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呆久了,便有些烦腻,如同看厌了一张厮守太久的老夫老妻的脸。于是,就会发生一些“背叛”。量变的,不过到其他陌生的地方逛一逛,逛得身心疲惫了,才带着某种惭愧和觉醒回去。回去拥着依旧的城市,也许会生出几分小别胜新婚的奇妙感觉来;质变的,便是壮士一去不复返,无论外面的世界是精彩还是无奈,都注定成为异乡人。这在浩如烟海的成语中有句贴切的形容,叫作“覆水难收”。按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阐述“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过去,于我们“将变成一个永远隆起的硬块,再也无法归复自己原有的虚空。”
三年前,当故乡重庆那座大都市在我所有的感觉中失去最后的兴奋点,那暗流密布、浅滩处处的长江、嘉陵江,那些南山上被芦苇簇拥着的陪都时期留下来的达官贵人别墅,以及神秘而温柔的南北温泉都在我的视野里苍茫地闪过,我发现,我对重庆仅存的一点热爱已被拥挤堵塞的公路,酸雾弥漫的清晨、繁华却喧嚣的街市洗劫一空。
一度,我的灵魂成为饥饿的兽,在四处奔跑,寻找突破口。
那个时候,我见到了北海这座风格与故乡山城迥然不同的城市,我嗅到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气息,海洋和沙滩都给我一种很逼真的有关人类最初家园的回忆——凝神于白浪滔滔的海,智慧和灵感从天而降,我成了智者,灵魂在大海汹涌的喧嚷中反而变得格外的安静。那时,我几乎武断地认为只有大海、沙漠这些漫无边际的地方才是安放灵魂最好的处所。因它们硕大,变幻无穷,一派天然,驯服渺小的灵魂无异于瓮中捉鳖。
可我没有料到,灵魂是个多么泛情并爱好私奔的海伦,再浩瀚的空间也无法永久地安置它狂放的姿势。三年后,我行走在已经烂熟于心的这座城市的大道上,茫然望着曾让我惊叹不已的遮天蔽日、葳蕤丰茂的古榕,恰逢一阵风吹过,玉白色的缅桂花落我一头。它的倩影、幽香依旧,而我对它的爱恋却在炎热天气里渐渐凋谢。不知不觉中我拥有了这座城市,也失去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对我已没有了悬念。当没有悬念和希望作为翅膀,灵魂会怎样呢?我想起一位友人的提醒。他说,你走万水千山的路,你该。灵魂无家,你也无家。然而他也说不清楚,如何才能为灵魂寻找或构筑家园。不过他至少让我清楚了一个事实:我们义无反顾地放弃一个地方,选择另外一个地方,并不都是为着某种世俗利益,也不可能达到世俗的目的。如果是孱弱者,放弃和选择不过是为灵魂另辟蹊径。这种灵魂的流浪和漂泊,自然无家可归,像浪子,**卑微地在红尘漫卷中被横扫到人性最荒凉的地方,而后灰飞烟灭;如果是强悍者,时空的转移便是灵魂自由、瑰丽地又一次飞翔。它摒弃家园的概念,却又处处有栖身之地,犹如走过西藏的女作家马丽华描写的那样,灵魂像风。
我不知道我无家的灵魂属于哪一种?许多的时候,我从夜深处醒来,提着从渔民手中买来的风灯独自爬上楼顶晒台。我看见这座已拥有大批移民的城市睡得并不安稳。那些和我一样远道而来的灵魂也提着或明或暗的灯,带着他们所有的疑问和希冀在无声的星云间走来走去。他们曾酿造成的那么多希望和欲求,都种植于夜空里,在漆黑的苍穹陪衬下开放出亮晶晶的**。
一个拥有许多**不安灵魂的城市将是怎样的城市?它或许成为水边的那喀索斯,因自恋自己永远达不到的幻象而死亡;或许成为美神维纳斯,诞生于凶险与爱意、毁灭与塑造并存的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