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利怀揣着《共产党五点建议》,如同怀揣着诺贝尔和平奖,兴冲冲登上了延河边上那架停放了三天的飞机。
情况竟和他的设想吻合得天衣无缝:
凭借这份他和毛泽东已在文本上签了字的条款,诱使共产党至少派一个代表前往重庆,以便在那里开始比较认真的谈判;国民党方面呢?蒋介石即令不会接受这些条款的全部,至少也会接受足够的部分以利于促进谈判。这就是说,如果由于赫尔利本人的努力,促成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达成协议,那么,他将在中国、美国,甚至全世界获得令人眼红的荣誉。
而这一切,现在都显示出极大的可能性。
周恩来,这位共产党的权威代表,此时正坐在赫尔利的侧旁。按照赫尔利天真的功利主义的念头,机舱里的这个座位他原本是留给毛泽东的。可是这位共产党领袖拒绝了赫尔利要他去重庆与蒋介石讨论条款的建议。用毛泽东的话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派周恩来去重庆开始同国民党谈判,是因为我们非常认真地看待你的努力。”
对于赫尔利来说,剩下的事情,便是努力去说服蒋介石接受共产党的建议了。
飞抵重庆,顾不得风尘仆仆,赫尔利从白市驿机场直接驱车去了德安里。蒋介石拉着他的手,刚刚在客厅的沙发坐定,他就灵感般地开始了他的话题:
“委员长先生,你还记得我去延安之前,去了歌乐山主席官邸吗?嗯,10月31日,那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一进大门我就对你说,‘今天我的寿礼是把美国英俊的将军魏德迈请到中国来了,他已在上午到达重庆’……”
“记得,记得。我难得有那天那样高兴!”蒋介石笑容满面道,“你的寿礼不仅是送给我的,也是送给中国战区的。也许你还不知道,选择中国战区参谋长的时候,我之所以选择了魏德迈将军,是因为从开罗开会回来途经加尔各答时我与他见过面,他对我的尊敬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赫尔利趁热打铁道:
“那么,委员长先生,今天,11月10日,我同样给你带回一件礼品。虽然它来自延安,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它同样会给你留下良好的印象的。”
说到这里,赫尔利把手伸进西服内袋,魔术般地掏出了《共产党五点建议》。是的,他在耍魔术。为着给自己留有余地,他把那份签着毛泽东和他本人名字的文本锁进了公文包,此刻掏出来的,不过是抄件而已。
虽然如此,蒋介石过目之际,那愣愣的目光似乎碰到了锋利的刀刃,非但把他的笑容削了下来,连光滑的额头也雕刻出道道青筋。
一抬头,他逼视着赫尔利:
“这是怎么回事情!将军,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赫尔利双目圆睁,满面绯红,“我并不代表国共谈判双方的任何一方,我代表的仅仅是美国总统,以及他的为促成中国问题得以解决的政策。这,难道连委员长先生也表示怀疑么?”
蒋介石余怒未息:
“那么,我问你,条款中的这些话,什么‘人身不受侵犯的权利’呀,什么‘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呀,究竟是什么人写上去的?因为这不是中国人——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通常使用的句子。除非他学过美国宪法,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委员长先生。”
赫尔利冷冷一笑道:
“你根据我们头碰头地起草了《协议的基础》的经验,现在怀疑我在延安与毛泽东的头也碰在一起,参与拟定了共产党的建议。而这两份文件又是相互抵触的,由此你开始把仇恨的目光对准我,我的热情,我的努力,甚至我的人格,我的尊严。”
蒋介石摇摇头,语气有些缓和:
“我不是这个意思。相反,我相信你的一切。如果说我对美国人确实开始怀疑的话,那么他们只是这样两个人:去延安的美军观察组组长包瑞德,以及以后去延安的美国驻华使馆外交官戴维斯。我怀疑他们已经被共产党争取过去,正在共产党的操纵下,效力于反对国民政府和美国对华政策的阴谋。”
赫尔利微微一愣,但没有改变话题:
“两个美国人的事情随后待查。而共产党的这份建议,我想现在就能够听到委员长先生的意见。当然,五条全部接受是不现实的,那么一条呢?难道就没有一条接近你的看法,从而为紧闭的谈判之门启开一道缝隙?”
“缝隙就是漏洞!千里之堤,毁于一穴。我是不会上共产党的当的。”蒋介石瞟了一眼赫尔利:“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条款的自身,而在于国共谈判之初,究竟谁能够占据主导地位。你想想,毛泽东为什么要反对我们提出来的协议基础,他考虑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嘛。所以,谈判就跟打仗一样,交手之前,我们必须抢占有利地形……”
“这个我懂。”赫尔利不耐烦地说,“我想请教委员长先生的是,面对共产党的建议,国民政府方面是否可以置之不理?”
蒋介石眯眼笑道:
“理还是要理的,而且方法非常简单。他们的建议不是带过来了吗,我们就在他们的建议的基础上再提一个我们的建议,然后给他们送过去了事。”
赫尔利显然被蒋介石近乎轻佻的回答激怒了。他去延安,虽是戴维斯邀请的结果,却是事前征得了蒋介石的同意的。而那份由他带回重庆的《共产党五点建议》遭到断然拒绝的理由之一,他认定是蒋介石蓄意要使他在共产党人的眼里黯然失色。
他想大发其火。
但是忍住了。倘若罗斯福召他回国,结束总统代表的使命,那么他在离开重庆的时候再找蒋介石算账不迟。反之,他不准备轻举妄动,即便不为总统而为个人计,他也不愿意去当第二个史迪威。
就在赫尔利要么咬牙切齿,要么唉声叹气,在两浮支路招待所整整龟缩了七天之后,他突然接到来自华盛顿的电报:罗斯福正式任命他为美国驻华大使。
这下,赫尔利明白了一切。
被他取而代之的原驻华大使高斯,仅仅因为主张对共产党实行开放而被蒋介石视作史迪威的同伙。于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斯的厄运本不在意料之外;然而,作为同一问题的一部分,赫尔利却从中获得了明显的暗示:对于罗斯福来说,他本来似乎已经朝着一项新的政策前进,可航船又改变了方向。对于赫尔利来说,他必须在渐渐疏远延安的过程中,真正无条件地支持蒋介石。
蒋介石也似乎明白了一切。
就在赫尔利出任驻华大使的当日,他叫宋子文跑了一趟大使馆。没有鲜花,没有贺礼,这位外交部长的使命是把《中国政府三点建议》送交到赫尔利的手上。
赫尔利轻声读道:
“第一,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为了达到迅速打败日本的目的,希望有效地统一全中国的军事力量,期望战后举国一致地进行建设,乃同意作为战时措施,在国民大会召开前,给予共产党以合法政党的直接承认,并收编共产党的正规军为国家军队,在此之后,该军的薪俸、津贴、武器弹药及各项补给将获得同其他部队同样的待遇。
“第二,中国共产党要全力支持国民政府进行的爱国战争,并在战后的建设时期,将其全部军队交与国民政府控制,归全国军事委员会指挥。
“第三,为共产党所赞同的国民政府的目的,是实现孙中山的主义,在中国建立民有、民享、民治的政府,并将执行旨在促进政府民主进程的进步和发展的政策。政府根据抗战建国纲要的规定,保障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结社自由以及其他公民自由权,但必须服从有效地进行抗日战争的特殊需要。”
赫尔利边读边想,较之共产党的条款,如果说这份建议不过在某些方面得到一点微弱的反映,那么结尾那句用来压轴的话,则使这份建议的精神受到严重的限制,让它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了。
想归想,说归说。当宋子文问及对《中国政府三点建议》的意见时,赫尔利竟刷地站起身来,然后振臂高呼道:
“好!好!如此公平合理的条款,这般简明扼要的语言简直是一份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杰作!嗯,部长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美国的《独立宣言》……”
“中国现在却是国共合作、两党谈判!”宋子文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正因为这样,委员长特意要我和你一起认真研究,仔细推敲,万万不可信日开河,胡说八道。”
赫尔利坐回沙发,非但没有脸红,反而神色庄严了。他明白,这是蒋介石对他的考验,而他下定决心,要在蒋介石的眼里重新大放异彩。
“部长先生,诚如委员长先生要求我们做到的那样,从‘认真’与‘仔细’的意义上讲,《中国政府三点建议》还是有修改的余地的。比如第二条,为什么后面不能加上一句‘委任共产党部队中的某位高级官员为全国军事委员会成员呢?’我去延安之前,委员长先生给我讲过这句话,我去延安以后,把这句话告诉了毛泽东。虽然看来不起作用……”
宋子文忿忿然道:
“你既然知道不起作用,那又把这句话加上去做什么?”“正是因为不起作用,才更应该加上去呢。”赫尔利一本正经地说,“你想想看,《中国政府三点建议》是如此直接地拒绝了《共产党五点建议》如果其间连一点调和的东西都没有,国民政府怎么能够向公众表明谈判的诚意呢?而一旦加上这句话,不仅诚意有了,努力有了,较之上次没有这句话的《协议的基础》,更是一个令人瞩目的进步。”
宋子文眨巴着眼睛道:
“大使先生是否在说,我们修改后的三点建议只是给老百姓看的,而无须交到共产党人的手中了?”
“不。如果我们的修改意见能够得到委员长先生的同意,那么我主张把正式文本立即交给共产党人。”赫尔利冷笑道,“老实说,我们要老百姓看的不是《中国政府三点建议》,而是《中国政府三点建议》如何被共产党人直接地拒绝了的事实!”
宋子文点点头,忍俊不禁道:
“大使先生,听了你刚才这番话,我才知道委员长误解你了。是的,他对我讲过,如果说史迪威错就错在太了解中国,那么你呢?错就错在太不了解中国。可是,现在依我看来,你的错误已经在你的悟性中消失了。这是我需要把它当成好消息向委员长报告的,当然,连同你对我们的三点建议的出色修改。”
“中国有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赫尔利又得意起来,“请部长先生转告委员长先生,并且请他放心,我既然能够把《共产党五点建议》带回来,也就能够把《中国政府三点建议》送过去……”
宋子文吓了一跳:
“怎么,你又要去延安?”赫尔利不敢相瞒:
“不,延安方面有人在重庆。”“谁?”“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