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独特地理环境、悠久文化传承的下浩,经过“湖广填四川”大迁徙、清末民初开埠热和抗日战争举国内迁三次千载难逢的发展大机遇,一次次造就了下浩的兴旺繁荣,留下了许许多多令人眷恋的文化遗存。
可惜,解放后的下浩,在反封建破迷信和经济建设发展中,这些文化遗存及名胜古迹,乃至历史街区两度遭到重大毁灭性重挫。所以说世间任何事物都脱离不了两重性,社会革旧鼎新与前进发展确实是好事,这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往往也不可避免地吞噬抹杀着曾经的文明。
我是在重庆南岸下浩葡萄院街里孵出的一只小鸟,承下浩这方水土滋养,羽翼丰满后飞向广阔无垠的世界,历经风雨磨砺,努力奋斗搏击。无论何时何地、身居何处,我都忘不了自己的根,总是隔三岔五飞回养育我的原乡,时刻关注着它的兴衰变化。
弹指一挥间,昔日在河沟边、小巷子、古寺里淘气乱窜的幼稚崽儿不觉已入耄耋,往事如烟,旧情难忘。
回望下浩儿时风貌
下浩始称“龙门浩”。《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中说“浩”者从水、势大,“浩梁”乃分水之巨石也,向外系水流主径,向内是泊船良港。下浩得名于在长江主流水径上,横卧着两条巨大的龙形礁石,龙口相向处有船舶进出不足十丈的天然豁口,古人敬为“龙门”。
每逢月圆,月影入水、波光粼粼,子夜月华当空,巧居龙口,恰如二龙戏珠,始称“龙门皓月”,历代文人墨客赞颂“龙门皓月”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故此名扬。
在“以水为路”的岁月,龙门浩日趋兴旺发达,迅速向周边扩展,为准确和有别后继者,于是把新兴崛起的上浩称为上龙门浩(简称上浩)或上新街、下新街,一个“新”字就把历史渊源厘清了。而原来的老“龙门浩”,则改称下龙门浩(简称下浩)。
下浩濒临长江,紧靠浩梁码头,被多幢使领馆、洋行环绕,这里的建筑中外合璧、南北兼容、东西混搭,曾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园。500多米长的正街,商铺、作坊一家紧挨一家。觉林寺、米市街、周家湾、枣子湾、彭家湾、望耳楼、董家桥、葡萄院、茶亭街等小街深巷,像蜘蛛网般因形就势,蜿蜒向四面八方辐射展开。青石板铺成的小街,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深宅大院,蛰伏着隐姓埋名、避祸躲难的富商巨贾、官绅豪客、文化名人。
毎当非动力大小船只惊心动魄从湍急的长江主流拐进浩梁,其危险令人生畏胆战,然而船工们高超的驾驭技术让人佩服感叹。船进浩梁,货物卸载,乘客登岸,“龙门皓月”便尽收眼底,数十条水上人家的棚棚船鳞次栉比一线排开。
从热闹非凡的水码头起坡,踏上石梯登上门朝街,从熊习基家棺材铺上行,过永兴洋行、董家桥,进入下浩正街,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道穿衢而过。经茶亭街、莲花山、聚源桥、一碗水、清水溪、张家坡,到汪山(黄山),这是自清初开始湖广填四川后,联湖广、下川东“行脚起旱”的“茶马古道”。
山顶高大、林木掩映深处,有蒋介石官邸,张治中、何应钦、孔二小姐和美囯总统特使马歇尔旧居。相邻有始建于唐的“凃山古刹”;还有隋末唐初佛寺,明万历年间改为道观的“老君洞”;清末重庆知县、著名书画家陈竹波书写并镌刻的20米×21米楷书“塗山”二字,站在渝中区便能清晰目睹这沉雄磅礴、气吞霄汉的摩崖石刻。
莫小觑下浩,其文化积淀、地理优势,当年绝不输于沙坪坝磁器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汉唐两宋,纯朴勤劳的原住民便在此开山凿地、建房成街、聚贾成市。
修建海弹公路时,从彭家湾、葡萄院、茶亭街、报恩塔这不到300米地段上挖掘出的汉唐古墓葬就有十余座,出土汉砖、五铢开元铜钱、青铜剑和陶罐碎片,均为我亲眼所见,我对古钱币收藏的兴趣,便是儿时从稀泥中抠出的几枚古铜钱开始的。
宋元至明清下浩水陆码头已经逐渐形成,从浩梁边起坡上行,那坡陡直坚硬的青石梯坎,被骡马与人力脚下踩出的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凹凼凼,没有上百年功夫,怕是不行,由此折射出当时之兴盛。尤其是“湖广填四川”大迁徙、清末民初开埠热,特别是抗战重庆成为战时首都,举国内迁。
下浩风光宜人、古迹遍布,便捷的交通、依山傍水的位置、成熟的集镇,吸引天南地北人大批涌入。他们带来了资金技术、经营理念,商行、餐饮、物流、各业作坊、房地产如雨后春笋,街上天天赶场,日日是市,操各地口音者摩肩接蹱,从而使下浩繁荣兴盛达到顶点。
那么,我儿时的下浩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
经搜肠剐肚梳理,我把下浩解放初期概况尽可能记忆复原:在进入下浩正街的茶亭街口有轿子(滑竿)、彭家湾口有驮马(马帮)、在浩梁与门朝街之间有搬运站三大力行。茶亭街口有余善禄家“瑞丰”宅院、陈家铁匠炉、甘张两家裁缝,下几步梯坎是杨家糕饼店,斜对门专卖冰粉凉榚各类小吃、紧挨着的便是彭家茶馆兼说评书,再下几步梯坎进入下浩正街。街口是曾家碾米行,对面段家专制蚊烟,旁边有卖香蜡纸烛的摊摊,过了桥有家小邮电所,过桥右拐进去二十来步是恶臭半条街的公厕,邮电所正对面是粮店、副食杂品店,邮电所隔壁是百货商店。
百货商店右侧是建于咸丰年间数丈高的“贞洁孝悌”大石牌坊,牌坊下宽阔的三岔路口是下浩三教九流聚集地:这里有天天坐在牌坊下晒太阳捉虱子的叫花子,吹号卖福儿糕、转糖官刀、打弹子、套圈圈、看手上小电影、卖凉粉凉面夹肉锅盔、卖炒米糖开水、油茶豆鱼、汤圆醪糟鸡蛋的商贩,也有摆连环画摊、代写书信诉状的夫子,看手相抽彩头测八字的算命先生,专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的游医,还有耍猴戏、武功卖艺、压人人宝、推十点半、打梭等圈子的谋生人。石牌坊左下是打“玩意”、川剧清唱的茶馆,右下是有百十座位的川剧剧场,顺里走是觉林寺街,两边深宅大院不少,川东军区卫校(后来的漂鬃厂)也在此,这条街以从事猪鬃行业的人为多,还有戴着老花镜衔着长烟杆,端坐上八位课徒的私塾先生。
再往里走便是人们心仪的“觉林晓钟”所在地——觉林寺了。据考,康熙初年觉林寺香火很盛,云游挂单僧人不少,却疏淡功课,为治懒和尚,于是住持决定每天拂晓,卯时鸣钟,所有在寺知客、居士、僧众必须早起诵经习武。这悠扬宏阔之声可涵盖整个下浩,时间一久,人们便习惯闻钟而起,学生早课,各业人等始忙生计,故此“觉林晓钟”既成一景又是催人奋进的天籁梵音,此规一直沿袭200余年。
走进觉林寺山门,高大威猛、怒目圆睁的哼哈二将各站一边;向前数步,左右各有三尊石仲翁;再向前走过“长生桥”,桥下是信众居士放生鱼鳖的荷花池。三进大殿分别供奉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弥勒、药王等佛。往后穿过苇塘柳径,是依山傍水、林木繁茂,善男信女放生雀鸟、拋舍五谷的“雀林”,再往后走便是松柏翠竹环绕的九层高的“报恩塔”了。
返回来,我们再说大石牌坊,它正对面是一溜供销社门面,供销社隔壁是裁缝铺和布匹庄,靠左是胡飞宇龙门相馆,相馆对面是茶庄、胡正荣茶馆兼竹琴说书场、鞋帽店、剃头室。相馆左侧是罗家纸钱铺,紧挨着文家白糕店,每年文家包粽子、打糍粑阵仗大得很,段姓花生大王,除炒卖各种花生,还做做饼干、蛋黄元等,他把烤炉架在街上,两家对着干,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压断街,文家扯坨糍粑请客,花生大王马上抓一把蛋黄元请尝。
夹在花生大王、文家白糕店中间的是老字号王记抄手、牛肉面;刘记“冒耳头”羊肉笼笼、豆花饭,正对面则是一排四五家风格各异、错位经营的饭菜馆、冷酒馆。每到晚上,年轻漂亮、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的舒中淑,点着亮油壶的卤味烧腊摊,铁定摆出来。
花生大王旁边有个通董家桥的水巷子,水巷子口是文具店,旁边是义勇消防队存放压水机和各种灭火工具的地方,隔壁是大饼烧饼店,正对面专做蒸菜外卖,隔壁是“蒋庆余”三开门有坐堂医生的大药房,紧挨药店便是我父亲1951年租蒋朝清家房子开的餐馆,斜对面是一姓聂的下江人开的照相馆。
我家餐馆正对一坡石梯坎,坎下左边卖无烟煤、焦炭、杠炭,右边卖五金日杂、农具、铁锅,走二三十步过桥就是中兴洋行。我家餐馆靠右上十几步梯坎就是川祖庙,平行二十来步下一坡大石梯坎就是米市街、周家湾、南岸针织厂。
1957年海(棠溪)弹(子石)公路通车后,下浩水陆码头功能逐步被取代,街市日渐冷落萧条;许多的历史“痕迹”也被岁月的“浪潮”**涤无存,如川祖庙、觉林寺、亚细亚洋行、中央印书馆、天星桥、三百梯、莲花巨石和葡萄院街等。
从黄荆庙流经觉林寺、下浩正街与从莲花山流经茶亭街、葡萄院的两条溪水在董家桥交汇,于永兴洋行前十丈高悬崖飞泻入门朝街下深潭而注入长江,整个下浩有一半房子是跨溪或傍溪而建。我老家葡萄院那极具湘西特色的四合院,就是架修在从莲花山流下来的溪流之上,溪水从我家房底穿过,只要不下雷阵雨,从屋后储水凼挑回的水可煮饭洗衣和直接饮用,水质清澈甘甜。
说句实话,现在的下浩与我儿时的下浩相去甚远,让人心里很不爽的是两条溪流被大块水泥预制板盖得严丝合缝,再也见不到浣女洗衣、河中游鱼、顽童戏水、垂柳倒影,听不见潺潺溪流、雨后涛声了……畔溪闻道、逐云追月、濒水而居已成历史。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除了阵阵心痛遗憾,丝毫不减我的眷念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