国以后,就成了印度的主人翁,就着手整理印度的行政。整理的方法不外多用英国人为官吏。其结果有两个:一个是行政效率的提高,一个是行政费及军费的提高。印度因此发生财政问题。鼓励鸦片之输入中国是英属印度解除财政困难方法之一,即所谓开源者也。其用心之苦——如中国吸鸦片者的嗜好的探讨,价钱的适合,包装箱之图便宜等——不亚于任何现代的公司推销其他任何货品。

宣宗可说是个清教徒。他不但要禁烟,且禁唱戏。他的俭朴是有名的,连朝服尚不愿换新,只肯补缀。无疑地,宣宗的禁烟是出于至诚的、下了决心的。可是当时官吏的腐败,不是一个皇帝——虽有生杀之权——所能挽回的。所以愈禁烟而烟之输入愈多。我们若参看美国近年禁酒的经验,道光年间禁烟之失败似很自然了。

宣宗及少数的同志为什么要禁烟呢?他们一则觉得鸦片伤害身体,二则因为烟瘾妨害平民职业,三则因为烟瘾减降军队的战斗力。我们若以道光年间的谕旨及奏章为凭,他们禁烟最大的理由还是鸦片进口,白银就出口。那时国家没有统计(鸦片按法不能进口,故更不能有进口的统计),他们又怎能知道鸦片进口及白银出口的数目呢?他们的知识一部分得自传闻,因为鸦片买卖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一部分得自推测。他们知道在嘉庆年间,每两银子可换制钱一千文;在道光中年,可换至一千六百文。他们的结论是:银价的提高是因为银子流出外洋。这个结论不尽可靠,因为在道光年间,中国各省铸钱太多,且钱质也太坏。他们所得的传闻往往亦言过其实。正因为他们的运动没有科学的基础,他们的热忱反而加高。

当时在广州有少数留心时务的士大夫共同探讨鸦片问题。顺德人何太青曾主张这个办法:“纹银易烟出洋者不可数计。必先罢例禁,听民间自种罂粟。内产既盛,食者转利值廉,销流自广。夷至者无所得利,招亦不来,来则竟弛关禁而厚征其税。责商必与易货,严银买罪名。不出二十年,将不禁自绝。实中国利病枢机。”监课书院教官吴兰修很赞成这个主张,自己作了一篇《弭害论》以资宣传,并请了学海堂同事们出来提倡。这些人都是粤东道台许乃济的朋友,他也相信这个主张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在道光十六年(1836)他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他就奏请禁白银出口,不禁鸦片进口但加税,且许人民种烟,希望拿国货来抵制外货。许乃济及他的同志都知道这个办法是下策,但是他们认清禁烟虽是上策,可惜是不能行的上策。御史们如许球、朱嶟、袁玉麟都反对开禁,以为事系天下风化,万不可为,且如能禁白银出口,就能禁鸦片进口。许乃济的办法就打消了。

道光十八年(1838),黄爵滋奏请治吸烟者以死罪,这是烟禁加严的大呼声。宣宗令各省将军督抚讨论。大多数的人都以为死罪太重,因为太重,地方官吏反不执行了,他们以为贩卖者的罪实大于吸食者。唯独湖广总督林则徐完全赞成。宣宗于是决定吸食与贩卖同时都禁,并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到鸦片贸易大本营的广东去禁烟。

第九节

林则徐于道光十九年(1839)春天到广州。

广东的中外烟商对于朝廷及官吏的禁烟实是司空见惯,毫不在乎。他们以为文忠一定是和别的官吏一样,初到任时,排个架子,大讲禁烟,架子愈排得大,不过表示要钱愈多。他们想拿对付别的官吏的法子来对付文忠。不幸文忠是中国官场的怪物,那就是说,他居然办事认真,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他下令要烟商完全把鸦片交出来。烟商不听令,他就撤退十三行的仆役,断绝接济,派兵封围十三行。这个办法不是文忠独创的,广东几百年来“驭夷”的方法就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派兵船到海上去拿烟船呢?因为他知道中国兵船的力量不够。他为什么不分好坏把外商都封锁起来呢?一则因为好坏难分,二则因为三百多个外商之中,只有几个人从来没有做过鸦片买卖。他为什么把英国商业监督义律(Charles Elliot)也封锁起来呢?因为中国与英国没有邦交,不承认有所谓商业监督存在。林则徐全用传统的方法,因为他不知道有别的方法。他是中国纯粹旧文化的产物。他的特别是他忠实地要行孔孟程朱之学,不但口讲而已。

义律知道了没有法子可以对付这个横蛮的林钦差,于是以英国政府的名义令英商把所有的鸦片交给他,由他发收据。英商喜出望外,因为从后他们可以向政府追索财产或其赔偿。这一举是林则徐的大幸,也是他的大不幸。有此一举,他得了两万多箱的鸦片烟,简直一网打尽。他的报告到了北京的时候,宣宗批谕说:“朕心深为感动,卿之忠君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同时因为义律玩了这套把戏,他交出的鸦片已不是英商的私产,是英国政府的公产。因此这问题更加严重。

鸦片收了毁了,朝廷升他为两江总督了,普通官吏大可就此收场。林则徐则不然。他要办到底。他令外商具一甘结,以后不再做鸦片买卖,如做而被发觉,货则入官,人则处死。不具甘结者,他要他们回国不再来。义律率领英商既不具甘结,也不回国。他的实在理由是要等英国政府的训令,然后再作处置。林则徐则以为义律与烟商狼狈为奸,从中取利。所以他就下令禁止沿海人民接济淡水食物,因此在这年秋季中、英就兵火相见了。

在义律方面,他这年秋季及次年春季所有的武力仅两只小兵船,其余都是商船临时应战。他与林则徐两次的冲突,他不叫战争(War),只称报复(Reprisal)。文忠的军事报告不免言过其实,这不是水师提督关天培蒙蔽他,就是他有意欺君。不幸关天培颇负时誉,林则徐的官声素好,所以时人就信他们是百战百胜的。文忠于军备的努力亦言过其实。他买了一只外国旧商船,改作水师练船。他又买了些外国小炮,在虎门口,他安了一根大铁链子,以防英船的驶进。他令沿海居民办团练,他是相信可以利用“民气”以御外侮的。他自信很有把握,最可惜的是,时人也相信他有把握。到道光二十年(1840)的夏季,英国水路军队到了中国洋面的时候,他们不攻广州,反攻珠山。文忠及时人的解释是英国人怕他的军备!

英国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得鸦片赔款,一个是要大修改通商制度。英国以为打仗应在北边,交涉更应近北京,不然,不能收速效。所以占了珠山以后,英国交涉员就率领舰队到天津去。在天津负责交涉者是琦善,他对英国武备加以研究以后,就认定中国绝不能与英国战,于是不能不和。适英国政府致中国宰相书为琦善开了讲和之路。该书要求条款甚多,没有一条是当时中国所能接受的。但要求的理由就是林则徐禁烟方法的横暴。琦善把这个交涉当作一场官司办:英国人既说林钦差欺负了他们,那么查办林则徐岂不可以了事?以中国皇帝的命令去查办中国的疆吏不但无损国体,反足以表示中国的宽大。义律以琦善的态度开明,交涉不能失败,就答应率舰队回广州再议。林则徐攘(6)出大祸,致定海县失守;琦善凭三寸之舌把英军说退了,宣宗就罢免林则徐,派琦善去查办。

琦善到了广州,义律又旧话重提。琦善仍主和。英国政府给代表的训令要他们要求中国割一岛,如中国不愿割地,则加开通商口岸。这点选择是中国外交唯一的机会。琦善看到了这个机会,主张不割地,只加开通商口岸。清廷不许割地,也不加开通商口岸。义律则一心要香港。于是主和的琦善也与英国人决裂了。军事失败以后,就订《穿鼻草约》,割香港与英国。清廷得信以后,就把琦善革职拿问。宣宗从此一意主战。

既然主战,宣宗就应该复用林则徐。文忠自告奋勇,愿到浙江去收复失地。在浙督师的裕靖节亦竭力保他能胜任。于是宣宗令文忠到浙江去戴罪立功。不料道光二十一年(1841)夏季,英国新军将到浙江的时候,宣宗临时又把文忠遣戍伊犁。是以这位自信能“剿夷”,时人亦信他能“剿夷”的林则徐终于没有机会可以一现他的本领。

因此,我们的鸦片战争虽败了,大败了,时人绝无丝毫的觉悟。他们不认输。他们以为致败之理由,不在中国军备之不及外国人,是在奸臣误国,使林则徐不得行其志。好像两个球队比赛,甲队的导师临时不许其健将某人出场,以后败了,其咎当然在导师,不在球队。在道光年间,中西文化如要比赛的话,无疑地,中国队员的队长自然是林则徐。则徐未得出场,国人当然有以**。因此中有这个大波折,国人又酣睡了二十年。

第十节

负责办理战事善后者是伊里布及耆英。伊里布秉承琦善的衣钵,而耆英又秉承伊里布的衣钵。他们是“抚夷”派。他们抚夷的方法见于他们所订的中英《南京条约》和《虎门条约》、中美《望厦条约》及中法《黄埔条约》。

中国战争的目的没有达到,因为英国虽不反对禁烟,但反对中国再用林则徐用过的方法。这样一来,禁等于不禁,因为以中国的国力及国情,用文忠的方法尚有一线之望,不用则全无禁烟的希望。

英国战争的目的完全达到了,通商的制度大加修改了。我们现在把南京、虎门、望厦及黄埔诸条约当作最早的不平等条约看,因为这些条约里有领事裁判权、协定关税,及片面的最惠国待遇。虽然,我们不可就结论这些不平等条款是帝国主义压迫我们的工具。道光时代的人的看法完全与我们的两样。他们不反对领事裁判权,因为他们想以夷官按夷法来治夷人是极方便省事的。他们不反对协定关税,因为他们想把税则一五一十地订在条约里可以免许多的争执,并且耆英所接受的协定税则比中国以往国定的税则还要高。他们不反对片面的最惠国待遇,因为他们想不到有中国人要到外国去,其实当时的法令禁止人民出洋。至于租界制度,并不是根据任何条约起始的。最早的租界是上海英国人居留地(settlement),由上海道与英国领事定的。原来外国人初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在城内租借民房,后来中国地方官吏感觉华洋杂居,管理不易;外国人亦感觉城内卫生不好,交通不便。为外国人划出一特别区域为其居留地是出于双方乐意的,时人并不反对。他们——不论抚夷派还是剿夷派——不知道,亦无从知道这些条款之主权的及经济的损失。剿夷派所痛恨的是赔款和五口通商。他们认为赔款是输金以养夷,使夷力坐大。他们以为有了五口,那就防不胜防了。其实这五口,上海除外,都是康熙年间曾经有过通商的地点。

最奇怪的是,英国人认为《南京条约》是中、英平等的承认及保障,因为条约规定中、英官吏可以平等往来。这一条是剿夷派所不甘心的。

《南京条约》以后,中国以两广总督(最初是广州将军)兼钦差大臣负责处理夷务,而以两江总督副之。我们可以说,在道光、咸丰年间,粤督是中国的外交总长,江督是次长。此外北京并没有专办外交的衙门。

第一任总长是伊里布,不满一年他就死了。继任的是耆英。鸦片战争以后的通商制度几全成于耆英之手。他抚夷的技术很值得我们注意:“其所以抚绥羁縻之法,亦不得不移步换形。固在格之以诚,尤须驭之以术。有可使由不可使知者;有示以不疑,方可消其反侧者;有加以款接,方可生其欣感者;并有付之包荒,不必深与计较,方能于事有济者。……夷人会食,名曰大餐。……奴才偶至夷楼夷船,渠等亦环列侍坐,争进饮食,不得不与共杯勺,以结其心。且夷俗重女,每有尊客,必以妇女出见。……奴才于赴夷楼议事之际,该番妇忽出拜见。奴才踧踖不安,而彼乃深为荣幸。此实西洋各国风俗,不能律以中国之礼。倘骤加呵斥,无从破其愚蒙,适以启其猜嫌。”耆英所谓“驭之以术”,就是肯与外以交际。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清议骂他“媚外”,因为清议要死守“人臣无私交”的古训。换句话说,鸦片战争以后,时论仍不许中国有外交。

耆英最感困难的是广东民情与夷情之调剂。鸦片战争以后,广东人特别仇恨外国人,而外国人的气焰自然比战前亦高,于是发生许多私斗暗杀事件。耆英不惜以严刑处置暗杀者。御史们骂他“抑民奉夷”。在这种空气之下,发生广州入城问题。广州人坚执不许外国人入城,好像城内是神圣之地,不容外夷沾染。英国人把这种态度看作侮辱,坚持要入城,以不许入城为违约。耆英左右为难,对人民则竭力开导,对英国人则劝其不着急。到了道光二十七年(1847),英国人太不能忍了,于是以武力要挟。耆英不得已,与之定约,许两年后进城。《清史稿》说“耆英知终必有衅,二十八年请入觐,留京供职”。这个解释颇近情,因为耆英离开广州以后,官运尚好:“管理礼部、兵部,兼都统,寻拜文渊阁大学士。”这样,耆英的脱离外交,似乎不是因为宣宗不信任他了,是因为他自己畏难而退。

第十一节

虽然,这个解释也有困难。宣宗训令他的继任者说:“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则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迁就,有失民心。……总期以诚实结民情,以羁縻办夷务,方为不负委任。”这就是批评耆英的政策。并且继任者是徐广缙。广缙也是佩服林则徐者之一。他继任之初,就请教文忠驭夷之法,文忠答以“民心可用”。其实耆英的下台及徐广缙的上台不是寻常官吏的调动,是抚夷派的下野和剿夷派的登朝执政。徐广缙秉承林则徐的衣钵,而叶名琛以后又秉承徐广缙的衣钵。可惜徐广缙是个小林则徐,而叶名琛又是个小徐广缙。英法联军祸根就种于此。

徐广缙继任一年以后,耆英两年后入城的条约到期,英国人根据此约要求进城。广缙与名琛于是联络地方士绅大办团练,“共团勇至十万余人。无事则各安工作,有事则立出捍卫。明处则不见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实皆折冲御侮之士”。广州官民同心以武力抵抗,英国人终觉因入城问题而作战,未免小题大做,于是声明保留权利,以待他日。广缙遂以英国人怕百姓,放弃入城之举报告北京。宣宗高兴极了,赏了广缙子爵,名琛男爵,并赐广州人民御书“众志成城”四字。剿夷派外交的起始总算是顺利。

文宗即位(道光三十年正月,1850)以后,剿夷派的势力更大。大学士潘世恩及给事中曹履泰等均谓应该起用林则徐,“庶几宋朝中国复相司马之意”。文宗亦有此意。道光三十年十月,他手笔下诏宣布抚夷派的罪状。咸丰朝的对外态度于此毕露了。

这时适有太平天国的革命,清政府的江山几乎不保,但京内外的藩夷政策并不因此稍改。在广东的叶名琛自以为很有把握,文宗亦十分信任他。咸丰四年(1854),英、法、美三国共同要求中国修改通商条约。三国代表到两江及天津去交涉的,地方官吏均答以修约之事只有叶名琛能主持,但是他们到广东去的时候,名琛总是托故不见,最后又回答他们只知守约,不知改约。是时英、法正联军助土耳其抵抗俄国,而急于修约的英国亦以为不如等中国内乱之胜负决定后再议,于是搁置修约问题。名琛不知道这个内幕,反自居功,以为他得驭夷的秘诀了。

其实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这时已十分不满意旧约。他们以为商业不发达是由于通商地点太少,且偏于东南沿海,长江及华北均无口岸;他们又觉得中国内地的通过税太繁,致货物不能流通。外国代表对叶名琛的办事方法也十分愤慨,以为邦交制度非根本改革不可。外国人气焰之高,很像鸦片战争以前的样子。

叶名琛反于此时给外国人以启衅的口实。咸丰六年(1856),广西西林县杀了一个马神父。法国代表要求处置,名琛一事推诿。这时拿破仑三世正欲得教皇的欢心以维持他的帝位,有了马神父的悬案,他就师出有名了。同时叶名琛因捕海盗事,与英国人起了冲突。于是英法联军首攻广州,名琛不和不战,终为英国人所掳。咸丰八年(1858),联军由大沽口进据天津。清廷恐京师受扰,于是派桂良及花沙纳到天津去修约。

天津交涉最严重的问题,第一是北京驻使。士大夫简直以此事为荒谬绝伦,万不可许。第二是长江开通商口岸及内地游行,这样遍地都有外夷,简直防不胜防了。至于减低关税及改内地各种通过税为二五子口税,时人倒觉得不值得争。桂良及花沙纳(天津人说,那年桂花不香)以为不签字,则外国人必直逼京师;签字则外军可退,中国可徐图挽回。《天津条约》实在可说是城下之盟了。

签字以后,北京就教桂良到上海去“挽回”已失权利。清廷知道若否认条约必致引起战祸,于是有所谓“内定办法”:中国以后完全不收关税,外国人放弃北京驻使、长江通商及内地游行。时人以为外夷既唯利是图,以利诱之,他们必就范。桂良到了江南,地方官吏大反对这个内定办法。不收关税则军饷无来源,万一外国人接受了这个便宜而同时又不放弃新得的权利,那又怎样?桂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疏通英国,结果允不派使驻京。他觉得此外不能再有所得,只好批准《天津条约》。

次年,各国派使到北京去交换批准证书。北京也为他们预备了公馆,以便接待。但各国疑心甚大,所以派兵船护送公使北上。清廷于咸丰八年秋派了僧格林沁在大沽设防,以免外国人再进据天津。中国原意堵塞海河交通,留北塘一路出入,则外国人不能武装进京。外国人见了大沽不能通行,遂以为中国有心废约。他们把中国军备看得太轻了,一战的结果,外国人大失败。于是英、法要复大沽之仇。

咸丰十年(1860),我们的外交一误于北京不给桂良全权证书——时人以为唯独皇帝可以有全权;再误于捕拿外国交涉员。终致联军入京,毁圆明园,而《天津条约》以外又有所谓《北京条约》了。

剿夷派外交的代价不能不算大。

第十二节

上文已经说过,俄国占了西伯利亚以后,中国的国际地位加了一路的侵略。但《尼布楚条约》终究实行了一百六十余年。到了十九世纪中,欧人自水路来者的侵略复行积极的时候,自旱路来者的侵略也积极了。剪刀在那里活动了。

俄人最初假道黑龙江出师,以防英、法的侵略;次则实行占据江北。等到布置好了,然后与黑龙江将军奕山开始交涉。咸丰八年(1858),签订《瑷珲条约》,将黑龙江以北的土地划归俄国。咸丰九年(1859),中国想否认该约。等到英法联军进了北京以后,中国不但无力取消《瑷珲条约》,反又订《北京条约》,把乌苏里江以东的土地让给俄国。我们的大东北缩小了一半,而且俄国得了海参崴,可以角逐于北太平洋。

俄国没有费丝毫之力就得了八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其对华外交的灵敏可说远在英国之上。而且俄国自始至终以中国的“朋友”自居!

第十三节

咸丰十年(1860)的大挫折终于唤醒了一部分的中国人。在咸丰八年、九年,文宗的亲弟恭亲王奕?是顽固派之最顽固者,首先提议捕杀外国交涉员的就是他。文宗逃往热河的时候,派他留守北京。咸丰十年的经验给了他及他的助手文祥两个教训。他们从此知道外国的枪炮实非我们所能敌。同时他们发现外国人也讲信义:与外国人订了约以后,他们果然遵约退出北京。于是奕?与文祥决心自强,并且知道中国还可利用外国专门人才以图自强。

适此时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诸疆吏因与太平天国战,免不了与外国人发生关系。他们也得了同样的教训。这五人的努力造成了同治中兴的局面。

他们是中国的第一代政治家,知道中国所处的局势是数千年来的变局,而且图以积极的方法应付之。他们的大政方针分两层:以外交治标,以自强治本。这个治本之策是步步发展的,最初不过练洋枪队;继则买制器之器,以图自己造枪造船;终而设学校,派留学生,以图自己能制这些制器的器具。等到光绪年间,他们进而安电线、开煤矿、修铁路、办海军、设招商局、立纱厂。我们现在以为他们的事业不够,可是我们如知道他们的困难,我们也不批评他们了。时人多怪他们以夷化夏,多方反对,加以事权不一,掣肘者多。政府没有整个的计划,事业的成败要靠主办者个人的势力。

至于治标方面,奕?及文祥创立一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来负外交的全责。总署拿定主意谨守条约,以避战祸。但是十九世纪的后四十年,外来的压迫节节加紧。这时工业化的国家也多了,各国都需要在海外找市场,不像以往只有英国。同时西洋人把达尔文的学说应用于民族之间:优胜劣败既然是天理,强者有助天淘汰弱者之责。所谓近代的帝国主义的狂澜充满了全世界。加之这时在已有的两路侵略——剪刀式的夹攻——之上,又来一个从东面临头砍杀的日本。治标没有治好,治本也不足济事。甲午之战是自强运动的失败。

尾言

自强失败以后就是瓜分,瓜分引起民族革命。这是甲午以后,我们对世界大变局的应付。

无疑地,经过三十余年的革命,我们的民族意识大有进步。无疑地,这民族意识是我们应付世界大变局的必需利器。现在的问题是:这民族意识能否结晶,能否具体化。我们是否从此团结一致来御外侮;我们是否因为受了民族主义的洗礼而就能人人以国事为己任:这些条件会决定我们最后对这个大变局的应付的成败。

(录自《清华学报》一九三四年第四期)

(1). 即Frank,是十字军东征后,地中海东部一带对西欧人的统称,后这一称呼被阿拉伯商人传到印度、南洋和中国。

(2). 奸宄(guǐ):犯法作乱的人。

(3).清朝时期,西方人把满族人称为“鞑靼”人。

(4). 指《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

(5). 祝厘纳赆:祈求福佑,进贡财物。

(6). 攘: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