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一群男人上山。我们穿行于缙云后山那片有些诡谲的竹海里。我要以18岁的勇敢去涉足许多陌生——18岁的青春需要犯忌,所有的禁忌都是生动的触觉,我渴望在禁忌上舞蹈。
竹林的尽处是一片开阔地,俨然草原的模样。草丛里藏着刺苞和野金盏菊,抢眼的殷红金黄被在绿草之间,美得收敛却动人。
张的家在草地的那一头。夏天晚上的8点,他们像所有标准农家那样刚升起第一缕炊烟。
在50年代,张和他妻子余都是我们正就读的那座大学的高才生。尤其是余,她多情的美目以及缀满碎花的布拉吉像天空上生机勃勃的彩虹一样,令人有很累的仰望。
20多年的山地农民生活已让张和余牙齿蜡黄,言语木讷,看着我们这帮学弟学妹进进出出、鲜活活地笑和唱歌,他们也只是迟钝地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几眼,再低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他们对生活似乎已没有了好奇和惊诧。余倒与我交谈过几次,使用着快被淹没的语言。她提到过三次卓娅的名字,像提及隔壁的邻居。在议论这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女英雄时,她频频吐出一个词:牺牲。她说:所有的牺牲都残酷。就这句话,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大学生余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第三天早晨,我们中素日沉稳的秦惊喜地发现了新大陆——在我们学兄学姐的地窖里,藏着几十瓶红葡萄酒,最早的竟来自1958年。
张和余对我们的发现很惊恐,他们不知所措的眼神好像隐私被暴露似的。我们这才知道,喝葡萄酒是这对夫妇唯一保持着的布尔乔亚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在远离都市的地方对高雅气息的最后一点拽扯。
我们提出拿几倍的钱来换这些酒喝,这让已苍老的两口儿很是犹豫。但钱的吸引力不可抗拒,特别是对有三个女儿正在读书、生活拮据的他们。终于,余像抱婴儿一样把酒小心翼翼抱给我们。
我们在草地上为喝酒举行仪式,张和余应邀参加。他们都打扮得很洁净,余在发际边偷偷洒了几滴花露水,暗香在黑暗中战战兢兢地飘着。
我很放肆。我早就渴望在禁忌上舞蹈,抓起一瓶1958年的酒一口气就喝下肚。那是些口感太粗糙和甜腻的东西,没有葡萄酒该有的温存和贵族气。当然,这是我若干年后才得出的结论。就如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样,也不知酒滋味:当时,我还以为所谓红葡萄酒就是这样一群妖冶的赤蛇,毫无理性地钻进你的身体,拼命地灼你、咬你。你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渐渐扩张中变成性急的花苞,再也等不到天亮,夜里也要娇媚地绽放。所有的感觉都在燃烧,恬不知耻地只顾燃烧。
我醉倒了,人生第一次,为来自1958年的红葡萄酒。醉倒前,我见着秦的眼神在逃逸。他在躲避我眼睛的追逐。我突然感到钻心的痛,知道心子已不是撞击到禁忌,而是爱情。
我终于醉倒了。18岁的青春躺在草地上,浑身涂抹着劣质的红葡萄酒味。朦胧中我听到一直沉默的张口若悬河地在说:白酒与红酒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一个接近友谊,一个接近爱情;一个给你现世快活,一个给你天国般的幸福。
我与秦南辕北辙。已十多年过去的今天,当我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时,只有一种微弱的痛,更强烈的悲伤是要拿去应付生存中的险恶的。自然已不谈情感。偶尔与秦等老友喝酒,学会了恰当。在绝不失态的周旋中,我会清晰地看着对方,然后很坦然、很无性别地微笑。
关于张和余的故事是秦前不久才告诉我的。当年张在大学被打成右派,美丽的余为成全爱情,跟随张当了20多年的农民,直到1984年平反,然后在成都某中学教书、退休。
我在某夜不由地想起缙云后山那些葡萄酒,它们是怎样的**啊,曾支撑着两个“犯忌”的人琐碎的日子。心里突然有了当年那种钻心的痛——那又是怎样的葡萄酒,一座什么样的地窖把它尘封了这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