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平

我称呼王觉伯伯为觉伯,可不是一如其他人那样,既是尊号,也近乎外号。1981年寒假回渝,陪父亲在文化宫看热闹,偶遇觉伯。父亲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招呼我:“这是你王觉伯伯,鼎鼎大名的老红军,文联书记。”觉伯一边问:“这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一边把另一只手向我伸来。那只手,骨,瘦,相当有力度,还有温度。当他从我父亲口中得知我的名字,在哪儿上学,也在写诗时,爽声说:“好,好,写了好东西,要先给我哟,那嘛当然,这是个约定……”

分手后,我迅速从父亲口中脑补:觉伯1921年出生,长父亲一岁。按巴蜀风俗,我天经地义该称他觉伯。此后,大学毕业回重庆工作,在文化圈子里,能经常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乎,称呼觉伯,顺嘴就来。

这一顺就顺到了1986年。年初,我的长诗《雩舞》在丁玲主编的文学月刊《中国》上发表,牛汉先生亲自撰写读后感《呼唤甘霖》。《新华文摘》1986年四期全诗收录。重庆老诗人余薇野一次在会上激动地说:“像这样超过400行的诗全文摘进《新华文摘》,我这辈子没见过几次。”诗评家吕进先生评其为“人的剧诗”。这年六月,我受命主持重庆市博物馆工作。那时,重庆作协仍在文联机构内,觉伯作为文联元老,文化界知名人士,常见身影。一次,他让我会后留一下,说有事。等会后人散去,他劈头一句:“我俩约定了的,有好稿子先尽重庆用,你的《雩舞》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投《红岩》?”他老人家真的生气了,脸涨得通红,青筋直冒。

诗《雩舞》结构于1982年我在山东大学读考古的最后学期,因在北方找不到我追求的语感,只写了个题记。回重庆后,迅速在城乡烟火气和巫文化氛围中找到了想要的节奏和语式,1983年5月完成于枇杷山老博物馆。沉淀几个月后,我用复写纸拓蓝两份,一份留底,一份亲自送到《红岩》杂志××老师手中。三个月后,得到不予刊用通知,理由是诗太长。因我强烈要求退稿,又数月后,厚厚的复写稿退还到手。

我把这个过程向觉伯讲了。他慢慢恢复长者的常态,心平气和地说:“你没有食言,我很宽慰,但事情没完,让人心里难忍。”他当着我的面,叫来负责此事的××老师,说:“以前有人说《雩舞》这首诗本该在重庆《红岩》首发的,我还不信,今天找作者当面问了,果不其然,就是如此,让我心头很不是滋味。办《红岩》有一个目的就是为重庆中青年作家服好务,要培养重庆作家和诗人,人家送上门来被拒绝,是水平呢还是其他问题,值得分析。”觉伯停了一下,语气放温和了点,说,“有些老同志,却是新近入党的新党员,不要入党前说一套,入了党就忘记了……”说话时,觉伯俨然以为自己还是重庆市文联书记,副主席,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刊物《红岩》的主编。

写完这篇小稿,我把它念给父亲听。父亲年方98,还在写诗。父亲沉吟良久,说:“50年代初,你觉伯是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我是工矿教育处副处长,那时的部长是任白戈。你觉伯要是还活着,明年该做百岁了。他是个好人。”

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