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镕来到金陵,于西城天香街租了一个清净朴素,内外两进的独家小院暂且落脚。
不出所料,蹇镕春闱胜出,毫无悬念地夺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殿试即指皇帝亲自出题面试,会试中选成为进士者,才有资格参与。
殿试为科举考试中最高一段,殿试后分为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通称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称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新科三甲进士都在宫内行走,成为皇帝和太子、王子身边的近臣,位尊权重,令人仰慕。
殿试这天一大早,蹇镕与参与殿试的进士们就被带进了紫禁城。
那巍峨高耸的连片宫殿群落、如同石像一般笔直挺立纹丝不动的金甲侍卫、盛大的排场,对这帮大明帝国的青年才俊,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朱元璋在导驾太监引领下来到奉天殿时,文武百官已在朝堂上恭候多时。
大朝仪开始,一名仪礼司执事官行了五拜之礼,奏唱升殿。
朱元璋起身,乐工们奏响了《中和之乐》。
其后一众礼官、司官、内官们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将仪式的每一部分都演绎得尽善尽美。
生平第一次踏着丹陛登上丹墀,跨进高高红漆门槛进入奉天殿的蹇镕感到无比震撼,作为大明新科进士的自豪感通过这套规范的皇家礼仪,被完全激发出来,使其内心无比激动且几乎不能自持,直到他耳边响起了陌生的大明帝王那一口乍听上去有些让人连猜带蒙的安徽腔。
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黄色盘领龙袍、坐北朝南的自然就是大明皇帝朱元璋了。只见他体格魁伟,面庞黝黑,五官深刻,双目炯炯,面相虽不受看却有着一部令人不怒而威的长长美髯。虽然已过天命之年,须发微微斑白,但仍腰杆笔挺,高踞金台之上,举手投足都透着大马金戈、气吞山河的气概。
大明天子俯视着百官与士子侃侃而谈:“朕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统一了全国,平定了天下。但是,要统治这个庞大的国家,朕需要一大批治国安邦的人才和各级政府官僚。从朝廷到地方,从部院到州县,少说也要几十万人,白手起家的本皇,去哪里寻找这么多忠于本朝,愿意赤胆忠心为大明政权鞠躬尽瘁的文人呢?最主要的来源,便是通过这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从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皇帝的声音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回**,“朕以为建立基业,犹如盖大房子。剪伐斩削,要用武官;藻绘粉饰,则非你们这样的文臣不可……”
殿试排除了乡试、会试中考四书五经的内容,只考千字时务策一道。这一道时务策,考察的是士子们经史知识的积累和运用知识的能力,一文定乾坤,据此判定入选进士的等第。
蹇镕曾做过重庆知府幕僚,对政府事务的了解远比其他只知钻故字堆的儒生周全、深透得太多。再加之父亲长期坚持让他深入农耕舟楫,了解民众疾苦的经历,更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下笔如神,倚马可待,挥洒自如,风生水起,词意雄达且见解精深,最为切合实际,具操作性。他充满**地表达了自己对为官之道的理解与渴盼,洋洋洒洒一篇千字文,使他鹤立鸡群,轻松拔得头筹。
接下来便是皇上垂询。
大太监方显点唱到“重庆府生员蹇镕出班”时,朱元璋觉得眼前一亮,这个来自重庆的年轻人生得一表人才,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悦人之貌,风流儒雅,出类拔萃。
顿时,人头济济的金銮殿上,犹如拂进一股清新的风。
来自重庆的蹇镕站在了金銮殿上。
此时此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蹇镕:这么些年的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争取眼前这个至为重大的人生机遇吗?
此生第一次踏入紫禁城的蹇镕发挥尤为出色,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丝毫不显慌乱,令不少士子相形见绌,成为他的陪衬。他在皇帝面前意气风发镇定自若的气度和风范与句句透溢着诚恳的言语魅力,都让他如同鹤立鸡群一般醒目出彩。
当蹇镕举眼仰视着高踞金台御座之上的朱元璋,心中霎时涌满崇敬之情。一个放牛娃、托钵僧,从茅草屋的风雨,到皇觉寺的孤灯,从滁州的刀光剑影,到鄱阳湖的连天烽火……就是眼前这个决定着他命运的男人,从千军万马中呼啸而出,自尸山血海里巍然挺立,一步步走到了眼前这个至尊位置。他经历过无数磨难,忍受过无数痛苦,他不畏惧所有权威,不惧怕任何敌人。一个个盖世枭雄在他面前訇然坍塌,倒在他脚下的死人,比自己22年人生中所见过的活人还多得多!
蹇镕发乎真情地向着衷心敬畏的偶像,阐述自己对治国理政的看法:
“生员出生在重庆嘉陵江边的乡间,知道四民之中,农民最累最苦。皇上出自苦寒之家,自然知晓庄稼生长的情况,当七八月间一发生干旱,禾苗就要枯槁了。一旦天上乌云密布下起大雨,那么禾苗就长得茂盛了。而现在的天下国君,没有一个不嗜好杀人。如果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普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仰望着他了。如果是这样,老百姓归附他,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这哗啦啦的汹涌势头,谁又能够阻挡得了呢?”
所有臣工的眼睛都落到蹇镕身上,这小年轻,狂得没边了,活腻了呀你!
还有更厉害的哩,蹇镕接下来说:“皇上的个性,反差强烈,真可谓冰火两重天。做起善事来,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脱下来送给别人,甚至巴心不得天下所有的善人加起来,都不及圣上一人做的善事多。可是皇上一旦发起怒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也同样是天下所有恶人加起来,恐怕也不及圣上一人之多。正可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山河变色。”
百官乍然大惊。
岂料,这位青年才俊的翩翩风度与不俗见解,给眼下正一心渴望成为千古圣君的朱元璋留下了上佳印象。心情大好的朱元璋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对这个来自天府之国,长相英俊谈吐不俗的年轻人的眼睛里一览无余地看到了他对自己绝对不掺杂质的崇拜,并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他渴望奉献给自己的忠诚。于是满脸诚恳地对蹇镕道:“说顺情好话的人有的是,敢对咱说逆耳之言的人少之又少。好在,此时此刻,朕的跟前来了你这么一个敢说真话的重庆小年轻。”
蹇镕称颂:“皇上英明盖世,勤勉治国,出身最是苦寒,对老百姓最是爱护,才能知晓百姓的生业,知晓百姓的衣食艰难,才能体察民情之好恶。”
蹇镕在金銮殿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是,正当他已经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展示得风生水起,出尽风头之际,却因为一段原本不打算说的真心话,差点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年轻人颇有见地,且给朝堂带来了一股新鲜朴实之风气。朕很喜欢听你说话,还有什么想说的,请一并说出来,朕许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
这腔话将心性非同一般的蹇镕的好胜心瞬间激发出来,他热望着朱元璋慨然道:“既然皇上对生员所言鼓励有嘉,小生便斗胆进呈给皇上一味苦口良药。”
皇上道:“哦,朕最想要的便是臣子们的直言不讳,最盼望的就是能治病痛的苦口良药。朕最希望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冲冲朝堂上这股陈腐奉迎之气。”
蹇镕道:“生员以为,圣上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交口称赞,否则也不可能翦灭群雄,一统江山。而这诸多国策里,最得人心者,莫过于倡廉惩腐。如果皇上再多杀几个朱文正、杨宪、胡唯庸那样的大贪官,百姓会更加拥戴圣上。只是这皮场庙里剥人皮,衙门大堂上摆僵尸的做法,生员不敢恭维。”
蹇镕先扬后抑,出言不逊,听得百官蓦然一惊。
朱元璋也微微一怔,却笑问道:“为什么说以史为鉴,可正本朝;以贪官为戒,可儆效尤。”
蹇镕道:“贪婪乃人之本性,并不是僵尸人皮,可以吓阻的。”
皇上道:“也对,依你看,朕所言所行,有过者是什么?”
蹇镕道:“生员以为,圣上国策第一过,是分封太多,太滥。”
朱元璋的脸色“唰”地变了。
众臣也顿时紧张起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蹇镕唯有不管不顾,直抒胸臆:“现在诸王尚小,除了秦王、晋王、燕王、蜀王、湘王已各掌封国,其余二十来位王子,均还没有到封国去,危机尚未暴露。但,终究是给皇上和大明王朝,埋下了祸根。”
朱元璋的眼睛已经变得像锥子一样尖利,死死地钉在蹇镕脸上,声音沉沉道:“你——说下去!”
蹇镕以命相赌,毫无畏惧言道:“历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设百官、养军队、收赋税,实际上形成了国中之国,不利于中央集权。皇上千万不要以为儿子们都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他们彼此会相敬如宾。皇室之中,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来就有各自的奶娘、奴仆、老师,再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继承大统,于是就会失控,就会尾大不掉,人人觊觎皇位,就会演出一幕幕血腥火并。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吗?”
金銮殿上,落针可闻。
朱元璋强忍怒气道:“天子如首,诸王如手足,故可称为同气一体。我的儿子们个个贵为藩王,地位很高,待遇也很好。但是,朕除了藩王府邸,不会另给他们一寸土地,也不允许他们插手地方政务,也就是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蹇镕道:“皇上英明,在搞分封制时对藩王的权力做出了明确限制,以免他们与中央抗衡,导致骨肉相残。然而大明王朝万代千秋,如果不幸出现强藩弱主的尴尬局面,后果就太严重了。”
只有蹇镕的声音,回**在这方小小的神圣天地里,无论是文武老臣,还是新科进士,尽皆洗耳恭听。
“皇上分封诸王,看上去是爱护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更是害了自己,从长远看,更是害了大明。”
朱元璋的忍耐终于突破了极限,眼瞳中透出杀气:“你这轻薄狂徒,这哪儿是来殿前应试?分明是来离间朕的骨肉亲情!”
百官面面相觑,都认为蹇镕之言,切中了要害,但面对盛怒的皇上,又无人敢出班为蹇镕说话。
蹇镕伏地跪奏:“圣上再三勉励臣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故而生员才不知轻重,公然在朝堂上轻狂浮浪,放胆直言。”
朱元璋怒火正炽:“来人呀,给我推出去,杖五十!”
吼声如雷,百官震**。
两名御林军大步入内,将蹇镕架起便往殿外拖。
“慢!”汤和出声止住,执笏跪奏,“圣上,洪武四年,仆臣奉旨与颍国公东西对进攻打大夏,平定四川,我军被困于重庆下游铜锣峡。蹇镕之父蹇源斌在地方素负人望,组织船工纤夫、力伕农人为我军运送物资,刺探情报,大夏被灭,蹇氏功不可没。蹇镕殿试本已圆满完 成,后来这番多余的话,是受到圣上鼓励,才畅所欲言,还请皇上宽恕则个。”
颍国公傅友德也跪奏:“自四川平定,蹇源斌即为重庆府唱诵圣谕之德高望隆者。今此儿子又鱼跃龙门,有幸跻身殿试,这真乃老子英雄儿好汉是也!蹇氏满门忠烈,乃我大明最优百姓,理当受到朝廷褒奖。皇上时下正广开言路,大力鼓励臣工说真话。蹇镕年轻冒失,口不择言,即便有错,皇上也定然不会责罚他吧。”
危急关头殷绛正想紧随两位国公爷之后出班替蹇镕求情,孰料金台上的大明皇帝已经有了反应。
朱元璋愣了一下,用手抹着大下巴,嗒然一笑:“暂且放他回来。”随后环视众臣道,“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了狱,仁宗要杀他,审仁皇太后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这一点儿念头,救了苏东坡一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我可不想一怒之下,杀了这位敢说真话的新科进士,损了我大明王朝的斯文元气。”
此话一出,满天乌云风吹散,殿上随即漾出一片轻松祥和的笑声。
朱元璋道:“朕乃天子,可天子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性情中人……罢罢罢,朕若是言而无信,将说了真话的蹇镕当庭治罪,朕岂不成了叶公好龙,得罪了天下学子?好,蹇镕,你是个难得的、敢给朕下苦药的郎中,朕不但不惩罚你,还会赏你。退下吧。”
蹇镕退入朝班,才感觉背上一阵凉意。原来,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
身形魁梧、相貌堂堂的御林军都尉、傅友德长子傅添金此时正挺立在金台御幄旁边,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对这位初次见面的重庆士子,充满了强烈的好感。
待到朝廷放榜之日,无数儒生簇拥着本届春闱状元、江苏金陵应天府人氏齐泰,榜眼江西分宜人氏黄子澄,探花江西临江府人氏练子宁。四川重庆府人氏蹇镕,则位居二甲传胪。跃居前三甲披红挂彩的九位新科进士在金陵大街上跨马游街,尽享荣耀。新科进士经朱元璋御笔亲点,授官翰林院庶吉士,为皇帝太子亲近属官,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参与机密。
皇榜颁布后,皇上亲自在文华殿召见新晋三甲进士,并赐御宴。
开宴前,求才若渴的朱元璋兴致高涨,心情亢奋,亲自带领这九名精英俊秀遍游浩大紫禁城。内宦之首方显在前面躬着腰作向导,朱元璋与士子们随后。大家一路上转朱阁,绕绮户,说笑而行。
就在花团锦簇飘红挂绿的御花园里,朱元璋一时性起,安心考一考这班天之骄子。他想出的考试方法很别致,就是用大旗四面,每面一丈见方连成一块整幅,生员以麻帚大笔一支,松烟墨汁一缸,在旗上一笔写成一个大大的寿字,并且要铺满全幅。皇上甚至召来百官、太子与众多王子公主,以及马皇后和一众嫔妃,还有在后宫与公主们一起学习女红礼仪的王候重臣的郡主们前来御花园,观赏这独出心裁的表演。
朱元璋一声:“开始吧。”便有多名身材魁伟的士子上前面试。元璋命其依次试写,士子们或举笔运转不灵,下笔难以成字;或落笔时墨浓溢浸,收笔时却已无墨;或腕力不逮,中途罢笔;或勉强成字,却未能满幅,人人失败羞愧,满面无光,赧然回到人群之中。
最后只剩一人,正是来自重庆的新晋传胪蹇镕。
蹇镕一上场,便引来公主和高官郡主们的热切关注,纷纷上前观看。但见他头戴新方巾,身着元色府绸直裰,一领湖色披风飘在身后,细眉长目,隆鼻朱唇,玉树临风,颇有飘飘欲仙之风采。
蹇镕先向朱元璋和百官跪拜行礼,然后走到墨缸旁边,将大旗扯伸,展布在木板上,四周用钉子钉牢。墨缸旁边,还摆放一张矮桌。
蹇镕登上矮桌,扫视了一下一双双流露出惊诧和赞美的眼睛,傲然一笑,仿佛陡然来了兴致,一甩头挥去风帽,一伸手撩开披风,然后用双手抓住碗口粗的竹柄,默默地看了一下旗面,这才展开双臂,提笔出缸,略在缸口调了一调,刮去浮渣,“霍啦啦”舞笔一挥,风驰电掣,一笔而就,倏然而止,旗面已有一丈见方的一个大大寿字出现在众人眼中,而且浓淡相宜,字体极佳。
全场顿起一片掌声。
朱元璋也禁不住鼓掌赞道:“这字写得来飞龙走凤,潇潇洒洒,刚柔相济,犹如骏马奔腾,又恰似群峰追云,气势恢宏,动人心魄。蹇爱卿的笔底功夫,的确了得啊!”
文武百官,三甲进士也同声喝彩。
表现得最为踊跃的则是那一群花枝招展、皇家女儿初长成的公主们,还有诸位国公爷和重臣的郡主。那一刻,所有目光全都凝聚到了蹇镕身上。有那性急胆大的公主竟然以目,以手向父皇示意,别放走了这位天之骄子。莫怪公主们性急,往届状元郎李祺、梅殷、欧阳伦,也都是在抡才大典上出尽风头,人生得意之际,被公主慧眼相中跃入龙门,成为驸马爷的。
担任宫禁的御林军都尉傅添金目睹这精彩一幕。他一手按剑,犹如一尊天神般挺立在朱元璋案旁,充满仰慕的眼睛,久久注视着蹇镕。
“妙哉传胪郎!”徐妙锦暗道一声,直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头小鹿在蹦跳。13岁的妙锦是已经过世的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她今天来宫中仪尚局听女官上古琴课,得着机会从始至终看过蹇镕的才华展示。这个重庆来的青年才俊,搅得她春心**漾,给她留下了太美太深的印象。
接下来,朱元璋一边与蹇镕说话,一边缓步前行。
“哈哈,蹇爱卿容貌出众,才华横溢,我还听说你剑术也很是不错。老天何其不公,男人当有的优点,让你一个人全占齐了?”
蹇镕诚惶诚恐:“皇上夸奖,仆臣愧不敢当。”
朱元璋笑微微问道:“蹇爱卿可曾安家?”
蹇镕心中怦然一跳,想也不想便回道:“启禀皇上,仆臣自小便与邻家女儿定了娃娃亲。两家已经商定,于此大比之后,便要择日完婚。”
朱元璋笑道:“哦,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哈哈,好货人人抢,原来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了啊。”
这话让公主们听在耳里,马上如风似的传了开去,瞬间引来一片令人失望的唏嘘声。
徐妙锦听在耳里,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仍是波澜不止。
也就是那一刻,她在心中开始了对这个精英文士极其美好的暗恋。
虽然她非常清楚,那完全有可能只是一个永远埋藏在心底的梦。
午宴移往谨身殿上举行。
待到开宴时,初入宫禁的士子们方知让他们心有所期的御宴,竟然俭朴得令他们难以相信。每位臣子面前放一张小几,几案上放着四小盘菜和一小碗汤。
这些菜用来下饭足够,但用来下酒,就远远不够了。
酒也有限制,最多不过三杯。
好在臣子们都明白,皇帝故意如此是在给臣子们做示范,要求大家请客设宴,也要节俭。
蹇镕逐一上前给刚才为自己解围的汤和、傅友德两位国公爷敬酒。
傅友德接过蹇镕的敬酒,提谈起了当年平定四川作战。
“洪武四年出兵打大夏,皇上制定的方略是东西对进,信国公走东路,沿长江而上,往西边打。我呢?走西路,翻越秦岭,袭取汉中,而后直下成都平原……”
傅添金手按宝剑挺立在朱元璋案旁,耳朵却留意着正在与父亲、汤和说话的蹇镕。
接下来,蹇镕把酒敬给了曾经的老主子殷绛。
殷绛对众官夸道:“我这个年轻的文案师爷啊,这手字漂亮得真是不摆了,衙门贴出去的文告,常常被斯文贼偷揭,拿回去裱褙一番,转手便拿到书画市场上去卖钱。”
这话让朱元璋听见,笑道:“殷侍郎说蹇爱卿那手字漂亮得不得了,大家刚才已经欣赏了他写的一个绝大的寿字,不过还没有过足瘾,哈哈,众爱卿说是不是啊?”
臣工们一片声附和。
朱元璋吩咐方显:“笔墨侍候,蹇爱卿,今天你已经在御花园里送了我一个大大的寿字,那就请你在这谨身殿上当着百官的面,再给朕留下一幅你随心所欲写就的墨宝吧。”
待几案摆上,蹇镕当着皇帝和众多朝官的面,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长锋狼毫,对朱元璋说:“请圣上命题吧,让小生写什么?”
朱元璋两手叉腰,往蹇镕面前挺胸一站,“你就写咱吧,龙袍金冠,高高在上,雄霸天下,唯我独尊,气冲牛斗,朕倒要认真看看,你这后生小子,拿我这不可一世、歪瓜裂枣,有着一个地包天大下巴的大明天子,如何下笔?”
蹇镕趁着在砚台上润浸笔尖之际,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元璋,略一沉吟,随即笔走龙蛇,手臂与身子犹似风中拂柳。
顷刻间,一首五言绝句一挥而就,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朱元璋走到案几旁,双目一扫,眉头一展,喜色满脸赞道:“蹇爱卿的狂草,颇具颠张狂素之遗风啊!”赞罢,禁不住高声吟诵起来:
拔海三千尺, 松风响怒涛。 凌云天际外, 万里见秋毫。
话音未落,陡起的欢呼犹如晴空滚过一团惊雷,文臣武将,无不啧啧称奇。
朱元璋叹为观止,惊喜万分赞道:“字好,诗也好,大气磅礴,响遏高天,分明写出了一股帝王才有的豪迈神韵!本皇这就要问了,你哪儿来的这等壮阔博大之意韵才情,和从字里行间磅礴而出的浪遏飞舟,惊涛拍岸的气势?”
蹇镕回道:“陛下在蹇镕跟前就像一座佛光与祥云普照的巍峨大山,让蹇镕感到浑身上下从外到里都暖洋洋的,根本不需要去想,那些从小学得的字啊词啊,就自个儿打着滚,一个个一串串,从心眼里活泼泼地蹦出来了。”
朱元璋大悦:“蹇氏的始祖,是秦国上大夫蹇叔;巴蜀的蹇氏祖先,也是侠义豪杰之士,为了民族气节,不给匈奴做官,从江西逃到四川的。朕读过《蹇叔哭师》,尤其喜欢蹇叔出自名门世家而不炫耀浮躁,唯重忠厚孝义。”说到这里,朱元璋激动了,一边走动一边说,“朕刚才又听汤和、傅有德说,令尊是重庆府唱诵圣谕之人,教化百姓,和谐生民,于国于朕,父忠子义。巴蜀自古多豪杰。哈哈哈,你们塞家人让朕舒坦,朕索性就赐你一个义字吧。”
于是丹书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义”字!
一个犹似脱离胎换骨的崭新蹇义伏地跪拜:“蹇义谢大明皇帝丹书赐名之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御宴上,朱元璋给太子与诸王指定了老师。太子朱标的老师是新科状元齐泰与传胪蹇义,探花黄子澄则做了八岁的太子孙朱允炆的老师。
朱元璋领着30岁的太子来到22岁的蹇义跟前,说了一句让蹇义深感责任重大的话:“太子被大学问家宋廉先生教得来太文太善,优柔寡断,缺了帝王的果断刚毅,敢作敢当之气概。蹇义,我挑你做太子的老师,就是要你想办法,尽快让太子从里到外地硬朗起来,变得就像你一样,能文能武,铁血硬朗!”
蹇义出得紫禁城,在宫门外等候的蹇昆已经招呼一乘三丁拐小轿迎上前来。
蹇义正要上轿,殷绛快步赶上前来招呼:“贤侄今天在皇上与百官面前一飞冲天,出尽风头,忙得来不亦乐乎,连老夫想找你说说话儿,也插不进嘴啊。”
蹇义回头一看是老主子殷绛,赶紧鞠躬:“哎呀伯父,谨身殿上,实在没办法,我也有许多话想与伯父说呀。俗话说‘行客拜坐客’,此次前来金陵,因会试、殿试连翩而至,小侄临时抱佛脚,尚未来得及登门拜望伯父,还请伯父海涵。”
不远处一株塔柏后面,隐着一位眉目清秀的白衣秀士。
殷绛对蹇义道:“这次大比,贤侄学识精湛,见解不凡,胆魄过人,能蒙皇上垂青,实在可喜可贺!刚才在御花园中比赛写大字,御宴上即兴赋诗,你以不俗才华力压群雄,独占鳌头,也是情理中事。怎么样,上我家坐坐?”
蹇义道:“忙过这一段,小侄一定专程到府上拜望伯父和伯母们。哦,还有润玉妹妹,不知可好?”
“唔,还好,还好。那我就虚席以待了。哦,你住在京城哪一家旅栈啊?”
“我在西城天香街上租了一所清静小院……哦,请问伯父府邸在……”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家就住在人人皆知的乌衣巷里。入得巷口,前行几家,便可见殷府二字。”
“好,请伯父代愚侄,向伯母们和润玉妹妹问好。小侄择日一定登门拜望。”
蹇义目送殷绛上了轿一路远去,才上了三丁拐轿子打道回家。
白衣秀士飘然而出,在三丁拐轿子后面,不即不离地跟着。
进得天香街,轿子在蹇宅门前停住。蹇昆伸出手去撩轿帘,不料一只手抢在了他的前面。
蹇义眼前一亮,惊喜若狂:“水妹子!哎呀呀,你没死呀?”
“我凭什么要死呀?”刘春儿嗔道,“来金陵前,我对你父亲说过,会试没有结束之前,我绝不会再和令郎见一面。现在,我来找你,是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你已高中了新科传胪,我也算是兑现了我的承诺。”
“呃呃,求求你,别搞得这么正式行不行啊?”蹇义大叫起来,“水妹子水妹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担心你呀!”蹇义一跨进院门便迫不急待地将刘春儿拦腰抱起,在院坝里急速旋转,口里还喜勃勃嚷,“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北周大诗人庾信留下的诗句,不正是为此刻的本公子和春儿小姐准备的吗?”
说毕,蹇义轻轻抬起头来,迎上刘春儿直欲喷火的一对眸子,先是眉梢轻轻一扬,继而嘴角微微翘起,一抹微笑便像一枚石子投进春水**起的涟漪一般,在刘春儿的眸子里**漾开来。
刘春儿紧闭双眼,任蹇义抱着自己飞旋,脸上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嘴里却佯嗔道:“天子脚下,首上之区,你这新科传胪,想干什么呀?”
蹇义嬉皮笑脸,也不怕蹇昆看见,说:“新科传胪嘛,自然想采花扑蝶喽。”嘴里说着,手上就不规矩了。
刘春儿羞红了脸蛋,一掌把蹇义的手打开,嗔骂道:“若是让你爹爹看见,还不骂你伤风败俗,浮浪轻狂。”
蹇义吩咐蹇昆:“昆哥,还愣着干啥呀?马上去打壶好酒,欢迎水妹子到来。”又冲正在灶屋里忙碌的周清云嚷道,“周叔,赶紧弄几个好菜,今晚,我们来它个一醉方休!”
殷绛和蹇义分手后,心里惦着事,上了轿子,急匆匆往前走。回到乌衣巷,进到书房,殷绛想抽水烟,从布囊里掏出镰石,连着敲了几下,也敲不燃火。
许羽卿跟脚进来,见殷绛脸色不好,给他泡好茶端到跟前,拿过镰石和纸捻打燃火,把水烟给殷绛点上,关切问道:“老爷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了?我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殷绛叹了口气,萎萎说:“重庆蹇圣谕那公子,今天在紫禁城里风头超过了前三甲,可算是夺了个大大的头彩。”
许羽卿说:“只可惜蹇公子眼拙,那么好的润玉小姐他还看不上眼,一心恋着那父亲被砍了脑袋的渔花子。哦,你看见蹇公子了?他考中进士了吗?”
殷绛说:“岂止寻常进士?他现在是二甲之冠。在御花园里,皇上让荣登前三甲的进士比赛写大寿字,蹇义又艺压群雄,拔得了头筹。在谨身殿的御宴上他又当着百官之面,即兴写了一首颂圣之作献给皇上,皇上高了兴,来了个丹书赐名,赐他一个‘义’字。过去的蹇镕,现在龙门一跃,脱胎换骨,凤凰涅槃,改名叫蹇义了!”
闺房里的润玉跨出门槛,向着父亲书房走去。
她停下脚步,站在门外侧耳聆听。
殷绛道:“蹇义现在是翰林院庶吉士,不单做了皇帝身边的近臣,还兼着比他年长了许多的太子师父,前程光华远大得很呐。”
许羽卿一脸痛惜地说:“哎呀,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生生把蹇公子和润玉给拆散了!呃,你见了蹇公子的面,怎么不请他来家里坐坐?不能成为一家人,也可以做个朋友嘛。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当今天子身边的近臣呀。真到了紧要时候,也能帮你说说话,美言几句。”
殷绛道:“他现在要和八方贺客应酬,忙得来一塌糊涂。不过,他告诉我,忙完这段时间,会来拜望我这老上司的。”
“你没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啊?”
“怎么没问呀,他在西城天香街,租了一所独门小院。”
润玉一听,喜上眉梢。
金陵夜,圆月如灯,光华灼灼。
蹇义与刘春儿对坐于院坝上的石桌前。蹇昆捧着个大碗出来,坐在灶屋门槛上大口刨饭,周清云则守在灶台边吃。
刘春儿扭脸喊道:“昆哥,周叔,都上桌来一起吃呀。”
蹇昆头一扭,嘟囔着说:“我才不哩,你想让我和周叔坏了蹇家规矩呀。”
刘春儿拿起一个油旺旺拳头般大的卤鹅腿走到蹇昆跟前,按进他碗里。
蹇昆赶紧站起来:“哎呀呀,这咋个敢当!谢谢,谢谢小姐!”
“啥子小姐呀?还是像过去一样,喊我水妹子。”
“你现在是……马上就要做……蹇府娘子了,我怎么还敢叫水妹子啊?”
“怎么就不敢?我就是做了蹇府娘子,你仍照原来那样叫水妹子,我喜欢!”
“好,好,我和周叔还叫你水妹子。”
待刘春儿回到石桌前坐下,蹇义把两个酒杯斟满,给刘春儿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踌躇满志道:“这第一杯酒,盛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杯里全是满满的惊喜。水妹子,你我二人,把它一干而净!”
二人端起酒杯,喝了个杯底朝天。
蹇义再次将酒杯斟满:“这第二杯酒,盛着你我久别之后,乍然重逢于七朝古都的喜极欲狂。来,干了!”
二人再次干杯。
蹇义举筷相邀:“来,吃菜。水妹子,吃菜。”
刘春儿问:“没了?”
“没了啊。”
“嗨,怎么就没了?我还等着喝第三杯,也就是我水妹子和你的喜酒哩!这最最紧要的一杯酒,怎么会没了呢?”
蹇义一怔:“水妹子,这杯喜酒,现在还不到喝的时候啊!”
刘春儿双眼一瞪:“怎么,你忘了当初怎么对我说的,想反悔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蹇义说出口的话,怎么可能不算数?可这杯喜酒,眼下的的确确还不能喝。”
“为啥?”
“你清楚啊,我爹爹至今仍然转不过弯来,总认为你那死去的贪官父亲,会玷污他一世清白。现在若是我连招呼也不给他打一个,就背着他在这天远地远的金陵城里把婚事办了,消息传回重庆,还不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啊?我呢?现在正天恩浩**,圣眷深隆。在这节骨眼上,若是有个消息传回凤居沱,说新科二甲传胪竟然是个忤逆不孝之徒,那毁掉的就不单是蹇义的锦绣前程,我这条小命也定然保不住。你要知道,洪武皇帝以孝治国,此生最痛恨的,就是忤逆不孝之徒!”
刘春儿想想说:“如今满天下都知道你蹇义高中了传胪,又蒙大明天子金銮殿上丹书赐名,你如果现在向你父亲提谈我们的婚事,他也应当回心转意了吧?你原来不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吗?”
蹇义道:“这个还需要你提醒呀?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请他看信后马上雇媒人,过江去向你母亲提亲。”
刘春儿转忧为喜:“这还差不多嘛。”斟上酒,笑容满面地说,“就为这封你欲写未写的信,我也必须敬你一杯。”
蹇义任职太子师父兼御前庶吉士,除了陪伴和督促太子朱标练剑读书,就是与齐泰、黄子澄等新人一起侍从皇上左右,为皇上统筹文牍,出谋划策。
朱元璋对孩子的教育特别看重,特地在御花园里建了一座供太子和诸王子,以及高官勋臣的儿子读书的大本堂。
大本堂既是皇家学苑,也贮藏着许多古今图籍。太子诸王不仅有专门的师父,还征聘天下名儒轮班授课;挑选出自公侯勋臣家里的才俊青年伴读,时时赐宴赋诗,谈古说今,讨论文字。朱元璋明确教育方针要“因材施教,培养人才”,强调对太子诸王的一言一行都必须依照礼法行事。他除了令太子诵习儒家经典,还让蹇义和齐泰给太子讲授帝王之道,礼乐之教。
蹇义毕竟是个天性好玩的年轻人,只要不进宫轮值,他便带上刘春儿、蹇昆如鱼儿入水般在金陵城里尽兴游玩。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自然是全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夫子庙;再者,就是鸡鸣寺的花会了。
这日上午,太阳难得地挂上了苍穹,春天冷冽的晨风中,也带有了些许暖意。马铃儿一路叮当,将他们送到了鸡鸣寺。
大名鼎鼎的鸡鸣寺花会始于唐代,盛于宋时,历代相沿。每届阳春,春光明媚,花会循例举办。
蹇义他们赶到鸡鸣寺时,只见从市区和各郊县前来赶花会的男女老幼正涌涌****,络绎而至,早已是人山人海。游人置身于百花争妍、香气扑鼻的花海之中,真个是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刘春儿见不得奇花异卉,见了就喜欢得要命,就在街前拍着手儿大呼小叫。一路走来大把大把地买,买来就让蹇昆抱着,把个蹇昆,装扮得如同百花童子一般。
此时通往鸡鸣寺的大道两侧,早已是席棚林立,摊贩如云了。火势旺盛的炉子边热气腾腾,铜勺敲着锅边当当响,卖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浆、豆腐脑、鸭血粉丝汤;提篮提筐的小贩声声吆喝,叫卖着盐水鸭子、酱鸡、卤蛋、夹肉火烧、点红馒头;茶棚酒棚随处可见。
蹇义今天穿了一袭月白色道服,头发挽起,只插一根簪子,看上去云淡风轻,飘飘然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他与刘春儿、蹇昆走在人丛中,却被一股熟悉的浓烈香味吸引住了。
他们用力嗅了嗅,赶紧顺着香味一路寻去,而且果真让他们寻着。只见一块空坝子上,小摊糜聚,游人如织,热闹异常。坝子边上,一口大铁锅在板车上架起。锅里,山一样堆着猪下水,旺旺大火烧得心肺、肚子、粉肠、肥肠、蹄子满锅乱蹦。一大帮食客各自端着个碗,围在锅边,嘴里“唏哩呼噜”响,吃得满头大汗。
中年摊主从锅中叉出一砣,扔砧板上滚刀切碎,分装到碗中,然后动作麻利地挨着往碗里打佐料,口中还不断地打着广告:“杂碎汤锅喷喷香,客官吃了定回头。看见了么,掺上这浓白老汤,撒上细盐、椒面、葱花、再勾上一瓢儿姜蒜芥末煎的亮油,浇上半瓢陈醋,几滴红油,美美地嚼,烫烫地喝,只消三文钱,你就能吃上一碗正宗重庆风味的杂碎汤锅了!”
蹇义刘春儿与家仆哪里等得,马上围上去一人抢一碗大快朵颐。
蹇义一边吃,一边还和摊主摆起了龙门阵:“听口音,老哥也是川东人?”
老板说:“不瞒这位小老乡,我是洪武四年,也就是汤和汤大帅打大夏国,平定四川那年,在涪陵投的征西军。后来跟着汤大帅到了金陵,当了十来年的兵,才混了个百夫长。再后来受了伤,年纪也大了,前年就拿卖命钱,在金陵城里娶了个婆娘,两口子在金川门里开了家小小的川菜馆养家糊口。这些日子鸡鸣寺赶花会,每天一大早我两口子就推着板车,赶过来卖杂碎汤锅。”
“我看你生意好得很,日进斗金喽。”
“小本生意,承蒙客官照顾。”
“老乡哥子贵姓,以后想你这一口了,就叫我这跟随到金川门里找你。”
“免贵,小人姓马,单名一个山字,请公子以后多多关照。”
蹇义正与马山说话,耳旁突地又响起一声脆生生川腔:“蹇公子,我家小姐口福不浅,你们找到了这般好吃的家乡饮食,也该请我家小姐品尝品尝吧。”
蹇义回首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似曾有些儿脸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犹豫哩,那女子又开口说话了:“还真是把我们忘了呀。蹇公子,千斤腊子万斤象,我家小姐,至今还记得凤居沱里鲜美的腊子味道哩。”
蹇义猛地一拍额头:“想起来了,你是殷润玉小姐身边的人!”
“对嘛,我就是跟着小姐去过凤居沱,吃过腊子的贴身使女小蓉。”
“小蓉,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你家小姐呢?”
小蓉笑着把脸儿往旁边一扭,蹇义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大道旁边停着一辆车轿。
那原本撩开的帘子,这当儿却倏地放了下去。
刘春儿一脸狐疑:“天上掉下个七仙女啊!嘿嘿,还去过凤居沱,吃过腊子?蹇义,我有印象啊!”
蹇义问小蓉:“你家小姐……怎么不下来和我们见个面?”
小蓉说:“小姐家教甚严,自小端庄知礼,怎可在这人头济济的街肆上抛头露面?不过,真要想和我家小姐见面也容易,你得动动步,上前去请她呀,这才是有身份的男子,应当讲究的礼数不是?”
“哼,”刘春儿嘴儿一撇,对蹇昆低声说,“一个丫头片子,也会冒酸水!”
蹇义却连连点头:“这个应当,这个应当。”大步走到车轿跟前说道,“殷小姐,请下来品尝一碗我们四川老乡做的杂碎汤锅,这可是金陵城里难得的家乡美味,万万不可失之交臂呀。”
轿帘掀开,也许是突然面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之缘故,殷润玉一露脸分明有些儿紧张,还挟带着一丝儿害羞。
蹇义高声叫道:“马山,又来老乡了,再添两碗杂碎。”
润玉从马车上下来,顿时吸引了满坝子的目光。
只见她穿着一袭素白罗裙,腰间细褶,每一褶一道颜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别致,裙边一二寸宽的地方,滚了大红的花边,看上去十分艳丽醒目。
蹇义征询润玉,“吃得可辣?”
润玉用手袱儿掩了樱桃小口道:“我在重庆生活那么些年,辣倒是无妨。”
蹇义叮嘱马山:“喂,马山大哥,多给殷小姐、小蓉姑娘加点红油辣子。”
待马山加好佐料,蹇义端起碗递给两位女子:“来,接着。”
润玉惊道:“就在这锅边站着吃啊?”
“对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什么呀?你看,所有人都是这么吃的。”
“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吃东西,我活了16岁,还从来没有过哩。”
刘春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于讲究礼节,人活着就无趣了。”
蹇义也道:“殷小姐,入乡随俗,不违礼制,没事的,尽性吃吧。”
小蓉端起碗,大口大口吃起来:“小姐,太好吃呐,老爷二娘都不在身边,你还忌讳什么呀?快放开胆儿吃吧!”
润玉也接过小碗,吃了起来。
刘春儿话藏机锋:“这么大的金陵城,哼哼,殷小姐,你不会是偶然与蹇公子在这里相遇吧?”
小蓉抢着回话:“啊啊,我和小姐前来逛花会,刚走到这里,我一眼就看见了蹇公子,我曾随小姐去过凤居沱的,所以就特意过来,知会蹇公子一声。”
“假!”刘春儿毫不客气呛她,“你是丫头,她是主子,是你这丫头使唤主子,还是她这主子使唤你这丫头呀?”
润玉尴尬道:“这位姐姐,真是快人快语。”
“我是野山野水野地里长大的野女子,自小就这野脾气。”
润玉道:“姐姐好威风,我亲眼得见,那条千斤大腊子,就是姐姐和蹇公子同心协力,从嘉陵江里捕上来的。”
刘春儿有心刺她:“我当然也知道你,你是殷绛殷大人的千金小姐。若不是蹇公子顽冥不化,恐怕我现在还得尊你一声御前伺讲的贵夫人了,对吧?”
润玉脸上挂不住,颊泛桃花,更加娇艳,冲蹇义叫起来:“你看,你看,这位姐姐说起话来,怎么总是挟棍带棒的呀?”
蹇义赶紧道:“哦,润玉,我忘了介绍,她叫刘春儿,自小和我一起,在嘉陵江边长大……”
润玉道:“我知道她叫刘春儿,我还知道你们都叫她水妹子。”
刘春儿道:“既是知道,那你还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想来它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
“瞧姐姐这话说得……”润玉被刘春儿挖苦得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一张脸儿窘得通红。
蹇义赶紧道:“润玉和水妹子,我看更应当做好朋友、好姐妹才是……哈哈,走走走,既然已经碰上了,那大家就一起逛花会吧,你看,这多难得啊!”
润玉道:“在这儿遇见你们,我还有话说呢。”
蹇义说:“哦,润玉请讲。”
润玉道:“我爹爹明天设家宴给蹇公子接风洗尘,润玉以前在重庆就和蹇公子相识的,所以就不揣冒昧,带着小蓉到天香街上门恭请。可到了蹇府,周叔说你们到鸡鸣寺逛花会来了,我和小蓉这才赶了过来。既然刘春儿姐姐有幸也在金陵,那就恭请明天务必和蹇公子,一同枉驾乌衣巷做客。”
刘春儿还没来得及回话哩,謇义嚷道:“去去去,水妹子当然得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啪,啪,啪,啪”接连响起了静鞭声。
路上行人以及摊主顿时如潮水般分向两侧,争相跪伏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