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渝建村95号是我爸爸单位的宿舍,门牌是我爸爸用毛笔写上去的,写在王妈他们家右侧的墙上,“95”还特地用红色的广告颜料做渲染,格外醒目。打那以后,我就习惯性地告诉别人,“我住在渝建村95号,”就像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一样。
渝建村95号,住着6户人家,各家各户没有分号头,一个单位宿舍一个总号头,王妈家自然也就成了收发室。王伯伯喜欢戴上鸭舌帽,围根白毛巾,很像电影上的标准的工人阶级,个头也魁梧,说话舌头一卷一卷的,态度很和善,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孩子。王妈是地道的家庭妇女,没有工作,时常给别人看孩子,她的身边,一直没断过孩子,这也是我们爱去她哪儿玩的原因。
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是王妈的那口假牙,整整齐齐的,说话的时候,嘴皮上下刮动,把牙齿刮得白生生的。假牙一旦取下来洗漱,就成了干瘪老太,说话也不利索,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专门找话跟她说,看她狼狈的样子,我们无比的开心。一戴上假牙,王妈又恢复了自信。对于这种魔术般的变化,我们无限的迷恋,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看王妈漱口。
王妈老两口都是热心人,他们家人多,住在挡头,信件啦、包裹呀邮递员都是送到他们家,王妈也就不厌其烦地把收到的邮件送到每家每户,自然,和大家打交道的时间也就多些。
王妈:“龚师母,你们的信。”
我妈:“王妈,不要叫我龚师母,我说过好多次了,我又不是附属品,我有名有姓,我姓罗,你可以叫我罗老师。” 每次,我妈都要纠结地纠正。
我那一向不太能干的母亲终于在王妈的耐心指导下学会了做饭。能够当我妈这个老师的老师,对王妈来说,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
在教与学之间,忘性大的王妈和固执的我妈仍然为姓龚姓罗的问题纠结不休,如讲绕口令一般在她们话语间没完没了地重复着……
(二)
渝建村95号对面,住着另一个王妈,北方人,爱干净,头发向后拢成髻,露出美人尖和光洁的额头,随时都是干净利落的样子。
说话软软乎乎的,像她手里拿捏的面团。
因为是北方人,面食基本上是她家的主食,他们家的面揉得筋道,面块、面皮吃起来划过舌尖,迫不及待地向喉咙游去;葱油饼的香味在唇齿游走,让人不忍下咽;馒头和包子的麦香充斥着整个过道,让人垂涎。
对门王妈给我们的印象是:普通话讲得标准,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差不多。常年都戴着袖套和围裙,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70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政府大量供应粗粮,好在我们有个对门王妈做技术指导,粗粮经过她魔术般的处理,变为了可口的美食。
“做葱油饼有什么可难的,你和面的时候搁点咸盐,使劲揉,揉得越久,面皮嚼起来才筋道。揉好之后,擀成饼,搁点香油,搁点葱花,撒点花椒面,卷成卷,封住两头,再压成饼,再放进锅里烙,烙好就得。”
做面食是对门王妈的强项,可在供应的粗粮中,还有一部分的玉米面,煮稀饭,塞牙;做窝窝头,搁牙。王妈就开始运用她所知晓的面食技能,反复实验、反复琢磨,将玉米面和面粉掺和在一起,蒸出来的发糕异常的酥软。发糕起锅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只见那玉米面做的发糕黄灿灿的,用刀子划开之后,如断面起蜂窝眼,就算是成功了。发糕划成三角状,就像蛋糕一样,因为搁了点糖精,吃起来跟真正的蛋糕差别不大。
模仿,是急于长大的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见王妈做饺子,知道饺子不用那些麻烦的发酵过程,便开始依样画葫芦地揉起面来,先是在面粉中加水,干了,再加水,稀了,再加面,干了……如此反复,用去近半袋面粉,而且,手上、面盆里,尽是没有揉散的面疙瘩……只得求助于对门王妈。
对门王妈接过我揉得惨不忍睹的面团,三下五除二,那面团就被揉得松松的、软软的,面盆像被舌头舔过一样的干净、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要想面食筋道,手上得使出力道。”这是王妈的至理名言。在当时,我听得似懂非懂,现在回想起来,不仅是做面食的门道,也是生活的门道。正是这娴熟而又精道的生活细节,她才将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三)
重庆的夏天最是漫长,住在渝建村95号的我们,很多的记忆都是与炎炎夏日分不开的……
连衣裙、塑料凉鞋、痱子粉成为我们夏日里的全副武装。下午洗完澡,扑上痱子粉,穿上心爱的连衣裙、塑料凉鞋,一个清清爽爽的我无比的舒爽。洗澡盆里的水是舍不得倒掉的,用洗脸盆舀起来,把门前的空地泼上水,待热气蒸腾后,再泼,直到热气完全蒸发。
室内闷热,家家户户都把茶几、凉椅搬出来,摆上餐具,把饭菜端到过道上吃。
渝建村95号门前是一个过路的通道,右边通往曾家岩,左边通往大溪沟,前面直通大礼堂,过往的行人也都面熟,最喜欢和行人打招呼的是对门的胡爷爷。
行人:“胡爷爷,又在整酒了嗦?”
胡爷爷:“整酒儿、整酒儿,来点嘛?”
行人:“不了,不了,今天没得空,下次嘛,你慢慢喝。”
胡爷爷说到“酒”的时候,舌头自然地卷曲,带着“儿”音,大概是想把酒的芬芳“啧”的一声卷到喉咙里去。胡爷爷小酒杯里的酒总是大半杯,酒杯端起来,一仰脖,“啧……哈”,十分享受的样子,可杯里的酒确没见下去多少;一盘油酥花生粒,一盘不知道热过多少遍的老腊肉,黑乎乎的,可胡爷爷吃得津津有味,喝酒的“啧啧”声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胡爷爷的存在。一直不清楚胡爷爷是干什么的?是哪个单位的?只知道他每天闹钟一样地准时坐在屋门口喝酒,鹰钩鼻、秃顶、背微驼,身上的肋骨跟他坐下的凉椅遥相呼应,为渝建村95号的“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