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寂寞涠洲岛(1 / 1)

温柔的西部 吴景娅 2368 字 1个月前

坐在海堤上吹海风、看星星、聊天的时光虽然蛮惬意,到底做不到心静如水、超凡脱俗。人在海岛上能住多久呢?

涠洲岛是林仔的家,在海的那一端,望也望不见的。林仔倒是时常清晰地在眼前,一个纯真善良得像梅花鹿般的少年,他躲在浓密的长睫毛下的眼睛是清澈的湖泊,处子般的湖泊,你忍心去触摸以紊乱它的平静和完整么?更不要说玷污了,以至于我常常在想:碧玉般漂浮在北部湾海域中的涠洲岛,不过是一个少年的投影——黝黑的、精瘦的,带着亚热带地区特有的奔放和野性。

林仔离开我们报社时是夏夜,无电、闷热的房间像炼狱。我和林仔坐在黑暗中,听着怕羞的雷声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跺着脚,虚张声势的样子。燥热的南风成了精明透顶的贼,只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就是不进来。林仔就说,他要回去了,考完自考再回来。他却不知考完试他回不来了。下午,承包这家报社的老板告诉我,已把林仔炒了鱿鱼,原因是小伙子不灵醒。的确,林仔不够灵醒,有种老实的笨,说话慢蔫蔫,办事蔫蔫慢,不像四川的小伙子精明、干练而麻利。但林仔能吃苦,矮矮瘦瘦的人扛起一张大床架子,一楼到四楼;林仔不滑头,叫他干啥就干啥;林仔还诙谐,他教我们用白话叫他,一不留神就被我们叫成了“郎仔”,他好高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得意。带我去珍珠夜市溜达,见了熟人便满是诡谲地一笑,人问:这是你女朋友?也笑着点头。人骂:怎么找个番鬼婆(北海人对外地女人的贬称)。我也骂:小狗崽子,占起老大姐的便宜。他还是咧嘴一笑,黑黑的双唇间露出亮晶晶的一口白牙来。

但林仔仍该被炒鱿鱼。老板说。报社池子小,养不了无用的鱼。我无以反驳,我不得不承认老板的决定非常正确;我不得不忧郁,像林仔这种无用的好人在一个渐渐开放、先进的都市,在一个愈来愈只讲实效没有温情的时代该如何存在、如何谋生?

然而此刻,我无法把这些严酷的真相告之林仔,无法戳破他在那个闭关自守的岛屿所形成的良好自我感觉和满足,更不敢击落他对我们这些外来者以及由我们带来的思想、行为方式和社会变化所持的信任、友善、崇拜、无条件接受的心态。但是,我无可奈何地成了老板的同谋,我们共同商定了对一种美好善良事物的背叛。因此,我抬不起头去正视林仔,哪怕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也是怯弱和羞愧的。至今,我已记不清自己最后对林仔说了什么,倒是很深刻地记住林仔走时说的一段很文人气的话。他说:涠洲岛乍看平淡无奇,仔细琢磨大概是中国最后的有品味的处女地了。许多人去了没找到感觉,我想,你该去的,你会找着什么的。

在认识林仔之前,我已听说过涠洲岛,而且还听说北海流行着这种谚语:不到涠洲岛就等于没来北海。但我对它的认识也只限于书刊上提供的理性资料。它们井井有条地介绍说:涠洲岛是我国最大的死火山岛,与北海市的银滩烟云相望,相距36海里。岛上草木茂盛,冬无寒气袭人,夏有海风送爽,气候宜人。春秋两季这里百鸟啭鸣、莺歌燕舞。全岛31公里岛岸线,有18公里是平坦宽阔、沙软浪平的沙滩,还有13公里是怪石嶙峋、千姿百态的熔岩景观。以此而观,涠洲无疑是“人间蓬莱”,美丽得夺人眼目。我却不明白为何许多人去了找不着感觉,不为它的美折腰。因此,我想,我真该去涠洲岛看看了,为林仔的那一番话,为人们对它截然不同的评价。

七月,狂躁的西南风停息了,我也打算去涠洲岛了。林仔并不在那里,他考试回来,果真无法再在报社谋一份卑微的勤杂工的饭碗。在已经情况不妙,偃旗息鼓的北海,他四处流浪,苦苦寻求能挣一二百元养活自己的工作。可以想象他是多么艰难。但林仔依旧对我友善有加,一如既往鼓励我去涠洲岛。他写了一大通他在那里父母、亲属的名字,并向我保证他的家会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

七月,我去了。上岛的时候,涠洲岛睡着了。虽然只是午间的小憩,但俯在它耳边喊是喊不醒的。连海也贪睡去,放弃了惯有的**漾和喧闹,岛子静谧得宛如一座废墟,供人瞻仰的古希腊雅典神庙什么的……只有炽白的太阳中天悬着,毫无倦意精神抖擞地大放其光和热,火烈烈地烤着岛上的一切,植物和动物,快被点燃似的,仿佛击打出猛猛的声响出来,像金属和金属的遭遇,而且是橙红色的声响。

靠近码头,是小小的街市,想来它该是涠洲岛最繁华之地。果然,镇政府、卫生所、信用社、邮政点都在这里了。街,狭小而曲折,一座房子总是躲在另一座后面,由石板路平平仄仄引导去。房子大都以石头混土垒成,二层居多,楼上住家,楼下便是铺面。铺面依旧古风俨然:木板门内,卖糖果,深蟹色的木柜上排一溜青花瓷坛子,间偶有两个大玻璃瓮子,一个装着暗红色的红糖,一个装着亮晶晶的冰糖;木板门外,竹**堆满日用小百货,老人用的线头、铜顶针;男人海上用的风灯、渔网、竹斗笠;女人用的护肤霜、透明丝袜和卫生巾;小孩子追逐的“刘德华”“梅艳芳”风情万种的画片还有该年流行的磁带们。也有一两家裁缝店,里面挂着衣衫也是时下流行于北海的吊带背心裙、丰肥的裙裤,花色却是小镇子的特色,扎眼儿的艳丽。

铺店门口坐的多是白发皤然的老妇人,躲在阴凉处,靠在竹椅上,微闭着眼,一左一右摇着大蒲扇,人走过也只拿一眼瞧瞧,又睡去。

在信用社,我找着正吃午饭的林仔的堂姐。她身材高挑,腰很细,眼睛像极了林仔,漆黑而生动,打扮完全符合北海市区人的品味,肥大的裙裤穿在她身上再美不过了。

她带我爬上几乎成90度的陡峭山坡。

经过山坡时,我在看山坡右侧的悬崖,看那些被13万年前爆发的火山挤压出来的岩纹线条,奇异而怪诞,像一幅幅画风前卫的图画;还有从岩顶上倾斜而下的一簇簇仙人掌,正值开花结果的时节,鹅黄的是花,鲜红的是果实,生长在手臂一样四处舒展的碧绿上,很像一种恩赐的姿势——迢迢深远的年代上帝对这座火山岛赐福的姿势……;我们又经过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甘蔗还未成熟,一人高细细的枝杆淹没在柳条般的绿叶中,摇曳起来就是浩瀚的海,让人的眼睛欲做这无限绿色中最生动的鱼。间或也见着一两块红沉沉的地上种着剑麻和一种数不出来的植物。那植物形态很好看,像一把把小伞握住纤柔的新娘手中,飘过来又飘过去。

绿色的深处便是村庄。也是一座座石头垒起的房子。比起山下渔民的房子造型玲珑,并用精致的石条镶嵌出图案各异的窗户来,山上蔗农的房子就显得粗犷而质朴,门就是门,窗就是窗,没有任何装饰。然而院落却是美的。几幢石屋就构成一院,丈多高的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树和许多罕见的热带植物织就了篱笆墙,高大威猛的木菠萝树像旷远的猎号,轰然返回来找不着位置,只得尴尬地站在屋角,任一树肥硕的果实疯长。木菠萝树上挂着吊床,奶娃子在床里憨睡,旁边有妇人躬着背吱呀吱呀从井里压水上来,林仔的堂姐就长声吆吆地喊:大伯娘,来客了。

回过头来的是林仔美丽的母亲,她白皙而秀丽,简直不像我常常见到的当地那些又黑又瘦干瘪瘪的老太太。她对我的到来表示出超乎寻常的热忱:提来水让我冲凉;捧了王老吉让我解暑;端出稀饭、咸鱼干让我充饥,然后娴静地坐在长条凳上看我一口一口地吃饭。

院子自然是静的。她告诉我,林仔的父亲下山买灯泡去了,院子只剩下她一人守着。我好惊讶,原来这么众多的房子和宽绰的院落平时也只有俩老人带着个婴儿。她说,是啊,是啊,年轻人,读过书的人都是些扑灯的飞蛾子,专去那热闹的地方,这不,都去广东、北海赚钱了。她打开一间间房子,说这是大林的,那是为二林结婚准备的……房子在黑暗中沉闷着,浓郁的木质味夹裹在深沉的霉臭味中扑鼻而来。雕龙绘凤的大衣柜、时髦得复杂的梳妆台、包有棕红色西皮革的转角沙发都在各个角落呆头呆脑盯着我看,像一群穿着新衣却别别扭扭、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的乡下孩子。

为林仔而建的房子在别处,离大院有好几十米,孤单而玲珑的一座小院。我在此住下来。

房子依旧是石头的,每一间都宽大高深。窗户却小,一块木板用棍子支撑起的那种,看外面像井底窥天。院里遍植芭蕉,几十棵,矮肥的树承受着沉甸甸的果实,一副喜不可支的样子。丰满的阔叶偶尔**地飘舞,飘舞起来就把凝重的石头房子吞噬。午睡时隔墙听风吹芭蕉,没有雨打的那种清韵,也是煽情的声响,凉津津的声响,把酷暑的梦也变成凉津津的,**裸地满房子跑,没有了束缚就知道天有多高……

入夜的时光却是痛苦难熬。电力不足,灯光昏暗,更带不动电扇或电视机什么的;院子里有口井早已枯干,没水洗澡,又不好意思下大院去打扰林仔的父母,只得拖一张凉席铺在门前的相思树下,躺下去坠入黑暗,进行风浴罢了。

相思树只剩下剪影,贴在莹亮的星星与月牙子间,优美地战栗着。涠洲岛有许多这种被称为台湾相思树的植物。它们为何有如此缠绵悱恻的名字,一说是树上的每片叶虽能找到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另一片叶,却被枝条永远分开,所以相思;一说是此树只开鹅黄色的小花却不结果。苦命的花儿日夜思念着自己不知去向的果实,所以相思。而在我看来,偌大的涠洲岛就在永不停息地绽放着一种幽幽的情愫,满天飞扬起惊心动魄的相思,那是一个海外孤岛对母亲大陆刻骨铭心的思念呵。

想到这些时候,林仔的父母已提了风灯和一大串芭蕉坐在我身边。林仔的父亲瘦而衰弱,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脸子笑起来楚楚可怜。他很少说话,偶尔也就别扭地笑起,让人不忍一睹的笑容。最后他说:多留几天好吗?林仔的母亲也说:真的,多留几天吧……四目里又是让人不忍一睹的恳求。

然而第二天我就离开那里到山下的闹市去了。我是大俗人,恐惧冷清、荒僻、贫穷和寂寞,也像飞蛾子扑向灯光一样追逐着喧嚣、繁华、富贵。我没有力量和耐性在一个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外界信息、没有世俗享受的地方去审美,去返璞归真物我皆忘。

我几乎是逃跑的。我对两位善良的老人编了一大通必须马上赶回北海的谎话。我逃跑,是我不敢再正视老人们的善良和自己的虚伪。

我住进山下的荣利度假村里,这里有电视、有卡拉OK和如织的红男绿女。白天我和才邂逅的游客一道去看百年的天主教堂。那也是石头垒起的哥特式建筑。岁月仿佛是从它们身上流走的,斑驳的水痕每一纹都镌刻着曾有的艰辛和落寞。耶稣的面容已在这乡气十足的教堂里变成古老,却依旧悲戚而坚定地高高耸立着;然后我们去拾贝区照相和游泳,在那湛蓝纯净得犹如初恋的海水里,褪去在都市里装扮出来的各种面孔,挣脱了桎梏,才知道海有多深;……晚上,我们去大排档吃石斑鱼、青蟹和大龙虾。这些海味在北海昂贵得让我等工薪阶层不敢问津,却在荒僻的小岛以低廉的价格换取了都市里大款的享受,可见快乐往往与钱风马牛不相及。开大排档的是年轻的水兵和他湖南来的未婚妻。他们也说,在岛上呆不下去了,明年北海火车通了,就去火车站做生意。

又是一个夜。船下午三点就开走了,没有船来的海岛就是彻底寂寞的海岛。坐在海堤上吹海风、看星星、聊天的时光虽然蛮惬意,到底做不到心静如水、超凡脱俗。人在海岛上能住多久呢?

于是归去。临走时,突然在码头又碰见林仔的父亲。我一脸尴尬地站在烈日下听着他依旧恳切地说:跟我回去吧,回去吧,再多住上几天,多住几天吧。

我的泪流下来。泪眼婆娑中是那一壁被挤压烧灼成绚丽、灿烂的岩纹。那是13万年前涠洲的疼,那曾是多么激烈又寂寞的痛苦的爆发和清算。意外的是,它竟诞生了美丽——汩汩流淌出来的涠洲岛是美丽的涠洲岛呵,多么天然、纯朴而生动的家园。然而我在这里不会找到什么的,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对美好的事物进行了背叛。

回来的那年底(1993年年底),国务院作出一项决定,将把涠洲岛开发建设成主要为外国和港澳台地区的游客提供观光服务、具有特定功能的综合性海上娱乐城。涠洲岛将不再寂寞了。然而在未来繁华而富贵的涠洲岛上我们又能找到什么呢?……

林仔的父母已于决定下达之前来到北海跟随三个漂泊不定的儿子,家园已渐渐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