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里去了尼斯,打算住上一个礼拜,却耽搁了个把月。一个人独自闲逛,他已经感到厌倦了。然而,有艾美在一边陪伴,她那熟悉的身影,对于她融入其中的异国景致而言,似乎增添了家乡般的迷人魅力。劳里很怀念往日受到的“宠爱”,又旧梦重温,其乐融融;哪怕过往陌生人纷纷投来羡慕不已的眼神,其快意根本就无法跟家乡姑娘的爱慕相比。艾美绝不会像姐姐们那样宠爱他的,却很乐意看着他,贴近他,因为她觉得,他代表的是亲爱的家人。对于他们,她十分想念,尽管口头上不说。这时,他俩自然地为彼此朝夕相处而感到宽慰,相互之间可谓形影不离,不是一块儿骑马,一块儿散步,就是一块儿跳舞,一块儿闲逛。因为,在尼斯游玩的季节,谁都无法老是勤劳干活儿。不过,他俩表面上在无拘无束地自娱自乐,却在漫不经心地了解对方,形成自己的看法。艾美在朋友的评价里蒸蒸日上,但劳里在她的评价里却下降了。他俩不用开口就心中有数了。艾美总想讨他喜欢,而且旗开得胜,因为,她十分感激劳里给予的许多快乐,经常为他做一点儿事,作为回报。对于这种照顾,母性十足的女人都知道该怎样添上超越言语的风情韵味。劳里却无所用心,看上去随心所欲,任其自然,试图忘掉过去。由于被女人冷落过,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欠他一句友善的话。他非常慷慨,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她愿意接受,他满可以把尼斯的饰件统统都买来相送。同时,他觉得自己很难改变艾美正在对他形成的看法,也怕看见艾美目光犀利的蓝眼珠,似乎在注视他时带有那种既悲伤又轻蔑的惊诧神情。
“大家今天都去摩纳哥了,但我喜欢待家里,写几封信。信写好了,我打算去瓦儿罗萨玫瑰谷写生,你去吗?”天空爽朗的一天,中午时分,劳里照例懒洋洋地走进门时,艾美凑上去问道。
“哦,好吧,不过,走这么远的路,是不是天气太热了?”他慢吞吞地答道,刚才户外阳光炫目,阴凉的客厅十分诱人。
“我会去叫一辆四轮马车,巴蒂斯特来驾车。你只管撑阳伞,不用管其他事。手套不会弄脏的。”艾美说着,讥讽的目光瞥了一眼一尘不染的小山羊皮手套,那是劳里的嗜好。
“那我乐意奉陪。”劳里说完话,便伸出手去接她的写生本。但艾美却将本子夹在腋下,尖刻地说:
“不麻烦了。我不费力,你倒看上去拿不动似的。”
劳里瞠目结舌,见艾美奔下楼,便步履悠闲地跟着走下楼。他们上了马车,劳里一把抓住缰绳。小巴蒂斯特无事可做,只好双臂抱着胳膊,在后车厢睡觉了。
他俩从不吵嘴——艾美很有教养,而眼下劳里懒得吵。不一会儿,他以好奇的神情瞅了一眼艾美的帽檐底下。艾美微笑相答,一团和气,双双上路。
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乡间车道轻快地行驶,沿途景色秀丽,令人赏心悦目。不一会儿,一座古老的修道院映入眼帘,飘逸入耳的是修道士们咏诵的那些庄重肃穆的赞美诗。后来,他俩看见一个戴着尖顶帽、光腿穿着木拖鞋的牧羊人。只见那人一个肩上搭着粗布上衣,坐在岩石上吹口哨。一只只山羊有的在岩石间奔跑,有的就躺在他的脚边。没多久,一队脾气温顺的灰色毛驴驮着一筐筐刚收割的青草,从路边经过,青翠草堆上要么坐着一位头戴宽边帽的漂亮姑娘,要么坐着一个老妇人,一路上纺织杆不停地捻着。路边的奇怪石棚子中,跑出不少浅色眼睛、棕色皮肤的孩子,兜售一束束鲜花和一串串带枝叶的橘子。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枝节粗壮,叶片浓绿的橄榄树。果园里,金色的果实挂满枝头。路旁开满了红色的大银莲花。绿色的山坡和峻峭的山顶后面,白雪皑皑的滨海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蔚蓝的天空下,高耸入云。
玫瑰谷真是名不虚传,一年四季,气候温暖,玫瑰花到处盛开。繁茂的花朵悬挂在拱道上方,伸出院门的栅栏,散发出宜人的芳香,欢迎过路的行人。柠檬树下,叶面柔软的棕榈树下,野花盛开,四处蔓延,一路生长,连山上的别墅旁,都能见到。每一处树荫下,开放的鲜花簇拥着散落的座椅,让人见了就想停住脚步,坐上去歇息。这儿的岩洞,阴凉爽气,洞内的大理石仙子塑像在花瓣的掩映下微笑。这儿的喷泉,映照出的是或红或白的玫瑰花的颜色。这些垂挂的玫瑰花似乎都在为自己的美丽姿容流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儿,家家户户的房墙上,都布满了玫瑰花,有的爬卧在飞檐上,有的缠绕在梁柱上,还有不少随意蔓延,在房屋露天平台的栏杆上生长。从高处眺望,可以看见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地中海,以及海岸边城中的白色房屋。
“这是蜜月旅行的天堂,不是吗?看见过这样的玫瑰花吗?”艾美问道。她在屋顶的露天平台上停下脚步,欣赏眼前的景致,贪婪地呼吸随风飘来的浓郁馨香。
“没有,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花刺呢。”劳里一边说,一边将拇指送进口中。刚才,他想伸手去摘一朵孤零零的鲜红玫瑰花,但就差一点儿距离,没有够着。
“弯下腰嘛,摘那些没有刺的。”艾美说完话,从身后鲜花点缀的墙上采摘了三朵奶油色小蔷薇,然后,把蔷薇插在对方衣服的扣子孔中,作为讲和的礼物献给劳里。劳里表情古怪地低头盯着三朵蔷薇,凝神了一会儿;他有意大利血统,有点迷信。此刻,他的心境是悲喜交加,好不郁闷,就跟那些富于想象的小伙子一样,能从小事中悟出奥秘,到处都有浪漫的题材。劳里刚才伸手去摘那棵带刺的红玫瑰时,想到了乔,她就配生动艳丽的花朵,身上常戴家中温室里摘下的这种玫瑰。而艾美刚才递给劳里的浅色蔷薇是意大利人捧在死者手里的,婚礼的花环从不使用这种。这时,劳里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这不祥之兆是针对乔的,还是他本人。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美国人的常识,战胜了多愁善感,并爽朗地开口大笑。出国以来,艾美从未听他这样笑过。
“是个好建议,你最好从善如流,保全手指要紧。”艾美说道,心想自己的话把劳里逗乐了。
“谢谢,我会的。”他玩笑着答道。殊不知,几个月之后,他却真心诚意地照办了。
“劳里,什么时候去你爷爷那儿?”艾美突然问道。问完话,她坐在一个树枝编制的座位上。
“很快。”
“这三周来,你说过无数次了。”
“我想,简洁的回答可以免得麻烦。”
“他盼着你去,你确实应该去。”
“你真热心!我知道的。”
“那为何没有行动?”
“我想,天生堕落吧。”
“你的意思是天生惰性。真可怕啊!”艾美说话时,一脸严肃。
“还没这么严重。去了他那儿,只会烦他,所以,我不妨就待在这儿,再烦你一阵子,你忍受能力强。其实,我想,这样非常适合你的胃口。”劳里调整了身体,准备躺在栏栅的宽阔横木上。
艾美摇了摇头,以逆来顺受的神情打开速写本。其实,她已经决定教训一下这“小子”。没过多久,她又开口了。
“你在干什么呀?”
“看蜥蜴。”
“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打算,或者希望干什么?”
“我想抽支烟,可以吗?”
“你真气人!我不赞成抽烟,除非你让我把你画进速写才可以。我需要画人像。”
“愿意效劳。你怎么画我——是全身的,还是大半身,画倒立呢,还是直立?我斗胆建议,画一张卧姿吧,然后,把你自己也画进去,取名《无所事事乐融融》。”
“别动,如果你喜欢,睡觉也行。我可要大干了。”艾美精力充沛地说道。
“真是热情高万丈!”他一边心满意足地靠在一只巨型陶瓮上。
“乔如果现在看见你,会说什么呢?”艾美不耐烦地问道,希望提到比她更精力充沛的姐姐大名之后,能够激发劳里的热情。
“老一套,‘走开,特迪。我很忙!’”劳里笑着说道。但他的笑容并不自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熟悉的名字刺痛了心中还未愈合的伤口。劳里的口气和面色都打动了艾美,先前见过这种面色,也听过这种口气。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劳里的表情变了——一副严峻愤恨的神态,满脸痛苦,不满现实,悔恨交加。但艾美还未仔细端详,该表情早已消失,恢复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艾美以艺术的愉悦注视了劳里一阵子,心想,他多么像意大利人啊。只见他沐浴在阳光下,头上没有遮盖,眼睛里流露出南国的梦幻感,他似乎忘记了身边的姑娘,沉醉于幻想之中。
“你看上去就像一位躺在墓穴上的年轻骑士形象。”她一边说,一边细心地勾勒画像的线条,深色岩石的背景,轮廓清晰的剪影。
“希望如此啊!”
“愚蠢的希望,除非你早已空度一生。你变化太大了,有时候,我想——”但说到这里,艾美停顿了,神情半羞半神往,此时无言胜有声。
劳里心领神会,明白了艾美欲言又止,所要表示的温情的担心。他直视艾美的双眸,以往常跟她母亲说话的口吻讲道:“没事的,小姐。”
艾美听罢满意了,将近来开始惹她揪心的疑虑都抛到了一边。劳里的话还感动了她。她说话时亲切的口吻就表明了这一点:
“我真高兴!我也并没有认为你是一个严重的恶少,不过,想来你也许在德国巴登巴登那个鬼地方浪费了不少钱,要么连心都被哪个迷人的法国有夫之妇勾走了,要么在异国他乡陷入困境,一些年轻人往往认为那是出国旅游在所难免的。别待在太阳底下,过来,在草地上躺一会儿,‘做个朋友吧’,以前,乔邀我坐在沙发的一角,开始聊秘密时就是这样说的。”
劳里顺从地往草地上一躺,将一些雏菊插在旁边地上艾美帽子的系带上,自娱自乐。
“我早就准备好了,快讲秘密吧。”劳里抬头看了一眼,眼里明显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
“我没有什么可讲。你说吧。”
“没有福气拥有秘密。我还以为,你大概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最近的消息你都听过了。难道你不是经常听到的吗?还以为乔会给你寄许多信。”
“她很忙。我到处游逛,你知道,不可能按时联系。你什么时候开始艺术大作呢,我的女拉斐尔?”劳里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将话题转开。其实,刚才他在纳闷,艾美是否了解自己的秘密,想不想谈论它。
“永远不做。”艾美答道,口气沮丧,但却斩钉截铁,“罗马灭了我的虚荣心,看了那里的艺术奇迹,我觉得自己活在世界上真是十分渺小,失望中,就放弃了所有不明智的期盼。”
“你如此精力充沛,才华横溢,为什么要这样呢?”
“问题就在这儿——因为,才华不是天才,精力再充沛也无法造就的。我想要么成名成家,要么一事无成。我不想成为一名平庸的画匠,所以,就不想再努力了。”
“敢问你现在自己有何打算?”
“磨炼自己的其他才能,为社会增光添彩,当然,得有机会。”
艾美的讲话很有个性,听上去很有魄力;但年轻人就得无所畏惧,而且艾美的抱负具有良好的基础。这时,劳里笑了。艾美一旦发现自己长期向往的目标无望实现,便毫不迟疑地另起炉灶,决不愁眉苦脸。这种精神,他很喜欢。
“好哇!我说,那个弗雷德·沃恩就在这里插足了。”
艾美审慎地保持沉默,但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丝会意的神色。劳里见了,赶紧坐起身,板起脸问道:“我现在当你的哥哥,问几个问题,行吗?”
“不保证一一回答。”
“你呀,嘴硬,面怯。乖乖,你可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情场老手啊。去年,我听到过你和弗雷德之间的流言蜚语。我个人认为,如果不是他突然奉召回家,又绊住那么久,嗨,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这不该我来回答。”艾美一本正经地回答,但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她的眼神泄露出火花,坦白了她的内心世界:了解自己的魅力,并因此而得意非凡。
“希望你还没有订婚吧?”劳里一下子变得就像一个大阿哥,看上去很严肃。
“没有。”
“但你会的,假如他回来,在你面前规矩地跪下,不是吗?”
“很可能。”
“那么,你喜欢弗雷德这个老家伙?”
“有可能,如果试试看。”
“但是,时机不到,你是不打算试试看的,是吗?天哪,真是异乎寻常的谨小慎微啊!他是个好人,艾美,但不是我心目中你会喜欢的那种男人。”
“他有钱,而且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艾美答道,试图让自己显得沉着冷静,不亢不卑,但她感到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尽管她是真心诚意的。
“知道了。社交女王可离不开钱啊。所以,你打算嫁得好,而且就此开始生活?世道就是这样的嘛,很不错,循规蹈矩,但从你母亲的女儿嘴里说出来,却有点儿怪异。”
“然而千真万确。”
回答相当简洁,但说话时的平静和断然却一反常态,小姑娘的表现很奇怪。劳里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便又往草地上一躺,带着一副自己难以说清的失望感。他的这种神态以及他的沉默,还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责,让艾美感到生气。于是,她决定立刻教训他一顿。
艾美口气尖锐地说:“希望你帮个忙,给我提起精神来。”
“你帮我提吧,乖乖女。”
“有可能,如果试试看。”艾美看上去似乎真的雷厉风行。
“那么就试试看吧。我准许你。”劳里答道。他长期独自一人,茶余饭后,就爱戏弄人。这可是久违的消遣。
“过五分钟,你就会生气的。”
“我从来不跟你生气的。单块火石打不出火来的。你呀,就跟白雪一样冰冷柔软。”
“你不知道我的能耐。雪如果堆积得当,也会发光,也会刺眼。你无动于衷,其实,有点儿做作。好好刺激一下,就能证实。”
“尽管来刺激吧,伤害不到我的,或许你倒会快活一阵。就像大男人说的那样,小妻子揍大丈夫——隔靴搔痒嘛。就把我当成丈夫,或者一块地毯吧。可以一直打到精疲力竭,如果这样的锻炼运动对你挺合适的话。”
艾美着实恼怒,加上很想看见劳里能够摆脱那种使他大变的淡漠情感,便削尖了铅笔,口气也尖利逼人地问道:
“弗洛和我给你取了个新名字,‘懒虫劳伦斯’。喜欢吗?”
艾美以为劳里会生气,但他仅仅将胳膊垫在头下,心如止水地说:“不错呀。谢谢女士们。”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真实看法吗?”
“洗耳恭听。”
“好吧,我鄙视你。”
哪怕艾美用怒气冲冲,或者撒娇的声音说“我讨厌你”,劳里都会大笑,而且很喜欢听的,但这一次,艾美的嗓音却低沉伤心,劳里听了不禁睁开眼睛,立刻问道:
“请问为什么啊?”
“因为,尽管你有各种各样学好、造福社会、幸福美满的机会,但你却屡犯错误、懒惰、可悲。”
“语重心长啊,小姐。”
“愿意听,我可以接着讲。”
“愿闻其详,真有意思。”
“我想,你会觉得有意思的。自私自利的人总爱谈论自己的。”
“我也自私吗?”劳里听罢,不禁大吃一惊,随即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因为,慷慨大方是他引为骄傲的唯一优点。
“是啊,而且相当自私。”艾美接着说,嗓音沉稳冷峻,其效果简直两倍于气话。“我可以说明根据的;我们在一起嬉笑逗乐时,我注意过你,对你感到很不满意。你已经出国将近半年了,可以说,一事无成,就知道消磨时光、挥霍钞票,让你的朋友失望啦。”
“苦学了四年,小伙子难道不能快活一下呀?”
“你看上去可没有十分快活呀。反正你依然故我,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刚见面时,我说过你有长进。现在,我收回原话,因为我看你还没有我出国那时候一半好呢。你已经懒得令人作呕,而且喜欢说一些闲言碎语,把时间都浪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你还醉心于愚人的宠爱奉承,并没有得到智者的爱慕尊崇。你有金钱,有才华,有地位,有健康,还有英俊潇洒——啊,你喜欢那个‘名利场’!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不得不指出来——你有这么些美妙东西去使用,去享受,你居然会觉得,除了游手好闲,简直无事可做。你没有做可能成为也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却仅仅是——”突然,艾美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流露出痛苦而怜悯的神情。
“火上煎熬的圣徒劳伦斯啊。”劳里冷冰冰地补充成句。但是,姑娘的训话开始生效了,劳里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如梦初醒的火花,刚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见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既恼火又受伤。
“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你们男人都说我们女人是天使,还说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把你们变成什么人。但是,一旦真心诚意地想为你们着想,你们马上就嘲笑我们,听不进去,这只能证明你们的奉承话到底价值多少。”艾美愤愤地说道,背对着正坐在自己脚边令人发火的殉道者。
不一会儿,一只手捂在速写纸上,使她无法画下去,接着,劳里模仿悔过孩子的滑稽口吻说道:“我要学好,啊,我要学好的!”
然而,艾美并没有笑,她可是认真的。这时,她用铅笔敲击着劳里张开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难道不为这张手感到羞耻吗?就跟女人的手一样柔软白皙,看上去似乎只会戴朱汶牌高级手套,为女士采摘鲜花而已,别的事,什么都没有干过。谢天谢地,你又不是花花公子,所以,我很高兴看见,除了乔很久以前送给你的那枚又小又旧的戒指之外,手上没有戴什么钻石戒指,或者大图章戒指一类的玩意儿。亲爱的,我真希望,她也在这儿,能够帮助我!”
“我也如此啊!”
手抽了回去,跟刚才伸出一样突然。听了艾美的祝愿话,他的回应里现出了足够的力量,连艾美都高兴起来。她低头朝他看了一眼,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新念头,但劳里正躺在地上,用帽子半遮着脸,似乎是在遮阳,而大胡子则遮住了嘴。艾美只看见他的胸膛随着一声深呼吸起伏着。那深呼吸就像是一声叹息,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垂在草丛里,似乎在隐藏一件连提都不宜提及的珍贵或是脆弱的东西。顷刻间,拉拉杂杂的提示和琐事在艾美的脑海里拼凑成形了,产生了意义,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姐姐没有向她吐露啊。她记得,劳里从未主动谈及乔的事情。她想起了刚才劳里脸上掠过的阴影,他性格上的转变,而他戴的那枚旧戒指并不配用来装饰一只漂亮的手。女孩子观察这种迹象的速度是极快的,而且迅速感受到了那无言的控诉。艾美曾经想象,或许转变的根源是爱情的纠葛,现在,她已经确信了。敏锐的眼睛热泪盈眶,这时,她又开口说话了,嗓音则控制在最为委婉温柔动听的程度。
“我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跟你这么说话的,劳里。如果你不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小伙子,你一定会跟我生气的。可是,我们都很疼爱你,都为你而感到骄傲,所以,想到家里人会像我一样对你感到失望,我就很不忍心,尽管他们也许比我更理解你的变化。”
“我想,他们会的。”声音来自帽子底下,语气冷淡,听上去有气无力,令人哀伤。
“他们早就应该告诉我,不要让我继续错上加错,乱责备人,我原本应该格外亲切,格外宽宏大量的。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位兰德尔小姐,现在我讨厌她了!”艾美机巧地说道,希望这次能够确认自己觉察的事实。
“去她的兰德尔小姐!”劳里一边说,一边把帽子从脸上推开,脸上的表情毫无疑义地说明他对那位小姐所怀有的感想。
“对不起,我还以为——”她突然很有策略地停止了。
“不,别以为了。其实,你最清楚了,我除了乔,任何人都不爱。”劳里说这句话时,跟以往一样口气冲动,而且,一边说,一边转过了头。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但他们关于这件事只字未提,你又出国,所以,我猜想,自己搞错了。难道乔不肯对你好吗?哎,我肯定,她爱你爱得很深。”
“她确实很亲切,但却不到位。如果我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不成大器的人,她不爱我就很幸运。不过,她看错人了,你可以转告她的。”
劳里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严峻愤恨的样子。这让艾美感到为难,她不知道这会儿该使用何种安慰剂。
“我自己搞错了,不知道情况。很对不起,刚才态度太粗暴,现在不免要希望你能够善加忍受,特迪乖乖。”
“别这样,那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劳里急速地挥手,制止了模仿乔的那种柔中带骂的口气。“等你亲身试一试再说吧。”劳里又低声加了一句,顺手一把一把拔草。
“我会像男子汉一样坦然对待的,没有得到爱,也要得到尊重啊。”艾美情况不明决心大。
你看,劳里一直庆幸自己对此事忍受得相当好,既没有埋怨,也没有企求同情,而将自己的苦恼带在身边,独自排解。艾美对他的教训,使得他换一种角度看待那件事了。他第一次体会到,头一次失恋就灰心丧气,自我封闭,郁闷冷漠,看上去未免就显得很意志薄弱,自私自利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从一场思绪万千的睡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没过多久,他坐了起来,慢悠悠地问道:“你认为乔会跟你一样,看不起我吗?”
“如果她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会的。她一向讨厌懒虫。你何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迫使她爱上你呀?”
“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没有用啊。”
“你是指毕业成绩不错吗?这不过是你的分内事,为你爷爷做的。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不毕业,是很可耻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可以出色毕业的。”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毕业,因为乔不肯爱我。”劳里说道,心灰意冷地用手支着头。
“不,你毕业了,最终你会承认的,因为,毕业对你有好处,证明了只要你努力,还是能够干出个模样的。你只要找到另一件事情去做,很快就能够恢复到舒心愉快的心境,忘记自己的烦恼。”
“这不可能。”
“努力去争取嘛。你不必耸耸肩,认为‘这姑娘对这种事情知道得不少’,我并不是自作聪明,而是在仔细观察,所发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我很关心别人的恋爱经历和矛盾行为,尽管不能加以解释,但可以记在心里,以后为我所用嘛。当然,如果你愿意,就一辈子都去爱乔吧,但不要因此而失意。不能因为自己得不到所要的一个福气,就抛弃许多美好的东西,这样做是作恶。哎,我可不想继续训话了,因为,尽管那个姑娘心肠很硬,但我知道你会幡然醒悟的,重新做男子汉。”
他们俩一时间寂寞无语。劳里坐在草地上,摆弄着那个小戒指。艾美正在对说话时所作的速写做最后的润色。过了一会儿,她将速写本放在他的膝上,径直说了一句话:“觉得怎么样啊?”
劳里看了一眼,不禁笑了,因为画得太妙了——修长的、懒洋洋的身子正躺在草地上,表情淡然,眯着眼,手上夹着一支雪茄烟,袅袅烟圈笼罩着做梦人的头部。
“画得真不错啊!”他说道,对艾美的速写技巧感到由衷的惊喜。接着,他又似笑不笑地加了一句:“是呀,那不就是我吗。”
“这是现在的你,而这是过去的你。”艾美又拿出一张速写,放在旁边。
这一张画得不怎么样,却很有生气和灵气,足以弥补许多的败笔。这张画生动地勾勒了如烟往事,小伙子见后,脸上的神情不禁为之一变。只见画面上寥寥数笔,显示劳里正在驯马,没有戴帽子,外套脱掉了,所以,身段活跃,线条清晰,面色果敢,威风凛凛的姿势,整张画洋溢着一股青春活力,耐人寻味。画中那匹彪悍的马已经驯服,正站在一边,被缰绳勒着脖子,低着头,蹄子一个劲儿地刨着地面,但耳朵却竖立着,似乎在聆听征服者的号令。鬃毛散乱,骑手头发蓬松,神态警觉,表现化动为静的画面,让人体味到力量、勇气和青春活力,跟《无所事事乐融融》速写的躺卧式优雅形成鲜明对比。这时,劳里一言不语,眼睛在来回扫视。艾美发现他脸红了,并且抿着嘴唇,似乎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接受了教训。对此,艾美很满意,不等劳里开口,爽朗地说开了:
“有一天,你让拉里和帕克那两匹马比赛,我们都在观看,记得吗?美格和贝丝都吓坏了,但乔却拍手欢腾。我当时骑在篱笆上,为你画速写。前几天,在画夹里找到了这张速写,稍微润色了一下,就一直保存着,打算给你看。”
“感激涕零。自那以后,你的速写技巧突飞猛进,恭喜恭喜。在‘蜜月天堂’,我能否冒昧地提醒,你下榻的饭店,晚餐时间在下午五点?”
劳里说着站起来,一边笑着鞠躬,将画像归还,看了一下表,似乎在提醒她,即便是道德说教,也应该结束了。这时,劳里又想摆出以往那副随意而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一次,却很做作了,因为,艾美振聋发聩的谈话很灵验,尽管他不愿意坦白。艾美觉察到一丝冷淡的态度,思忖道:
“是我惹怒了他。哎,如果对他有好处,我就高兴了。如果让他讨厌我,那就很遗憾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决不反悔。”
回家的路上,他们又说又笑,身后坐着的小巴蒂斯特心想,先生小姐真是兴致勃勃。可是他们俩都感到很不自在。原先彼此之间坦诚相待的情趣已经扰乱了,阳光明媚的天空出现了一片乌云。尽管两人表面上仍然谈笑风生,但彼此已经打心底里暗自不满了。
“我们今晚可以见到你吗,mon frère[108]?”在婶婶的门口分手时,艾美问道。
“不凑巧,我有约在先了。Au revoir, mademoiselle[109]。”劳里说罢,弯下腰,似乎要以外国方式去吻她的手。这可是劳里最拿手的,谁都比不上。艾美看见他的神情,急忙态度和蔼地说:
“不行,跟我来老规矩,劳里。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告别吧。我喜欢英国的热烈握手,不喜欢法国人那些伤感的离别礼节。”
“再见,乖乖。”劳里以艾美喜欢听见的口吻说完这句话,跟她握了握手,握手热烈得手痛,然后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像往日那样的拜访,但艾美收到一个便条。她看见之后就笑了,但没有过多久,便叹气了:
我的良师益友:
请代我向你婶婶告别,愿你开心,因为“懒虫劳伦斯”像好男儿一样,陪祖父去了。谨祝冬安。愿上帝保佑你,在玫瑰谷的蜜月幸福美满!我想,弗雷德有了搅和者,会受益匪浅的。请转告他,并致祝贺。
感谢你的 忒勒玛科斯[110]
“好小伙!他走了,太好了。”艾美带着认可的微笑说道。但是,她回首望着空****的房间时,面色就变了,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是啊,我很高兴,可是又会想念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