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到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第一中学的入学通知书那天起,萧红就开始兴奋,她如愿以偿就要成为中学生了。
那个夏天,是她长到十七岁最幸福的一个夏天,她的脸上总不由自主地挂着甜甜的笑容,连她平日里不怎么喜欢的爸爸和后妈,在她眼里都顺眼了许多。
1927年暑假结束后,萧红成为哈尔滨东特女一中的一年级新生。
女中学生萧红已经出落成有些俊美的大姑娘了,对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学习机会,她很珍惜,学习上认真刻苦,课余时间也不敢随便逛街,因为家里给的那点零用钱很少,也因为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荒废掉。课余时间,偶尔她会到在哈尔滨工作的六叔张廷献那里去坐坐。
六叔张廷献和萧红的爸爸张廷举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萧红的亲奶奶去世早,亲爷爷就又续娶了一个老婆,张廷献是萧红的继祖母生的,但是他们两家关系走得很近。
张廷献工作前在阿城师范读书,他有一个同班同学叫汪大澄,两个人关系很铁。师范毕业后,汪大澄在道外区的一所小学当校长,张廷献任道外税务分所所长,上学时候的同窗好友现在又在一个区工作,两个人就经常地走动走动。
彼时,正值汪大澄的弟弟汪恩甲从吉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毕业了,毕业后正为找工作发愁,哥哥就让他到自己的学校当教员,张廷献去汪大澄那里的时候,经常能见到汪恩甲,感觉这个小伙子很不错。
汪大澄到张廷献那里闲坐,也偶尔看到来看望六叔的萧红,那时候的萧红留着那个年代女学生的齐耳短发,白褂青裙,白袜青布鞋,一身清纯的学生装,眼睛大大的,青春靓丽,落落大方。汪大澄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很不错,就问这是谁家的女孩?
张廷献说是自家侄女,在哈尔滨读中学。
汪大澄就想到了弟弟汪恩甲,张家是呼兰的地主,家庭条件不错,而自己家是哈尔滨顾乡屯的富户,父亲还是一个小官吏,条件并不比张家差,双方又知根知底,就让张廷献去提亲。
许多资料上说汪恩甲是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儿子,都是以讹传讹,历史上真正的汪恩甲是顾乡屯一个官僚地主的儿子,家里条件不错,和萧红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所以六叔张廷献受汪大澄委托向哥哥张廷举提媒的时候,张廷举通过权衡,很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不要一看到带“屯”字的就以为是偏僻乡村,这个顾乡屯可不是什么偏远农村,如今位于哈尔滨西北角,当年也算是哈尔滨的一片繁华区域。好歹人家汪家也算是大城市哈尔滨的富户,张廷举考虑到男方家境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这个汪恩甲受过新式教育,还是教育工作者,他自己当了半辈子老师,觉得做教师的人品肯定错不了,就自作主张把这桩婚事大包大揽下来,由他做主把萧红许配给了汪恩甲。
这是一桩实打实的包办婚姻,虽然表面上看考虑到了男女双方的家庭出身、年龄、学历等因素,但是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国的包办婚姻从来就没有浪漫可言,任何一桩包办婚姻都是一种无奈,萧红的这桩包办婚姻也是如此。两家正式订下婚约的时候,萧红还在上中学,约定的是萧红初中毕业后再结婚。
家里在隆重地为萧红张罗订婚的事,萧红却是一脸懵懂和茫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已经偷偷在想未来的爱情了。她就读的这所东特女一中实行男女分校制,对学生管理非常严格,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男子,所以,长到十六七岁,萧红还没有为哪个男子心动过。学校同宿舍的女孩子们有的也已经订婚了,有些包办婚姻中的小男女还是有爱情的,看着她们写情书时候的投入和接到情书之后的甜蜜,萧红也想生活中有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
爸爸给自己定下的这桩婚事中的男主角汪恩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常常在寂静的夜晚躺在**想入非非。听说家里给她订婚了,同学们就和她开玩笑,要求她把未婚夫带到学校来,让她们帮着鉴定鉴定。
未婚夫的样子到底怎样呢?
萧红从最帅的帅哥想到最丑的丑男,又从最丑的丑男想到最帅的帅哥,他究竟长得有多丑有多帅?不知道,但愿不要丑到一塌糊涂。
后来见了面,萧红发现,这个汪恩甲的长相既没有帅到光芒四射的地步,也没有丑到吓人的地步,模样看上去还算周正,能拿得出手去。按照萧红后妈的妹妹梁静芝的话说,汪恩甲也算相貌堂堂。当时他的身份是一所学校的教员,和同班那些女同学的未婚夫比起来,学历上似乎要差了一些,她们的未婚夫大都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法政大学读书。
教师的社会地位那个时候还是比较不错的,怎么说也是文化人,这个工作还算体面。不过,凭着女孩子的虚荣心,萧红还是希望汪恩甲能进一步深造,那样自己在同学们中才显得更有脸面。
对汪恩甲这个人,萧红说不上反感或者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感觉很平静,没有传说中的那种怦然心动,她单独坐在汪恩甲对面的时候,很奇怪自己能那样淡定。是的,是淡定,她的讲述那样流畅,那样有逻辑性,倒是汪恩甲显得有些不自然,缩手缩脚的,一点都不大方,说他老实吧,那眼神儿又有些不安分,不知道这样的眼神算不算色眯眯的。他这个样子,让萧红骤然失去了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她觉得,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具体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好,最起码比这个汪恩甲要更加风流倜傥一些,更加儒雅一些,也更加有主见一些。萧红觉得,汪恩甲不是个有主见的男人,遇事总要和他哥哥商量,比如萧红说,你还是到法政大学进修一下吧,汪恩甲并不立即作答,只是说,要回去和哥哥商量商量再说。
你自己的事能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啊?
依照萧红的性格,她想这样质问他一句,话到嘴边又忍下了。毕竟两个人之间还没有熟到那个份儿上。
东特女一中对学生管理虽然严格,但赶上家里给包办了婚姻的学生的未婚夫来学校看望未婚妻,学校也会破例网开一面,这就使那些苛刻而严厉的制度显得很搞笑,一边是不许女生自由恋爱,一边却允许那些包办婚姻的未婚夫们明目张胆出入校园。后来,汪恩甲也加入到恣意出入校园的未婚夫队伍中,同学们经常开萧红和汪恩甲的玩笑,女孩子们管汪恩甲叫“汪先生”或“密司特汪”,在玩笑声中,萧红已经从心理上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就是汪恩甲的人了。
寒冷的冬季课余时间,她会乖乖躲在宿舍里,为汪恩甲一针一线编织毛衣。窗外雪花飞舞,那时候的萧红是柔美的,她把自己对未来的憧憬都编织在了毛衣里。有时候,她还会和汪恩甲通通情书,这些小情调也是甜蜜的,萧红曾经奢望就一直这样浪漫着,浪漫到自己高中毕业再说完婚的事。
萧红就读的这所学校是专门为大家闺秀开办的,培养的是新式“三从四德”未来合格贵族太太,办着办着,随着进步教师的加入,学校就变了味道。萧红在那里读书的时候,有一位名叫王荫芬的国文老师,最喜欢鲁迅的作品,所以在课堂上经常讲鲁迅的文章,有时候还把新文化运动的其他一些作家的文章搬到课堂上讲,这种传授方式不仅让萧红深深喜欢上文学,她的思想和观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萧红和汪恩甲的差距越来越大,对于萧红说的一些新名词,汪恩甲一点都不感兴趣,而对于汪恩甲不思进取的状态,萧红越来越失望,她越来越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种。
正当她对汪恩甲感觉到不甚满意的时候,汪恩甲的父亲去世了。
按照风俗,已经订了婚的儿媳妇,在未来公爹的丧事上,就要像已经过门的儿媳妇那样履行职责,比如披麻戴孝等。
萧红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人家汪家已经把丧信儿报到了萧红呼兰老家的家门上,继母梁亚兰已经率领着张家的奔丧队伍行进在呼兰到哈尔滨的路上,萧红必须向校方请假,随同继母梁亚兰到顾乡屯参加未来公爹的丧礼。
萧红很无奈地去了,一到那被白布、哭声和唢呐声营造出的哀伤气氛的现场,她根本由不得自己,片刻间就被打扮出一身素白重孝,这身打扮,妈妈死去的时候她穿过,爷爷死去的时候她穿过,现在为一个没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老头,她又装扮齐整了。眼泪却是一滴都流不下来,看着汪恩甲兄弟俩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哭,萧红有时候受了感染眼角会湿润一下,醒过闷儿来,想想自己的角色,又觉得很尴尬,这个死去的老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自己被装扮成这个样子,完全像是在演戏,萧红对这角色并不是很投入。
装扮成这个样子的结果是,丧礼一结束,萧红就得到了汪恩甲家二百元的赏钱,这是奖赏没过门的儿媳妇为未来公爹披“重孝”的辛苦费。这二百元钱是萧红长这么大挣来的最多的一笔钱,当然,这钱不是萧红亲手接过来的,如果当时给到她手上,她大概都不会接。
萧红和汪恩甲的关系若即若离地保持着,汪恩甲为了让未婚妻高兴,主动到法政大学夜校班上课,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深造,这样他们之间貌似又有了些共同语言。
有些人这辈子注定是不安分的,比如萧红这样的人,小时候折腾小屁孩儿那点事儿,长大了折腾大事。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开始,日本次第拉开侵华序幕,爱国的学生们经常上街游行,反对日本侵略,萧红也时常会加入到爱国学生的行列中去,参加游行和其他宣传活动,特别是日寇修筑吉敦铁路引发的爱国学生运动中,萧红是积极的参与者。消息传到呼兰县,张廷举这个严父又要行使自己的权利了,他本来就不同意女儿读中学,他阻止萧红读书的用意不是不想让她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而是怕这个孩子学问越大给自己捅的娄子越大,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依照她的性格,是不能让她出去见更大世面的,否则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因为萧红在哈尔滨参与上街游行的事,家中紧急做出决定,立即中断她的学业,马上和汪恩甲结婚。
这个消息对于汪恩甲来说算是个喜讯,他得到张家那边透露的婚讯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结婚的事,只等着那边给他个准信儿,就发喜帖。
家里人到学校让萧红回家一趟,她还以为家里有什么事,想也没多想就利用礼拜天休假的时候回去了。一到家,爸爸和后妈都在厅堂候着呢,一副郑重其事的姿态,一见到萧红,爸爸开门见山提出完婚的事,说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就不要继续上学了,差不多就和汪恩甲成亲吧。
萧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婚讯搞懵了,她说自己还没有心理准备,还要继续上学,不想现在就结婚。
爸爸一脸的恼怒,告诉萧红:“不管怎么说,哈尔滨那儿的学不能再上了。”
萧红说:“我也正想离开哈尔滨那所学校,到北平去读高中。”
这话让爸爸和后妈瞠目结舌,她居然还想到北平去读书?在自己身边就不断惹是生非,到了北平还不定会惹多大的事呢。爸爸坚决反对,后妈和爸爸一唱一和,呼应得很好。
如果只是爸爸反对,萧红可能还会忍气吞声少说几句,后妈的积极参与让她反感透了,她不喜欢让这个女人管着自己,压制自己,就按捺不住情绪大吵大闹起来。这吵闹声激怒了后妈,老公前任留下的孩子,她打又不能打,骂又不管事,只好拿出东北女人的那股子泼劲儿,冲到门前把屋门打开,对着外面大声喊叫:“老乡亲们,大家伙都来看看吧,我这个做后妈的管不了前房的女儿,我丢人啊,我无能啊。”
后妈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萧红的不是,爸爸则铁青着脸,一口一个“不肖之子”“孽障”“叛逆”地骂着。
原本寂静的呼兰城,被这高分贝的吵闹声惊动了,院门口凑过来许多看热闹的,后妈管孩子,本来就是很有看点的八卦戏,现在这场戏可以免费观看,也为大家贫瘠的业余文化生活增添了一点佐料。
既然事情已经闹起来了,就不好草草收场,必须分出个胜负才是,至少在后妈梁亚兰看来,自己不能随随便便输掉人气。她场外求援找来了萧红的大舅做友情嘉宾,让萧红的亲娘舅去管教外甥女。
大舅是萧红妈妈姜玉兰的亲弟弟,接到续姐姐梁亚兰送来的口信,他不敢怠慢,一方面碍于亲戚的情面,另一方面怕去晚了自己的亲外甥女吃亏,于是匆匆从乡下赶到了呼兰城,半真半假地过来教训外甥女,一顿狠狠的呵斥,说再不听话,就打断这个小犟种的腿。
他当然不会打断萧红的腿,只是做出这种气势和姿态,给梁亚兰看,让她觉得自己已经给她出了气,就达到目的了,至于最后萧红是否中断学业和汪恩甲结婚,是否打消去外地继续读书的念头,他是管不了的。这孩子从小就犟,连她亲爸都管不了他,何况自己这个做舅舅的。
风波暂且平静下来,婚事也暂且搁置下来,萧红又回到东特女一中继续上课。
这一次,萧红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很烦,懒得见经常来献殷勤的汪恩甲。
这些烦心事除了和学校里的闺蜜们念叨念叨,还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就是在哈尔滨法政大学上学的远房表哥陆振舜。陆振舜是个很有想法的进步青年,对于包办婚姻之类的很蔑视,不过,他自己就有一个包办婚姻的老婆。
陆振舜这种表哥的身份是不好进东特女一中找萧红的,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未婚夫可以出入校门,表哥不可以。他们之间很谈得来,两个人都愿意经常在一起面对面坐着聊聊天。他们的会面经常是在外面,上一次约好下一次的会面时间、地点,然后如期赴约,这很像情人间的约会。
萧红很依赖陆振舜,当她流着眼泪向这个表哥诉说自己如何如何抗拒结婚这件事的时候,陆振舜向流泪的小表妹递过一块手帕的同时,也递过了自己宽大温暖的臂膀和胸膛。萧红放心地偎依过去,偎依在这个男人怀里流泪,她觉得很温暖,也很踏实,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爱的冲动,她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
陆振舜这次来找萧红,是想告诉她,自己已经从法政大学退学,马上要到北平中国大学读书,等他在北平安定下来,就帮着萧红找一所高中,两个人一起到那里读书。
去北平读书成了萧红最大的憧憬,陆振舜的突然离去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她发现,她已经爱上他了。
初二的暑假很快就到了,这个暑假意味着萧红的初中学业已经结束。
初中学业结束了,下一步面临的就是完婚这件事,爸爸和后妈已经开始悄悄为萧红准备嫁妆了,这让她无比心烦,她现在满心都是表哥陆振舜的影子,那个本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汪恩甲现在在她心里一点位置都没有。
最重要的,她和汪恩甲之间是包办婚姻,作为新女性居然屈服于一桩包办婚姻,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