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科斯身处的部门里,男性占据绝对多数。领导岗位更是主要由男人把持。金色头发、身段苗条的她身处其中,自然显得很是惹眼,她的能力同样引人关注。关于扎卡维和他那些伙伴的任何资料,她都非常熟悉。而且,堆积如山的文件、漫无联系的资料,她似乎可以一眼看穿,并将有用的信息一一提炼出来,这种才华让人尤为惊叹。一位上司这样形容巴科斯:“她是我手下最好的探员!”
“她让我想到拉斯维加斯(Las Vegas)赌场上那些牌技高手。”那位曾对巴科斯赞不绝口的上司如今已经退出情报圈。提到当年的手下,他表示,“他们都一样,可以把对手的所有招数算得清清楚楚。这种才能,别人望尘莫及”。
巴科斯也总是对自己的朋友们说,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份真正适合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行动的中心。”她经常这么表示。不过,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面对一些难堪的现实,其中之一,就是政客们对事实的选择性利用,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有过多次这种经历。那些政治领袖们总是有选择性地利用众多分类情报中符合自己政治利益的那部分“事实”,把这种实际上已经被严重歪曲的信息提供给选民。所有美国总统无一例外都大行此道,只不过在程度上其中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恶劣而已。
如今,这种不快的感觉重新袭来。副总统的第二次造访,结局仍然比较尴尬。会议结束,几乎每个人都苦着脸。副总统等人没有得到理想的答案,悻悻而去,中情局一方,也有许多员工对于这次访问异常不满。显然,白宫方面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出兵伊拉克。正因如此,眼见情报部门提供的资料无法为这次出兵提供合理的借口,迪克·切尼等人才会表现得那样愤愤然。
“我当时觉得,情报部门对于有关情况并不了解,所以才没敢下断言。”巴科斯回忆道,“但是,我太天真了,没想到这些情报竟然与战争有关。”
直到多年以后,迪克·切尼仍然坚持自己对于当时局势的判断,他还是相信,萨达姆与“基地”组织确实有染。关于自己两次走访中央情报局的经历,他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当时,我就相当尖锐地提出了这个问题。”“9·11”事件后,切尼评估了美国可能遭受的恐怖威胁,他得出的结论认为:“在世界范围内,只有萨达姆·侯赛因统治下的伊拉克最有把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结合起来的能力。”
“从后来的情况看—即便我们得到的一些情报是错误的—这个观点依然是站得住脚的。”切尼写道。
无论如何,白宫绝对饶不过扎卡维。伊拉克战争之前,布什政权一直试图寻找扎卡维与伊拉克政权勾结的确切证据。哪怕战事已经开启了好一段时间,总统方面都没有改变这个判断。对此,巴科斯深感忧虑。劳伦斯·弗莱的死,似乎又在火上浇油。
光天化日之下,劳伦斯·弗莱在安曼最安全的居住区之一遭到枪击,在约旦上层造成了恐慌。美国外交官员在境内遭遇刺杀身亡,如此恶劣的事件,在该国历史上还属首次。事发后,阿卜杜拉二世立即行动起来。国王亲自召见了美国国务院官员与中央情报局人士,表示将会全力协助美方查清此事。他还亲自偕同妻子拉尼亚王后拜访弗莱府上。夫妇俩齐齐宽慰未亡人,声称一定遵照礼仪,护送弗莱的遗体归还故土。与此同时,情报局当然也没闲着。他们抓捕并讯问了大量宗教极端分子,想要找出关于凶手的线索。仅仅48小时内,就有几百名宗教极端人士先后成为情报局的“座上宾”。尽管如此,凶手却仍然难觅踪影。情报局既不知道此人是何身份,也不明白弗莱被杀的原因。侨居安曼的美国人成千上万,为什么凶徒偏偏挑选弗莱?此人只是一个中层官员,他的工作内容仅仅在于帮助约旦改善自来水供应。什么人会故意找这样一个人的麻烦?背后又有什么用意?
10月30日,弗莱的灵柩将从安曼启程,由军用飞机载回美国。从市区到机场,美国海军陆战队与约旦仪仗兵都在为他开路送行。妻子弗吉尼亚、爱犬鲍嘉则伴在弗莱左右,和他一道回归故里。
城市另一头,情报局的总部里,大规模的审讯还在进行。不久之前,一个宗教极端主义小团体刚刚揽下责任,宣称对弗莱的死负责。不过,相关的声明言辞模糊,事后更被证实只是沽名钓誉。于是,各位情报局官员更加烦躁。面对审讯对象,他们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甚至用上了恐吓的手段。就这样,已经过了几周时间,情报局仍然未能收获一星半点有用的情报,只是在现场找到了半截手机碎片。机体一看就知属于劣品,其中的储存记忆卡是偷来的。
到了11月,事情终于有了进展。线人向情报局方面汇报,最近安曼郊区的马卡(Marka)难民营来了一位怪客。此人原籍利比亚(Libya),租住在当地一家公寓内。此人于9月入境,据称是来帮助朋友打理生意。他开了一家服饰店,专门经销头饰和妇女服饰,产品主要面向那些信教虔诚的家庭。服饰店的门面很小,门口的招牌显示这家店铺叫作“小王子”。除了门店,两人还租下了一个仓库。仓库很是宽敞,招致了邻居的怀疑—小小的服装店,干吗需要一个大大的储衣间?
“利比亚人”的本地伙伴名叫亚希尔·易卜拉欣·弗雷哈特(Yasser Ibrahim Freihat),系巴勒斯坦移民。这个弗雷哈特有些宗教极端主义倾向,却又和任何宗教极端主义团体都少有往来。因此,利比亚来客才应是调查的重点。经过几天的跟踪排查,情报局大致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萨利姆·本·苏维德(Salem ben Suweid),一个“阿富汗老兵”。3年前,此人曾持假身份证件潜入约旦,还因此进了监狱。那个时候,约旦警方就怀疑苏维德可能与“基地”组织有关系,并因此将他驱逐出境。假如这个利比亚人真是苏维德,那他已经是第二次进入约旦,而且,这一次他还避免了“二进宫”的命运。
12月3日,凌晨刚过,情报局人员接连出击,扑向3处地点:苏维德和弗雷哈特租下的仓库、“小王子”的门店和两人的公寓。特工闯进房间的时候,两位主人身着睡衣正处于睡眠状态。他们没有一点反抗,就这样束手就擒。而后,情报局人员对两人的所有东西进行了彻彻底底的大搜查。搜查结果证明,苏维德的房间真可谓是一处“富矿”。在此地,特工们的收获如下:手套、面具、防弹背心、催泪瓦斯,还有数以千计的美元大钞。房间后的院落则是主人的弹药库,那里藏着整整5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3],每一支都装有子弹。一本炸弹装配说明手册,外加一个写满潜在袭击目标的笔记本,很能说明主人的嫌疑身份。不过,情报人员搜来查去,也没能发现那支杀害弗莱的7毫米口径手枪,以及掉落在案发现场的消音器。
4点了,两个嫌犯也被押解到了情报局反恐中心的办公室里。中心的副主管阿布·哈伊萨姆负责“接待”他们,而局里的传奇人物、绰号“红魔”的副局长阿里·布尔扎克也在“陪客”的行列中。转眼已是6点,晨曦将近,约旦山(Judean Hill)上的天幕开始由黑转灰。暗色渐渐淡去,苏维德却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他招供了,还在自白书上签了字。苏维德承认,自己策划并执行了整起事件,致使美国外交官劳伦斯·弗莱死于非命。至于他那位生意伙伴弗雷哈特则负责望风,同时兼任司机。
情报局一向效率高超,这一次破案过程也算得上异常迅速。哈伊萨姆清楚,外界一定会对此加以批评。无论是约旦同胞,还是西方同行,都会认为情报部门为求快速破案,滥用酷刑,把嫌疑人屈打成招。毕竟,案子牵动国际关系,很可能让约旦和最重要的盟友渐行渐远,因此,情报局必须证明案件的凶手确是苏维德无疑。每当怀疑泛起,哈伊萨姆总有一招可以应对,他会押上嫌疑人重返现场,来一个“罪案重现”。
精神委顿的苏维德,颓然歪倒在汽车后座上。他的双手仍然没有被解开束缚。前排副驾驶座上,阿布·哈伊萨姆端坐着。司机驾驶汽车开往安曼西区。那个地方是使馆区,也是许多外交官员的住地。
“来,带我们去当天你办事的地方走一走。”哈伊萨姆吩咐苏维德。
苏维德开始指路,汽车拐进一串小街走了好久,最终停驻的地方临近一座别墅的车库。那一天,弗莱正是陈尸于此。现在,别墅已是人去楼空。弗吉尼亚·弗莱已随丈夫的遗体一起离开约旦。有生之年,她再也不想重返中东。当日杀戮留下的种种痕迹,也已经消失不见。
哈伊萨姆看向后座,发现苏维德垂着头一言不发,身体一动也不动。
“当天你是怎么犯案的,给我描述描述。”哈伊萨姆下了命令。
慢慢地,苏维德开始讲故事。他口中的内容和自白书上的描述并无差异。9月份,他离开叙利亚潜入约旦。在这里,他四处寻觅,准备袭击当地的美国人,同时,他也把约旦政府官员当成潜在的目标。而后,他和弗雷哈特开了那家服装店作为掩护。为了拿到苏维德早已备好的武器,弗雷哈特还特地去了一趟叙利亚。10月,苏维德和弗雷哈特频繁出现在安曼的富人区。外交官聚居的区域,也常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上述这些地方,西方人随处可见。他们出现在那里,显然是为了踩点。
苏维德表示,自己之所以挑中弗莱,也是出自偶然的发现。这位美国外交官性格活泼、喜欢热闹。安曼的几处难民营里,时不时就能见到他的身影。为此,苏维德对弗莱有些印象。弗莱造访那些地方,当然是为了巴勒斯坦难民的饮用水问题。他常和难民谈天说地,特别关心对方的各类生活问题。有些人就此怀疑,也许弗莱是别有用心。而且,弗莱那辆酒红色的奔驰,以及车上的外交牌照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当时,他的同事们早为座驾换上了当地牌照,可弗莱却没有跟随大流。
循着车迹,苏维德发现了弗莱的住处。动手之前,他在别墅周围徘徊了整整3天。对于刺杀对象,他也有了详细的了解:此人白发稀薄,体重也像一般中年人那样有些失控。而且,他还发现此地既无警卫站岗,也没有负责监控的录像系统。屋前和屋侧的墙体分外矮小,适于逃逸,也是良好的藏身之所。观察中,苏维德详尽记录了弗莱每天早上的具体行程:早早起身,带狗散步,7点20分驱车出发前往办公地点。每一次出门,他都是独自一人。
10月28日,苏维德终于决定行动。城中清真寺发出早祷通告的同时,“利比亚人”和同伴钻进一辆现代牌汽车,朝着城市西郊驶去。车是借来的,手枪和面具则裹在一个书包里,又被苏维德藏在长袍底下。其实,苏维德也不敢肯定他的刺杀目标到底是不是美方间谍。但是,既然他只是想要杀掉一个美国人,眼前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我当时觉得机会来了。我只需要开上几枪,杀掉这个人就行了。”苏维德告诉哈伊萨姆。
在凶徒的亲自指点下,哈伊萨姆查看了案犯苏维德当日跳墙而入的地点。接下来,两人又来到车库旁边的一隅。那天,苏维德就是匿藏在此地等待着目标走近。而后,两人打了照面。凶徒一语不发,开枪击毙了外交官。为了确认对方已死亡,苏维德又补了几枪。这一过程,在苏维德的口中再次得到还原。凶徒又手指一动,指认出弗雷哈特和那辆二手现代车等待和接应的地点。根据苏维德的描述,作案之后,他和同伙飞快赶回了马卡地区。途中,两人在扎卡河(Zarqa River)边停了一下,把作案用的那支手枪扔进了污浊的河水之中。10点整,苏维德和弗雷哈特顺利回家。他们甚至有时间更换衣衫,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店门招揽生意。
哈伊萨姆静静听着,非常专心。而后,情报官员再次开口发问。这个问题,自事发后就一直困扰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这么做,”苏维德给出了答案,“当然是为了报效‘基地’组织,而且还是为了报效扎卡维。”
难不成扎卡维和这件事真有关系?
嫌犯落网的事情,约旦方面秘而不宣。扎卡维可能涉嫌此事的消息,他们也对外保密。他们耐心等待,等了足足有两个星期。在那期间,约旦方面期待中央情报局能够找出什么有力证据,确切证明涉案凶手与约旦历史上最著名逃犯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两周过后,嫌犯的身份、扎卡维涉案的消息方才公之于众。没想到,大多数约旦人却更愿意相信苏维德辩护律师的话。此人向媒体表示,自己的当事人遭受了酷刑折磨,而后才被迫承认此事是由扎卡维指使。
苏维德拨往伊拉克那通电话的细节,也渐渐地为各位调查人员所知。电话那头的人名叫穆阿迈尔·尤素福·贾格比尔(Muammar Yousef al-Jaghbeer),此人一直追随扎卡维,并因此出了名。多年以后,贾格比尔在伊拉克落入法网。据他交代,苏维德确系得到扎卡维亲自派遣而潜往约旦,扎卡维给了“利比亚人”5000美元作为盘缠。扎卡维的要求只有一个:杀人。扎卡维命令苏维德杀害美国人,任何美国人都行。
不过奇怪的是,扎卡维本人却未曾认领这起凶杀案,尽管像这样的杀戮罪责他都不知道主动认揽了多少件了,牵涉其中不幸丧命的美国公民,也不在少数。而那些曾与扎卡维在伊拉克东北部共处多年的宗教极端分子也坚称扎卡维与弗莱的死完全无关。
中央情报局的多位分析人员对此也持怀疑态度,巴科斯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得整件事情还有许多未曾得到解答的疑点。
“所有的证据都模糊不清。”巴科斯表示,“根据推断,我们确实认为扎卡维涉嫌此案。但是,若要以此作为确凿无疑的证据,却是无法让人信服的。”
无论如何,调查结果已经为美国方面下一步的行动提供了足够的依据。一位身负官方使命的外交官惨遭杀害。如此一桩罪案,元凶又指向扎卡维其人,美国方面,必须有所行动。
正义应当得到声张,扎卡维必须归案。还好,在2002年的那个秋天,美国政府非常清楚扎卡维藏身的地点。
[1] 谢赫(sheikh):中东爵位,可译为“亲王”“王爷”或“头领”。
[2] 兰利(Langley,Virginia):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所在地。
[3] 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Kalashnikov):又称“AK-47”,一种自动步枪,以射程短、威力巨大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