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一桩善举两条人命 半个男人败走情场(1 / 1)

这位品德高尚的年轻人姓金,单名一个桐字。

金桐本是这溧水乡下九里村人,祖辈人注重的是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父亲还是金氏宗祠的族长,所以生在农家的金桐是个知书达礼之人。

金家在村里算得小康,有十几亩地,三头牛两匹马。金桐还在宗祠的私塾里兼着教习,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殷实。

几年前,京军在溧水县城设立了一个溧水卫,又在九里村旁边的山坡上设了一个千户所,建起一座兵营,住进一支征战塞北归来的京军骑兵部队,和当地村民一直相安无事。

却不料近来村里的马三天两头失踪,失主循着马蹄印一直找到了京军兵营大门口,可卫兵不准村民进去寻找,且待他们犹如凶神恶煞一般。村民们很快便把原因弄得一清二楚,原来是兵营里新上任的千户宋飞虎出了个伤天害理的招数。那马每年三至六月不是有个**期吗?宋飞虎就在这段时间里,派士兵牵着不扎鞍具的母马到田野上四处游逛,一看见附近人家散养的公马便放开缰绳。母马见了公马便眼光锐利躁动不安,主动上前追逐嘶叫、挑逗勾引,如公马没有反应,便张开大嘴主动上前,用长长的舌头去舔卷公马面门、眼睛,做出一副热烈亲吻,急不可耐的样子。等到把公马撩逗得兴奋起来,母马立即掉转身体,拱起腰杆,拉开后腿,长长的尾巴大幅度左右摇摆,尾根抬起,露出阴门,任公马爬跨插入。可是每每一到这火候上,当兵的便飞身跃到母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在马屁股上猛抽两鞭,向着兵营方向一路狂奔。那公马哪儿受得了此等明目张胆的**,一见母马调情,顿时欲火冲腾,按捺不住,爬上母马背上就想成其好事。没想到欲入未入之际,那母马被当兵的弄得突然翻脸,转过身飞起蹄子跑了。这公马们急啊,于是全都没命地向着母马狂追不舍,一旦追进兵营大门,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金桐家两匹公马全都中了“美马计”,轻松落入官兵手中。金桐的父亲带着丢了马的乡邻们去驻地找长官交涉还马,宋飞虎只准派一名代表进入,其余的留在辕门外候着。金桐之父乃一族之长,便代表大家进去见官。还没开口呢,宋飞虎反倒劈头盖脸给他一通训斥,说京军骑兵是皇上直接指挥的精锐军队,京军的战马是从西域和蒙古大草原买来,或是作战缴获的战利品,全都是训练有素,价格昂贵的良马神骏。被当地公马强奸以后生出来的小马驹,成了品质低下的劣种,做战马不能奔跑跳跃,当驮马不能负重驾辕,极大地影响了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所以他们对强奸京军母马的当地公马,一律格杀勿论。京军没有追究公马主人的责任就算宽大为怀了,你这老东西,居然还敢寻上门来找我们讨要什么马?

金父不服,与之理论了几句,宋飞虎拍案大怒,下令把金父暴打一顿,扔出辕门之外。当兵的手重脚狠,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金父还没等到抬回家门,半路上就咽了气,金桐和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村民们愤愤不平,凑了几两银子,公推金桐为诉讼代表,打算一纸诉状,将宋飞虎告到溧水县衙门。岂料知县袁玉钊一听案涉京军,害怕惹火烧身,不予受理。金桐不服,怒击登闻鼓,反倒被袁玉钊喝令衙役用乱棍打出。金桐无处申冤,就在福喜客栈住下来,每天去街头人多地方控诉宋飞虎暴虐贪婪,怒斥袁玉钊官官相卫。袁视其为刁民,派衙役巡街,见了金桐就打就赶,不允他聚众鼓惑,污蔑京军,对抗官府。

金桐在福喜客栈的大通铺上已经睡了十来天,用得来囊中空空,打算今天吃过早饭,就到码头上乘船回九里村和乡邻们商量主意。谁知一觉醒来,到大堂角落坐下吃早饭,却发现桌子下面放着一个皮袋子。初时并未在意,他想这自然是吃饭的客官粗心大意,落在这里了,一会儿想起自然会回来取。待吃完早饭,准备起身去码头登船了,仍然没人回来取皮袋子,他就生了点好奇心,伸手提了提皮袋子,感觉很沉重。解开绳子一看,眼前一亮,让他大吃一惊。皮袋子里,全是五十两一个,民间俗称为雪花银的白花花翘宝!

金桐脑袋瓜子轰然一响,既惊又喜!只觉得眼前云山雾罩,白雾蒸腾。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老天爷保佑?眼下正是自己急需用钱的时候啊!看那鼓囊囊的皮袋子,装着不下十碇大翘宝吧,好几百两雪花银,有了这笔老天爷送到手里的巨款,马上就能改变一家人穷困潦倒的状况啊!

金桐呆坐如钟目光发怔,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瓦釜雷鸣,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想了好一阵,最终,祠堂墙上“敬天、敬地、敬你、敬我、敬万物”那11个字,主宰了他的想法。

这字,父亲告诉他是他上溯六代祖宗题写的,要求每一个金氏族人立身世间,都必须存有这份敬畏之心。这11个字,早就成为金氏祖训,自己若是把这不利之财据为己有,岂不是与族训背道而驰?

何况,生为族长的父亲刚刚遇难,自己怎么能干这种违逆祖训的不义之事?

再说了,我金桐没有这笔钱,日子该怎么过依旧怎么过。可丢了这笔钱的人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事?丧失名誉,血光之灾,甚至让人丢掉性命都有可能。罢,罢,罢,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不仅不利之财切莫贪,还应当尽到责任,物归原主!

金桐拿定主意,码头不去,家也不回,就守着这几百两雪花银,坐等失主归来!

拾巨金而不昧的金桐反倒向失主磕头,称失主为救命恩人,不但失主本人,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此事的朱标和蹇义,围观的顾客,全都是一头雾水。

朱标对金桐说:“这位年轻人,我们都看见了,是你捡到了别人的大笔银子,坐在这里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失主,把银子还给了失主。这明明是你救了失主,他给你磕头谢恩是应该的,怎么你反倒说是失主救了你的命,你还给他磕起头来?”

金桐眼泪汪汪道:“尔等不知,我原本进城来状告祸害九里村百姓,下令打死我父亲的京军千户宋飞虎。可恶的是,溧水知县袁玉钊一听我是告京军千户的状,连状子也不接,也不听我申说就把我赶出了县衙。我不服,到处宣说他们官官相卫,姓袁的还把我抓到县衙大牢里关了两天。到如今,乡邻们凑的钱也用光了……”

“你年纪轻轻,居然敢状告京军千户,胆子不小嘛。快说来听听,千户怎么惹着你了?”朱标一听还有这等事,顿时来了兴趣。

金桐就把宋飞虎如何派出士兵,利用母马勾引附近农民的公马揽财,父亲身为族长如何带着乡邻到兵营索马,反倒被宋飞虎下令毒打致死。乡邻们如何公推他为代表,凑银子让他出头打官司讨公道的一连串事儿,详细述说了一番。

朱标神情严肃起来,一边听,一边自鸣得意地给蹇义丢眼神,那意思:这下可了解到有价值的民情了。

朱标问金桐:“按照《大明律》,知县衙门前不是都设有登闻鼓吗?县丞或是知县不接诉状,你有权击鼓鸣冤啊。”

金桐说:“我敲了呀,袁玉钊竟然斥骂我咆哮公堂,下令将我乱棍打出。我在街上向百姓陈说冤情,反被他派出的皂隶毒打,驱赶。”

朱标“哦”了一声:“你接着往下说,我等洗耳恭听。”

金桐说:“我原本已经决定,今天早上坐船回老家九里村,就是因为这个皮袋子,把我耽误在这里了。后来才听说,我打算去乘坐的那条船,在一个叫河连湾的地方翻了,船上几十口男女老幼全淹死了。你们说说,我要是没有捡到这一袋银子,在这里坐等失主,定然会上那条船,现在是不是早就一命归阴了啊?”金桐说到激动处,又给赵安贵磕头,“大叔,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应该给你磕头啊?”

赵安贵也跪下给年轻人磕头,两人互相磕得来一塌糊涂。

围观的客人们听了,全都啧啧称奇。

朱标更是兴奋得紧:“谁应该感谢谁,你二人争持不下,我看呐,你们也不必争了,都起来,让我来代表大家,敬拾金不昧的小伙子一杯酒。”

蹇义赶紧招呼:“人人都有份,老板,吩咐小二,把酒给大家斟上,酒钱算我家老爷的。”

老板大喊:“快快快,给大伙儿斟酒,满上,满上!”

“举头三尺有神灵,好人自有佛光普照。”朱标对年轻人大感兴趣,问他,“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人名叫金桐,今年18。”

朱标道:“今天,金桐一桩善举,挽救了两条人命。不仅这位失主应当感谢他,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应当感谢他,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大明王朝品德高尚的老百姓!像金桐这样的好人,心怀诚信,走到哪里都是芳香;眼含慈悲,落在何处皆是仁义。来,让我们都举起杯来,不仅要祝贺金桐小弟大难不死,躲过一难,更应当祝贺他前程远大,必有后福!”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朱标向蹇义会意一笑:“想不到我会在溧水城里,捡到一个宝贝。”

金桐一脸疑惑:“我在溧水城里捡到了五百两雪花银,难道,你们也捡到宝贝了?”

蹇义道:“这溧水城里,莫非就兴你捡银子,不兴我家老爷捡宝贝?”

金桐挠着脑瓜子:“你们的模样、气度,谈吐……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看你们这几位客官,根本就不像睡大通铺的角色。”

蹇义笑而不语。

朱标道:“哦,金桐,你不是下了决心,要状告千户,利用母马勾引农民的公马揽财吗?”

金桐说:“对呀,草民不仅要给亡父讨一个公道,还身负着全村百姓的重托,定然要把这场官司打到底!”

朱标说:“你现在连状子都不能递到知县手上,连吃饭住店的钱也没有,这官司你还怎么打?”

金桐:“这,这……”

朱标突然兴致大发,是因为他认识到自己有幸在溧水县城里撞上的这件当代奇事里,包含着许许多多父皇所希望也一定会看重的内容,于是兴致勃勃地说:“金桐,我给你支个招,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我包你把这场官司打赢。”

“啊!”金桐既惊又喜,又不敢相信,“草民说的当然是事实,老爷不会……拿我寻开心吧?”

朱标一脸认真地说:“假如我要是你,现在,我就越过溧水县和应天知府两级衙门,直接到皇宫午门外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金桐望着朱标,若有所思。

蹇义拍拍金桐肩膀:“年轻人,你若是这样做,就对了。”

罗小玉从袖囊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金桐手心里:“我们老爷是个宅心仁厚之人,这是他吩咐我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金桐没有推辞,似有所悟,对朱标和蹇义、罗小玉说:“你们是好人,小生听你们的,我这就去午门外擂登闻鼓!”

赵安贵赶紧道:“既然恩人要去擂登闻鼓,那就请立刻上马,随我一同去金陵。年轻人你再别推辞,你总得给我一点机会,让我赵安贵略表寸心呐!”

突然,门外乍响起一声暴喝:“你这刁民好大狗胆,又在此聚众闹事!”

话音刚落,只见一群头戴红黑帽,挎着腰刀的皂隶一拥而入。

发话之人显然是皂隶头目,手里抖动着一条铁链子大声喝道:“闲杂人等通通散开,给我狠狠地打这刁民!”

皂隶拥上前来,拳脚交加将金桐打翻在地。

赵安贵大呼:“老爷打不得,他是天下难得的大好人呀!”

四名锦衣卫立即挺身而出,护住朱标。

大堂上一片混乱,客人争相往外逃去。

“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表演。”朱标以目示意傅添银不得露出真身,说罢上前硬声喝止,“大庭广众,尔等休得动粗!”

头目满脸不屑地瞟他一眼,把脸凑到朱标鼻子尖上:“啊啊,牛胯里怎么伸出你这么一根马鸡巴?居然敢妨碍本都头执法?”说罢用额头往前重重一磕,撞在朱标鼻梁上,痛得朱标一声大叫,双手紧捂鼻子。顿时,鲜血从鼻孔中流了出来。

傅添银一声断喝:“大胆恶吏,竟敢伤我老爷!”话出手到,当胸一掌,将都头击得踉踉跄跄倒退数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另外三名锦衣卫也出手护主,这班皂隶哪里是这帮高人的对手,眨眼工夫便被打得鼻青脸肿,连爬带滚地逃出门去。

都头回头大吼:“嗬,今天遇上不怕死的了。好小子,我量你们逃不出溧水城,爷爷马上带人来收拾你们!”

罗小玉用布巾揩去朱标脸上鲜血,担心道:“再不露出真身,他们真会把我们当小老百姓,像蚂蚁一样踩死的。”

“别呀,谁也不准露出真身!”朱标的狠劲儿也被逼上来了,叮嘱随扈,“今天我倒想看看,这场戏,怎么接着往下演!”

接下来的戏果然热闹,前来抓人的不单有都头带来的更多差役,竟然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京军。

“哈哈!”朱标轻松笑道,“这场千金难买的好戏,真是越演越好看,越热闹了。”

都头提刀在手,恶狠狠吼道:“把这帮胆大包天,竟敢殴打差役,妨碍执法的家伙,还有姓金的刁民全给我抓起来!”

朱标与蹇义、罗小玉等随扈,以及金桐被差役和京军押着,在溧水城中穿街而过,来到溧水县衙,直接被送进了大牢。

跨进县大监,朱标才知道为何前人提到这地方,总爱用“暗无天日”“人间地狱”等词儿来形容。大白天里面也是黑漆漆一团,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而且一团臭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朱标真是从天堂突然坠入到地狱,在此之前,他以为福喜客栈的大客房就最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没想溧水县衙的牢房比那大客房还要糟糕许多,一个个用木栅栏隔离开的号子里,关着许多蓬头垢面,脏不拉叽的囚犯。

如今他们也被皂隶押了进来,关在一个地上铺着厚厚谷草的号子里。

蹇义对朱标说:“连卫所的京军也出动了,有必要这般大动干戈么?”

朱标说:“我注意到了,地方官员与京军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说明了什么?哼,我倒想看个究竟,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父皇最担心我深居宫禁,对于老百姓的申冤诉苦,啼饥号寒一概充耳不闻。现在可好,我可深入到社会最底层,拿到贪官污吏们的违法证据了。”

傅添银却很是担心:“殿下……哦,老爷,你已经受伤了,现在又来到这阴曹地府一样的大牢里,再不向这帮混蛋亮出身份,我担心他们会伤着老爷。”

朱标道:“这戏正演到精彩之处,不就半途而废,戛然而止了么?还是往下看看再说,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是此番微服出访的收获。”

傅添银站起来,双手抓着栅栏观察了一下四周动静:“这个县太爷把我们抓来,既不审,也不问,他究竟什么意思啊?”

金桐说:“让我们先喂喂虱子臭虫,吃吃猪狗食,先煞煞我们的威风罢了。没一人先赏一顿杀威棒,就算不错了。”

天什么时候黑的也不知道,反正听到外面蛐蛐儿叫得欢,还有犹似渔阳鼙鼓般的蛙鸣声,就知道时辰已经是夜里了。

朱标突然“哎哟”叫了一声,他腿上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痛得坐了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暗红色的百足蜈蚣。

蹇义跳下地,手脚麻利地拎起鞋子将蜈蚣打死:“蜈蚣的毒很厉害,只要被它咬了一口,伤口就又红又肿,热辣辣地要痛好几天。”

罗小玉也下了地,捏住蜈蚣尸体扔进墙角尿桶里。

朱标这才发现,潮湿的泥地上,爬出来许多鼻涕虫,还有不知名的黑虫子,有好多已经爬上了墙,吓得直嚷:“好多虫子啊!”脱下鞋子做武器,在墙上“噼噼啪啪”暴打一气。

金桐说:“老爷你打不完的,这些虫子多得很,专门和我们穷人过不去。不过,多住上两天你们就能适应了,蚊虫叮咬也好,虱子臭虫也罢,都不能干扰睡觉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睡了。或许是头一夜在福喜客栈的大通铺上折腾得厉害,耽误了瞌睡,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天亮后,看守进到通道上嚷:“开早饭呐,大家动作快一点,半支香时间就得收碗。”

一个老头儿拉着一辆板车走进了通道,板车上放满了一只只装饭和菜的木桶,还有碗和筷子。老头儿挨着将饭桶和菜桶、碗筷放在每一间牢房门前。

看守打开牢门,金桐上前将饭桶和菜桶提进号子。一名锦衣卫则出去把碗筷拿进来。犯人们纷纷拿起碗筷,眼巴巴望着金桐。

金桐掌勺,给囚犯们分发饭菜。

朱标一动不动,罗小玉盛好两碗饭菜,走到朱标跟前,递上一碗:“老爷一定饿了,将就吃点吧。”

朱标接过饭碗,刚刨了两口,“笃”地将碗重重地放在地铺上:“这饭怎么吃啊?又是沙子又是蟑螂屎,菜是盐水煮白菜帮子,还当不了猪食。”

犯人们全都看着他。

朱标陡地站起来,走到屋角把饭菜全倒进便桶里。

他猛然回头,以一种玉汝天成的凛然之威,冲着外面的看守喝道:“快去禀报你们的县太爷,就说……

傅添银四名锦衣卫惊喜地跳起来。

蹇义叫道:“老爷,这戏不想接着往下看了?”

“呃,罢了,罢了。”朱标强忍怒火,摇摇头,一声苦笑,仍回地铺坐下。

金桐将这一切看入眼中。

早饭过后,朱标等人被带出了县大监。

今日县衙大堂也非比寻常,八名身着黑袍,腰扎红带的皂隶手执水火棍分立两侧,长声吆吆地吼起了堂威:“哦——”

大堂与照壁之间的坝子上,站满了前来观看审案的老百姓。

正案上溧水知县袁玉钊正襟危坐,右边另设一侧案,坐着头戴铜盔,身穿甲胄,腰挎宝剑,雄赳赳气昂昂的京军千户宋飞虎。

袁玉钊一拍惊堂木喝道:“尔等狂徒,到了本县大堂之上,为何不跪?”

“跪下!”站堂衙役一声喝,把水火棍一顿。

朱标有意把戏往深处引,冷冷一笑言道:“按照《大明律》,士农工商,诉讼双方到了这公堂之上,是必须给知县大人下跪的,我等不能藐视法律,既然规定我等该跪,那跪也无妨。”说罢一撩袍服,坦然跪下。

蹇义、添银等见朱标率先跪下,也全都跟着跪下了。

宋飞虎出现在县衙大堂上是有原因的,那金桐每天在溧水城里专找人多地方,大肆宣讲宋飞虎用军队的母马,勾引军营附近村民的公马揽财,并且打死了前去京军卫所兵营交涉的金氏宗祠族长,死者之子金桐入城告状,知县袁玉钊官官相卫不予受理等情事。又将冤情书写在纸上,配上图画于城中四处张贴。驻扎在县城里的卫指挥使蒋永担心事情闹大,昨日将宋飞虎召进城里,商量一番,拿定主意后让他去与袁玉钊商量,如何尽快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特别叮嘱他,明日上午永昌侯蓝玉要到溧水卫视察,千万别让金桐跑到街上煽风点火,若是让脾气火爆的蓝大将军撞见,知道他们以军马揽财,下令查办,脖子上这颗脑袋瓜,就笃定保不住了。

宋飞虎随即带领一小队护卫进得溧水城,来到知县衙门,正与袁玉钊商量主意哩,便听都头回来禀报,他带领的差役被一帮来历不明的人给打了,这才派自己带来的护兵与差役们一起,去把殴打官差的狂徒抓来县衙。

袁玉钊听都头说这帮人来路不明,口气很冲,于是决定先把他们关一夜,吃吃苦头,煞煞他们的威风,次日天亮后再押来过堂惩治。

金桐一见宋飞虎也坐在大堂上,顿时怒火焚胸,拿出诉状呈上,抢先说话:“大人,小民手里的状纸,就是状告这位千户宋飞虎的。他使出下三烂手段,敲骨吸髓,搜刮民财,案发后恼羞成怒,令士兵打死我父亲,累累罪行,令人发指,按律当灭满门。如此一个贪赃枉法,凶残暴虐之徒,岂能容他端坐在这大堂之上,来审问我等奉公守法,循规蹈矩的良民百姓!”

宋飞虎唰地抽出佩剑:“臭小子,本官不单打死你老子,还要灭你全家!”

朱标大怒:“知县大人,草民斗胆问一句,这里是国家执法断案的公堂,还是土匪的山寨?”

袁玉钊赔着笑脸赶紧劝宋飞虎:“宋将军请息怒,公堂乃国家执法之地,万万不可如此造次。”转脸向站立一旁的都头道,“把状子呈上来吧。”

都头上前,从金桐手中接过诉状转呈与知县。

袁玉钊翻了翻放到一旁:“原告所诉之案,容本县详细阅后再审。”对朱标等道,“本县首先要审的,是你等一干来历不明之徒,在我溧水县城福喜客栈,所犯殴差哄堂之罪。现在,由你开始,一个个如实向本县报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去往何方,操何营生。”

朱标做出一副害怕兮兮模样道:“回大人话,草民杨标,金陵人氏,前往杭州看望亲人,在金陵一位员外家中,做一个门馆先生。”说完,还毕恭毕敬地打拱一揖。

蹇义明显感觉到朱标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他眼下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之中。他知道,至少这种充满挑战与刺激的生活是他倍感新鲜的。如果能够从发生在九里村的这个牲畜风流案件中挖出更大的贪腐背景,那他就不虚此行,回京后,可以光光彩彩地向父皇交差了。

朱标说完,便轮到蹇义了。

“草民马山,四川重庆来的,在金陵城中金川门开了家川菜馆。这次我来溧水,寻找一家石湫狗肉,只要味道好,以后就由他们长期给我饭馆供货。”

“啊哈,马老板你识货啊!”宋飞虎不待袁玉钊开口,抢先说道,“你知道溧水的石湫狗肉天下有名,还跑这么远来找卖家。”

蹇义道:“石湫狗肉在江南很有名嘛,经常有客官到我店里来问,有没有石湫狗肉。”

宋飞虎来了兴致:“吃石湫狗肉一不用碗,二不用筷子,用荷叶包狗肉,用手抓着,沾点盐就吃,这种吃法最正宗,本将最好这一口。你既是饭馆老板,想来懂得石湫狗肉的做法喽?”

袁玉钊皱紧了眉头,觉得这京军千户也太不像话了,把自己的公堂当成了茶馆,嘴巴张了张,又不敢出言制止。

蹇义道:“小的在将军面前不敢说懂,只是略知一二。石湫狗肉不能上锅灶烹饪、烧煮,狗的宰杀、烹饪,都有一套独特的讲究。石湫人煮狗肉有口诀,‘大铁锅,岗之灶,不烧柴块烧稻草;不加油,不加料,不盖锅盖盖笠帽’。狗肉煮得嫩不嫩,味道好不好,全靠火候掌握。”

袁玉钊忍无可忍:“好了,你这老板给本县滚到一边去。”指着罗小玉,“现在轮着你说话了。”

罗小玉出列:“草民禀报大人——”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长了副男人模样,说话却像个女人?”罗小玉一开口,宋飞虎便粗声粗气地打断他:“你到底是阴阳人,还是假姑娘啊?呃,两边立着的,把裤子给他扒拉掉,看看他裆里有没有男人的玩意儿。”

皂隶站立不动,没人听他使唤。

罗小玉背后有靠山,胸中有底气,回话也挟枪带棍,故意挑灯拨火,唯恐事情搞不大,尖着嗓子说:“今儿个这溧水县衙大堂上的风景,着实让草民为难了。这位身着战袍,威风八面的军爷问我话,我回呢?按大明律法,他没有资格处理民事,更无权承办诉讼;不回呢?他又堂而皇之,人模狗样地端坐在这大堂之上。”

蹇义大声道:“官民人等听着,皇上为惩治奸臣悍将作乱,并防止贪官污吏不法,特手制大诰,颁行天下。”

朱标也道:“当今皇上还说了,凡我大明百姓受到贪官污吏欺压,无处申冤者,即可头顶一部大诰,上京告状。当地官员如有阻拦,斩无赦!知县大人,你不会不知道这事吧?”

宋飞虎暴跳如雷,拍桌怒喝:“你他娘的几个口舌刁钻的泼皮刁民,竟然敢当众辱骂朝廷命官!老子宰了你!”

“宋家小儿,我看你是活到头了!”就这一刻,只听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乍然响起,越过人头济济的坝子上空,飞上了大堂。

随即,人群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从中大步走出一个高大雄壮,五官线条硬峭,长相英武,脚蹬高统骑兵靴,身披对襟大袖红黑大氅的奇伟男子。

宋飞虎一见来人吓得灵魂出窍,赶紧迎上前去“咚”地跪下,双手抱拳打拱:“永昌候驾到,小的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袁玉钊一听“永昌候驾到”,也慌不迭离座跪迎。

来人根本不理睬这一武一文两个小角色,径直走到朱标跟前,伏身便拜:“末将不知殿下驾临溧水,让殿下在这公堂之上受小人羞辱。”

朱标客气道:“舅舅请起,此处并非朝堂,不必如此大礼。”

一听“金陵来的门馆先生杨标”竟然是当今大明太子,堂上的官吏皂隶,坝子上看审案的男男女女,黑压压瞬间跪下一大片。

朱标不无遗憾地对蓝玉道:“舅舅不期而至,这场精彩的大戏就被你搅黄了,再也没法接着往下演了。”

蓝玉是常遇春的妻弟,常遇春是太子朱标的岳父,蓝玉就成了太子妃的舅舅,朱标也就得跟着妃子喊蓝玉舅舅。

而且蓝玉还有一个更加显赫的身份,他的女儿嫁给了蜀王朱椿,他和朱元璋就成了亲家。顺着这一层关系捋,太子还得叫蓝玉一声姻伯。看看这关系重重叠叠,纵横交错,多紧密、多亲切。

蓝玉陪着太子在溧水待了两天,还带着金桐与宋飞虎专门去了一趟九里村,把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兵部每年都会给各个配置有骑兵部队的卫所下拨一笔巨款,专门用以派人前往蒙古和西域购买良种骏马,以增强骑兵部队的战斗力。溧水卫指挥使蒋永主谋,与他手下若干名千户上下其手,放出军队母马,把民间公马勾引入兵营便强行霸占,然后以劣马充好马,应付上级点验。再把这笔购买战马的专项军费装入各自荷包。

朱标将事实查清具折上奏,派锦衣卫火速呈报朝廷。朱元璋闻报龙颜大喜,下旨大加表彰褒奖。

首先是金桐拾金不昧,朱元璋认为此事“事关社稷民风,家风正则民风淳,民风淳则社稷安”。着奖金桐黄金五十两,破格提拔他进紫禁城,做了个七品皇宫门吏。

其次,才是朱标查获的风流马案。

永昌侯蓝玉犯有失察之过,罚俸一年;溧水卫指挥使蒋永、九里村千户宋飞虎斩首示众,罚没全部家产;另有七名千户被撤职、罚款,流边;溧水知县袁玉钊虽未卷入贪墨一案,但惧怕军队里的贪腐官员,不敢秉公执法,反而助纣为虐,以渎职罪撤职查办,流三千里。

太子走出深宫,初战告捷,自信心大为增强,对微服查访更是劲头十足。

朱标这一趟由蹇义陪着微服巡察民间、农村,甚至还到了浙江明州海边,亲眼目睹亲身体会到因朝廷实行“寸板不得下海”政策,给沿海百姓造成民不聊生,匪患不绝的惨状。甚至连身陷绝境的渔民参加倭寇,与倭寇合伙抢劫的情况也层出不穷。首次微服出巡时间,居然长达三月有余。等到他们返回京师时,朱元璋亲自到承天门外迎接。

但是,太子在明州海边与蹇义谈到的许多想法,包括允许渔民下海捕捞,却最终没有勇气在父皇面前提出,因为“寸板不得入海”的律法正是朱元璋一手制订的。在陆地上作战敢于进攻的朱元璋,面对倭寇的侵扰却采取了驼鸟政策,将浙江、福建、广东三省生活在海边的百姓强行后迁五十里,以无人区来形成阻挡倭寇侵扰的隔离带。

此行朱标的奏章均出自蹇义之手,谈到海边的渔民农人之苦,朱标痛心疾首,初时也曾打算让蹇义通过奏折向皇上力陈,即便出于海防考虑,不允开放海禁,不能让沿海之民,与外国开通商贸,互做生意,也应准许渔民下海捕捞,自食其力。

可事到临头朱标却改变了主意,要蹇义删除掉上述内容缓一缓再说,现在改变国策律法,还不是时候。

蹇义当然能够理解朱标的话中之意。性格懦弱的太子,没有勇气在作风霸道,唯我独尊的父皇面前道一个不字。

却说这日向晚,蹇义轮值完毕,独自骑马从宫里出来。

刚出西华门,过罢竺桥,一位长得眉清目秀,肤白唇红,穿着锦绣长袍的年轻人候在对面桥头上,脸上挂着笑意,面对自己快步迎了上来。

蹇义分明觉得这位年轻人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正纳闷,那年轻人已经急步上前,一脸灿然地向他伸出手:“幸会,幸会,蹇大人是无人不知的大明才子,名满天下的新科传胪,本人早已景仰在心。”

蹇义暗暗惊诧,女扮男装的当代花木兰么?这人怎么这副样儿?细眉秀眼,肤白唇红,脸蛋上还露着两个小酒窝。不单动作,连说话也轻声软言。

蹇义下马道:“公子过奖了。请问……”

来人一脸恭谨地说:“蹇大人似乎已经将下官忘了,前些时候,我们在乌衣巷殷府匆匆见过一面的,在下周灵非。”

蹇义这下想起来了:“哦,周大人有何贵干?”

周灵非道:“打扰蹇大人,下官在西华门外等候多时,唯盼单独和蹇大人谈一谈。”手往车轿方向一摊,“蹇大人,我已经在太平街上的金满楼食府订好房间了,请。”

自从来到金陵后蹇义绝少应酬,除了每日到宫中轮值当差,余下时间大都待在家中闭门谢客,今天算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宴请。

他俩来到太平街上金满楼食府,这家酒店宏敞亮丽,就是在这条火树银花彩映千姿的繁华大街上,也不落人后。

门童将马牵去拴在拴马石上,二人进得大门,蹇义看了看雅室内华丽的陈设淡然一笑,话中有音地说:“周公子,皇上厉行节俭,且身体力行,御宴上也不过才四样素菜,你胆子不小嘛,居然敢在大酒楼里盛宴请客,就不怕言官看见,奏你一本?”

“掏自家腰包请客,这不算违规吧?”

“周公子今天请我到这酒楼上来,不单单是为了喝茶饮酒吧?”

“呃呃……当然,我此番前来,是……是有一些心里话……想对你说说。”

“在宫里累了一整天,我此刻身心皆疲,正急着回家哩,那就请周公子快人快语,好不好?”

“好,好,那在下就直捣黄龙。”蹇义的直率分明让周灵非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天气并不热,他却掏出手巾在额头上揩了揩额头,才嗫嚅说道,“蹇大人,我是特意来请求你帮忙的。前元时,我父亲曾做过润玉父亲的属下,两家过从甚密。我和润玉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一直就很喜欢她。虽说她后来随父亲去了重庆,分别了那么些年,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润玉……”

蹇义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哈,有这垫着底,哪里还需要旁人帮什么忙?”

周灵非道:“不不,润玉以前对我一直也是很好的,可是,自从她从重庆回来后,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而且这不是我个人的认为,连我四娘也感觉到了……”

蹇义一诧:“你四娘?”

周灵非道:“哦,就是润玉的四娘许羽卿,你上殷府赴过宴,不会不认识她吧?”

蹇义道:“哦,认识,当然认识。”

周灵非继续道:“我问过润玉身边的人。他们说润玉在重庆这么多年,以前一直不认识蹇大人,只是在快离开重庆之前才和你见过面。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要告诉蹇大人,如果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和润玉来往,我愿意给我父亲说说,他一定会在各方面给你大力照顾。你甚至可以提出条件,我想,我父亲有能力让你满意的。”

蹇义脸上露出轻蔑笑容,尖刻讥讽道:“我当然知道,你父亲所任的兵部右侍郎,官级正三品,大权在握,管着与漕运使、盐运使、织造局一样,都属朝中一等肥缺的武库司、兵役司等。不过,你觉得你刚才对我的这番利诱,像是男人之间的处事方式吗?”

周灵非一时无语,神态忸怩,憋了半天很不自然地说:“蹇大人千万不要生气。我今天来求你,是因为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从小,在我的生活圈里,别人就不太把我当成个男人看,但是,我又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男人。”

蹇义正色道:“周大人,我现在更需要提醒你的是,我是一个志存高远,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但并不盲目自负。我很清楚,在你的眼睛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不起眼的正六品庶吉士。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那执掌着大明军队后勤实权的令尊大人,完全有能力让我的日子过得很舒坦。但是,你更应该知道,殷润玉她不是一件属于某一个男人的礼物,而是一个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她喜欢谁不喜欢谁,由你我在这里替她安排,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周灵非霎时白脸赤红,绝望叫道:“蹇大人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拒绝在下的请求了?”

蹇义虎地站起来:“既然你自认为还算是一个外秀内刚的男人,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拿出真正男人的勇气,来处理你和润玉,和我蹇义以及其他任何男人之间的关系。”

那神态,就像高手饮酒,眼里只有酒量,没有对手。

周灵非泪花闪动,气急败坏嚷道:“蹇义,你实在太……太羞辱人了!”

“对不起,我还有事,不能奉陪。”蹇义不愿在这里再多待片刻,将周灵非撇在屋内,起身便走。

周灵非含着一包眼泪,痴视着蹇义跨出门槛,

蹇义忽地转身大声道:“周灵非,我想送你一句话。”

“啥话?”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周灵非浑身一震,死死咬着嘴唇,几缕血丝像细长的蚯蚓般在下颚上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