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伊拉克其他地方再怎么刀兵四起,狼烟滚滚,科乔村的雅兹迪人也不曾直接被战争和暴力所摧残。打个比方,战乱就像是别处发生的大地震,等到震波传导到科乔村时,就只剩下一些小小的余震。科乔村并没有卷入最动**的乱局之中,无论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和武装分子在安巴尔(Anbar)省的血战,还是什叶派在巴格达上台之后的苛政,还是基地组织的发展壮大,都和科乔村关系寥寥。村里人看电视的时候,都会为在军队和警察部队里工作的年轻人们捏一把汗,不过起码科乔村没有遇到过自杀炸弹袭击,路边也没有冷不丁就会爆炸要人性命的土制炸弹——在伊拉克的其他地方,这两种东西仿佛每天都会闹出惨剧,从不间断。如今的伊拉克被各方势力撕扯得支离破碎,可能以后再无宁日,而科乔村的人们所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伊拉克分崩离析。

哈伊里、赫兹尼和贾洛在部队里需要驻防很久,换防回家的时候,会跟我们讲在外面打仗的事情。有时候他们会被调到库尔德斯坦,那里几乎从来不会有恐怖袭击;有时候他们则被调到民兵控制范围之外的地区,在那里发生的事情经他们之口说出来,让我们这些留在村里的人听了都吓个半死。在军队和警察局当差是危险到随时会掉脑袋的工作,直接上战场打仗或者清剿恐怖组织的战斗人员自不待言,即使是给美国人当翻译,也有可能会被那些叛军和恐怖分子盯上。许多雅兹迪人被武装分子发现曾为美军工作之后,因为身家性命受到威胁,而不得不向美国申请避难。

战争的漫长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萨达姆刚倒台的几个月,屹立在巴格达费尔多斯广场(Firdos Square)上的独裁者雕像轰然倒塌,伊拉克各地的美军士兵纷纷涌入大小城镇,和村民们握手言欢,承诺建设学校,释放政治犯,改善伊拉克百姓的生活,人们欢欣鼓舞,喜上眉梢;可到了2007年,离萨达姆被推翻区区几年光景,伊拉克却已变成了一个暴力肆虐的战乱之地,美国不得不“紧急征调”超过两万人之众的增援部队,以应对安巴尔省和巴格达日趋严峻的武装暴力形势。短期内“紧急征调”的部队似乎起到了效果,武装组织的袭击减少了,海军陆战队也接管了大城市,挨家挨户地搜寻潜藏的武装分子;可对于雅兹迪人来说,正是在“紧急征调”的那一年,战火开始延烧到我们自己的身上。

2007年8月14日,整个伊拉克战争期间最严重的恐怖袭击发生在科乔村西面不远的两座小镇希巴谢赫希德(Siba Sheikh Khider)和泰尔埃泽尔(Tel Ezeir)[复兴党执政时代,它们分别叫作卡赫塔尼亚(Qahtaniya)和贾齐拉(Jazeera)]。当天傍晚时分,一辆油罐车和三辆轿车分别驶入两座小镇的中心。这些车辆的司机都声称自己是来给当地的雅兹迪居民运送食物和补给的,但随即这些车辆便被引爆,八百人丧生,一千余人受伤——整个人类历史上,比这次爆炸伤亡数字更高的恐怖袭击仅有一起而已——死者的遗体大都被爆炸撕裂,或者被倒塌的建筑物所掩埋。爆炸的规模极大,连住在科乔村的我们都可以远远望见火焰和升起的烟雾。我们开始严格清查村前路上的所有车辆,毕竟即使是区区一辆陌生的车,就足够我们胆战心惊。

袭击虽然惨烈非常,但考虑到雅兹迪人和逊尼派阿拉伯人之间的关系几年以来本就越发紧张,发生这样的悲剧,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辛贾尔地区的库尔德人影响,加上逊尼派地区的极端宗教思想蔓延,都使得雅兹迪人和逊尼派的关系充满火药味。2007年早些时候,就在美国宣布“紧急征调”的几个月后,伊拉克的逊尼派开始公开声明,要为一位名为杜阿·哈利勒·阿斯瓦德(Du'a Khalil Aswad)的年轻雅兹迪女子的死复仇。这位女子的家人因为怀疑她想皈依伊斯兰教并且嫁给一个穆斯林男子,便施石刑残忍地杀害了她。虽然绝大多数雅兹迪人也因为这一惨案而感到非常震惊,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外人开始把我们当作仇视穆斯林的野蛮人。

和伊拉克其他地方一样,雅兹迪人的社会里也会发生荣誉谋杀(honor killing)。千百年来雅兹迪人数度被迫改宗以保全性命,因此若是有族人改信他教,必定会被整个雅兹迪社会视为背叛宗族,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杀害改变信仰的雅兹迪人,杜阿家人们的所作所为也令我们所有雅兹迪人蒙羞——不仅因为她被当众施以石刑而死的时候,周围的围观者们虽然震惊恐惧,却无一人能够或者愿意出手阻止;更因为在她死后,她受刑的一段视频开始在网上流传,并且吸引到了各路媒体的注意。他们开始用这段视频作为攻击我们的武器,对我们向杜阿家人同样激烈的谴责置若罔闻。

杜阿的悲惨遭遇流传开来之后,摩苏尔周边地区的逊尼派阿拉伯人开始鼓吹雅兹迪人是异教徒,应当被斩尽杀绝——和今天“伊斯兰国”使用的字眼如出一辙。库尔德人大都信仰逊尼派伊斯兰教,因而也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雅兹迪人不得不重新生活在耻辱和恐惧之中。在库尔德斯坦和摩苏尔的大学里念书的雅兹迪学生纷纷被校方勒令退学,而身在国外的雅兹迪人很快发现,他们身边的人也许对雅兹迪人从无半点了解,却在一夜之间把雅兹迪信仰当作是杀人邪教,恨不能诛之而后快。

雅兹迪人并没有媒体渠道,在政界也没有有影响力的代表,无法向外界解释真相,因此逊尼派阿拉伯人对我们仇恨日深——或许他们本就一直仇恨着我们,只不过之前他们还稍事掩饰。眼下他们已经和我们撕破了脸,针对雅兹迪人的恶言恶语也越传越广。杜阿死后两周,逊尼派的枪手拦住了一辆载有雅兹迪乘客的公交车,并杀死了23人,宣称是在为杜阿复仇。我们那时就已预料到会有更多针对雅兹迪人的袭击,但饶是如此,希巴谢赫希德和泰尔埃泽尔发生的那种惨剧仍然令我们始料未及。

我的哥哥们望见爆炸之后,立刻上车去了事发的镇子,和成百上千名赶来的雅兹迪人一起,为受害者带去食物、床垫和药品,直忙到当天深夜才回到家。他们一个个都精疲力竭,眼角低垂,愁容不展。埃利亚斯告诉我们:“你们根本想象不到那里的场面有多惨。整个镇子都被炸没了,到处都是死人。”

母亲让他们坐下,自己去煮茶,哥哥们则忙着清洗手上的污渍。“我看见一具被炸成两半的尸体,整个镇子都像是流满了血。”赫兹尼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发抖。据他说,爆炸的烈度非常恐怖,有些尸体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物在爆炸之后居然挂在了街道上空的高压电线上。附近的医院很快用完了所有的床位和药品。我哥哥的一个朋友肖卡特见到赶来的医护人员拽着死者的脚拖送遗体,悲愤难当,猛地从医护人员的手里将遗体抢过去,把那死者亲自背到了殡仪馆。赫兹尼感慨道:“那死者可是某个人的父亲或者儿子,至亲骨肉啊!可就那样,被人拽着,在地上拖着走。”

死者的家属们双眼无神地围拢在事发地周围,在尚未散尽的尘烟中无声地向前探去。有些家属哭喊着死去亲人的名字,有些则不死心,拼命在死人堆里寻找自己的亲人,殊不知他们早已殒命火海之中。即使等到那两座镇子清扫完毕,死者身份尽可能验明完毕之后,有些家属也不得不将在无名冢前悼念自家死去的亲人。“那种悲剧发生之后,死人或许还得一解脱,活下来的人恐怕更难熬。”赫兹尼这样说道。

袭击发生之后,我们都不敢大意。村东头和西头分别设置两个岗哨,村里的男人们带上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和手枪,轮流值守,扫视所有来往行人,排除一切隐患,并且盘查所有的陌生车辆——通常那些车辆的司机是我们不认识的阿拉伯人或者库尔德人。别处的雅兹迪人在他们的村镇周围修起了土制路障,甚至挖起了壕沟,以防汽车炸弹开进村镇里;可尽管科乔村离逊尼派的村庄咫尺之遥,村里人却直到好几年后才设置了路障和壕沟。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村里人仍然寄希望于他们看在往日的情面,不会加害于我们;又或许是因为村里人不想让自己彻底隔绝世外。一年过去了,附近并没有再发生第二次袭击,村里的男丁们也不再上岗哨值守。

* *

我们全家人只有赫兹尼想过离开伊拉克。那是在2009年,爆炸袭击的两年后。赫兹尼爱上了我们家邻居的女儿季兰,可季兰的父母因为两家家境相差太大而反对他们恋爱。

但赫兹尼并不打算轻易放弃。季兰的父母不准他进入她家,于是这对恋人便跑到各自的楼顶上,隔着两栋楼间窄窄的过道谈情说爱;后来季兰的父母在她家的楼顶修了一道墙,不让女儿有抛头露面的机会,赫兹尼便在自家楼顶垒起高高砖头,站在上面和墙里的姑娘相望。赫兹尼总说:“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爱她。”他本不是天生外向,却爱季兰爱得死去活来,看着的确有股不畏艰险,排除万难,只求和她在一起的劲儿。

赫兹尼派亲兄弟或者表兄弟去季兰家登门拜访。按照雅兹迪人的规矩,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必须要端茶上果,好生招待,因此季兰可以趁父母忙着招待客人的当口,溜出去见赫兹尼。他俩相亲相爱,她也曾对她的父母说过,非赫兹尼不嫁,可她父母却仍旧不许二人来往。我听说这件事之后,简直气得冒烟——赫兹尼是多么温柔的一个男人啊!季兰要是能嫁给他,那真是福分不浅呢!可母亲却一如既往地报之一笑:“他们家不喜欢我们家,无非嫌弃我们穷嘛。穷怎么了?穷又没什么错。”

赫兹尼知道,除非自己能挣点钱,不然季兰的父母是永远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可那时他在伊拉克压根找不到工作,因此忧郁不已。他的眼里只有季兰,如今季兰遥不可及,他感到继续待在家里已无意义。正巧村子里有几个男人盘算偷渡到德国去,投奔已经到了那里的一小群族人,赫兹尼便决意跟着他们一块儿去碰碰运气。他收拾行囊的时候,全家都依依不舍地掉眼泪,我更是不想他走。我无法想象家里少了我任何一个哥哥的样子。

临走之前,赫兹尼把季兰约到科乔村外的一场婚礼上见面,以免村里人撞见饶舌。季兰应约而至,在人群里找见赫兹尼。赫兹尼至今都记得,她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他告诉季兰:“我两三年后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有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过了几天,在我们进行一年两次的斋戒之前,赫兹尼跟着那帮人离开了科乔。

他们先是步行穿过伊拉克的北部边境进入土耳其,然后一路慢慢地赶路到了伊斯坦布尔。他们在那里花钱雇了一个走私者,让他把他们几个塞进拖拉机的拖车里,偷渡到希腊。走私者叮嘱他们,如果边境守卫问起,就说自己是巴勒斯坦人:“如果他们知道你们是伊拉克人,你们马上就会被抓起来坐牢。”说完之后,走私者就把他们一行人藏进卡车里,一路开向土耳其和希腊的边境。

几天之后赫兹尼给家里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身陷囹圄。那是我们守斋结束的第一天,全家人正打算吃饭,母亲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跟赫兹尼一块儿的一个家伙实在太害怕,没敢撒谎,结果一车人全部被抓了包。赫兹尼说,监狱里的条件实在太糟糕了,牢房十分狭小,里面的床也只是水泥板铺一层薄床单了事。没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能出狱,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会不会被指控判刑。一起关在牢里的几个同犯有一回为了吸引看守的注意,设法点着了床单,害得赫兹尼以为一行人都要被烟熏死在牢里。他还问我们斋戒过得如何,还说了一句:“可饿死我了。”从那以后,赫兹尼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都不免大哭一场,而哥哥们则手忙脚乱地抢过母亲的手机接起电话,避免母亲伤心。

三个半月之后,赫兹尼回到了科乔村。他整个人看上去瘦削憔悴,脸上写满了尴尬,当时我见到赫兹尼,心里直庆幸自己从来没动过去德国的念头。我到今天都觉得,一个人因为恐惧而不得不背井离乡,放弃家乡珍贵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去一个无比陌生的国家苟且偷生,已经是这世上最不公的事情之一——更何况还得为祖国背负着战乱贫弱的恶名,去外国遭别人的白眼,即使能在外国躲得了一时,终究还是得每日祈祷自己不会被引渡回国,又每夜对故乡的一切魂牵梦萦。赫兹尼的遭遇使我相信,逃难的伊拉克人永远到不了他们想去的地方,他们要么落在牢里,要么被打回起点。

不过赫兹尼折腾这么一遭,也不能说是毫无收获。他回到家的时候,迎娶季兰的愿望变得更加坚定,而季兰也早已下定决心嫁给他。虽然季兰的父母依旧不肯点头,但按照雅兹迪人的规矩,一对男女若是真心相爱,便可以不顾双方家长的意见私奔,因为敢于私奔便能证明他们确属真爱,而恋人私奔之后,和解让步的责任便落在了两家的大人身上。这条规矩听上去和如今人们的理念格格不入,甚至在有些人眼里,这种为了“落跑女人”而定的规矩颇为原始,但其实正是因为这条规矩的存在,年轻男女才能够从父母的约束中得到解放,尤其是许多雅兹迪姑娘,因为这条规矩的存在,才能不受父母意志的制约,嫁给自己中意的男人。

因而某一天晚上,季兰一声不响地从她家的后门溜了出来,找到了赫兹尼——后者正开着贾洛的车等着她。他俩出发向附近的一处村庄疾驰而去,为了避免撞见季兰的父亲,赫兹尼竟然开上了基地组织控制的路(事后他开玩笑地说,他怕自己未来的老丈人甚于任何恐怖分子)。几天之后他们就自行结了婚,两家人因为彩礼家当一类的事情谈了好几个月,总算好说歹说把这门婚事谈妥了,一对有情人也总算能大大方方回到科乔,张灯结彩地办了一场真正的喜事。赫兹尼后来每当想起当年偷渡不成的往事,都会乐得大笑不止,紧紧搂住身边的妻子说:“幸好我那会儿在希腊就被逮起来了!”

自从赫兹尼那档子事之后,我们都决定留在科乔,尽管我们也都知道,村外的威胁正在不断蔓延。2010年伊拉克举行议会选举之后几个月,美国人就陆续开始撤离伊拉克,国内的各种势力随之抬头,开始为了夺权而互相厮杀。在伊拉克,每天都会有炸弹爆炸,炸死什叶派的朝圣者或者巴格达的儿童,也炸碎我们一切对美军撤离之后能平稳度日的幻想。在巴格达经营烟酒店的雅兹迪人都被极端分子盯上了,而我们这些村镇里的雅兹迪人则只敢躲在本地,轻易绝不外出。

在突尼斯人发起的反政府示威逐渐在叙利亚引起响应之后,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很快血腥镇压了国内的示威声浪。2012年,叙利亚爆发了内战,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一个名为“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的极端组织开始发展壮大,并且在伊拉克建立了相当大的影响。不久之后,“伊斯兰国”便占领了叙利亚大部,并且开始对拥有众多支持者的伊拉克境内虎视眈眈。两年之后,“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北部大破因为轻敌而准备不足的政府军。2014年6月,“伊斯兰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苏尔,而摩苏尔位于科乔村东面,两地相距仅80英里。

* *

摩苏尔陷落之后,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KRG)开始向辛贾尔增援民兵,保卫雅兹迪村镇。民兵们一车一车地进驻辛贾尔个个村镇,承诺会保证我们的安全。一部分族人因为畏惧“伊斯兰国”的兵锋,认为伊拉克库区比辛贾尔安全得多,便盘算着离开辛贾尔,去投奔库尔德人的营地——尽管那里已经挤满了流离失所的基督徒、什叶派和逊尼派的穆斯林,还有叙利亚来的难民。库尔德政府劝我们不要再去那里添乱,而尝试离开辛贾尔去伊拉克库区的雅兹迪人,都在村庄附近的岗哨被库尔德士兵好言相劝地拦了回去。

有几家人觉得留在科乔无异于自取灭亡。他们朝库尔德人抗议道:“我们已经被‘伊斯兰国’三面包围了!”他们说得没错,科乔村只有一条通往叙利亚方向的路还没有被“伊斯兰国”武力封锁。不过科乔村的人们向来都为自己的村庄骄傲,没有人愿意放弃村子里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那些家家户户花光积蓄盖起的水泥楼也好,村里的学校也好,大批大批的羊群也好,村里婴儿们降生的产房也好,一草一木,我们都绝不轻言割弃;更何况,还有不少伊拉克人质疑说,辛贾尔本不应该归属我们雅兹迪人,如果我们就这么退出辛贾尔,岂不正让人觉得我们不够爱脚下的这片土地,落人口实?艾哈迈德·贾索在议事所召开了一个会议,村民们作出了决定。贾索宣布:“我们全村人都不会离开这里。”他直到最后仍然希望以往和逊尼派村庄的友好联系能在乱世之中保我们全村无事,因此我们也都留了下来。

母亲努力使家里的生活保持正常,可我们仍然时不时地警觉着陌生的路人或者可疑的动静。7月的一个深夜,大约11点,艾德琪、凯瑟琳、哈伊里、赫兹尼和我步行去不远处的农场,给畜生们打草料。夏天白日里酷暑难当,实在没法长时间待在地里,所以我们通常晚饭后等月亮上山,能看得清田里,气温也稍凉快些的时候,才下地干活。我们几个人走得很慢,因为打草料这个活又累又烦,没人爱干,就算再仔细的人,打完草料回家的时候也免不了满头满身全是草的狼狈样子,双手也会累得像灌了铅,浑身还会被草沫子扎得瘙痒难耐——总之是个最苦的差事。

凯瑟琳和我负责站在拖车里,余下的人打好成捆的草料之后,就从地上抛给我们俩,由我们堆垒妥当。我们就这样干了一阵,一边干,一边还有说有笑,不过我们的对话比以往要严肃很多。在开阔地里,我们可以望见科乔村外的土地,每个人的心里都既好奇又担心,不知道天色黑暗的时候,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突然,村子南面的路上亮起了车灯,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睁睁地看着车灯从远处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到我们能看清车辆的轮廓。那是一队看着像是军用的大型装甲卡车。

凯瑟琳小声说:“我们应该快跑。”她和我最感到害怕。艾德琪却不想跑,她一边说“咱们接着干活,咱们不能老是担惊受怕”,一边将抱着的满满一堆干草塞进打捆机。

哈伊里那时正巧因为边境守卫部队换防放假回家,他在部队里已经干了九年,比我们都清楚科乔村外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他对时局有着非常清晰的判断,看到那些车灯的时候,他将自己抱着的干草放在地上,伸手遮住眼帘,避免车灯的强光伤到眼睛。“那些是‘伊斯兰国’的车队”,他说道,“他们看起来像是要去叙利亚。”他告诉我们,“伊斯兰国”的人离这里这么近,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