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根本不应该由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来承担这样的职责,然而,中国现代版画的历史,确确实实是从鲁迅那里开始的。
小时候滋长起来的对黑白绘画的浓厚的兴趣,成年后对古代石刻、砖刻画像拓片的不断搜求积累,以及对国外美术作品的尽力搜集介绍,使鲁迅终于在有意无意间发动了中国30年代的新兴木刻运动。
“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但现在的新的木刻,却和这历史不相干。新的木刻,是受了欧洲的创作木刻的影响的。”鲁迅在《〈木刻纪程〉小引》中所说的“新的木刻”,是指和中国传统木刻(画、刻、印分工而成)不同的“创作木刻”(画、刻、印都由作者一人完成)。而“创作木刻的绍介,始于朝花社”。朝花社是鲁迅与柔石等于1928年底组成的文艺团体,编辑出版文学与美术刊物,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鲁迅编选的美术丛刊《艺苑朝花》中的《近代木刻选集》第1、2集,于1929年出版,是中国现代版画史上最早介绍外国创作木刻的画集。鲁迅同时在朝花社出版的《朝花》周刊、旬刊上,在和郁达夫主编的《奔流》等刊物上,选登外国创作木刻,介绍欧洲木刻史,推荐外国版画书刊。创作木刻的种子,很快在中国美术土壤中发芽生根。“一八艺社”“现代木刻研究会”“春地画绘”“上海木刻研究会”“MK木刻研究会”“无名木刻社”等美术青年组织的木刻团体纷纷出现,并大都和鲁迅建立起不同程度的联系。创作木刻开始在报刊上出现。
《朝花》旬刊、《朝花》周刊。1928年秋,鲁迅与柔石等创立了“朝花社”,引入外国版画,介绍东欧、北欧文学。这些刊物是鲁迅最初提倡木刻的阵地。《朝花》周刊封面由鲁迅设计
1931年春夏间,较早成立的一八艺社在上海举办习作展览,这是第一次有木刻展出的展览会。鲁迅大力支持,捐款十五元托内山完造租到展览场地。鲁迅为展览图录写了《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称赞一八艺社“是新的,年青的,前进的”,称赞他们的作品“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见生长的健壮的新芽”,“自然,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是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
这一年暑期,对中国创作木刻满怀希望的鲁迅,在内山书店见到了来上海度假的内山老板的弟弟,日本成城学校美术教师内山嘉吉。当鲁迅得知内山嘉吉在教学生木刻入门,又亲眼看了他的木刻表演后,当即请他为中国的木刻青年讲习版画技术。一次完全由鲁迅组织的木刻讲习会,于8月17日开始。内山嘉吉回忆说,这天早上,他正在书店准备木刻工具的时候,“书店门口,忽然一阵白光闪动,鲁迅先生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走了进来。阳光照在鲁迅身上,他的长衫真像是水晶帘子做成的,在发光”。前些天鲁迅穿的总是褪了色的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的长衫,今天的服装使内山嘉吉惊奇的同时,感到了鲁迅对这次讲习会是多么重视了。整整六天,在炎热的蒸笼似的屋子里,鲁迅亲自担任翻译,更准确地说,是一边翻译,一边讲解。内山嘉吉并不是木刻家,对各国名家的作品所见甚少。鲁迅每天提一包自己收集的版画书籍和版画作品,让学员传阅,引导学员分析鉴赏。在讲习会的第四天,鲁迅送给内山嘉吉一套德国著名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铜版印刷版画《织工的反抗》,共六枚,这是鲁迅花费四十四元购得的,每一张上都有作者的亲笔签名,是很难得的珍品。内山嘉吉认为“在日本,可能还找不到第二份”,在高兴的同时,他“觉得有点惶恐了”。
在鲁迅的直接组织指导下,中国新兴木刻由萌芽向着鲁迅希望的茂林嘉卉的方向迅速发展。中国固有的木刻,在新的时代里得以复兴。复兴着的新的生命,以其刚健、分明、厚重、有力的鲜明特征,奠定了中国新兴版画的坚实根基。
《现代版画》十八集。手印原作,每期手印五十本,广州现代版画会编印,始于1934年,终于1936年。每期出版后都寄赠鲁迅先生评阅,在鲁迅的指导下,这一刊物成为新兴木刻运动中出版时间最长的木刻专刊。鲁迅把它全套收藏起来。这是目前所见到的唯一全套的版画丛刊
1930年8月6日,旅居上海的内山完造等日本友人邀请鲁迅等漫谈文艺问题。这是漫谈会合影。前排左起为田汉、郁达夫、鲁迅、欧阳予倩。后排左起第二人为郑伯奇,右起第一人为内山完造
1933年冬至1934年初,鲁迅应法国友人绮达·谭丽德的邀请,亲自征集挑选了中国左翼青年木刻家的五十八幅作品到巴黎、莫斯科巡回展出,使我国新兴的创作木刻,在较短的时间里走过了从引进借鉴到走向世界的路程。
1933年以来,各地木刻创作形成**,寄给鲁迅的作品日益增多。1934年,鲁迅选编了青年木刻者的二十四幅作品结集自费出版,取名“木刻纪程”,鲁迅称之为中国“木刻的路程碑”,并打算一程一程地向前走。
中国木刻的前行之路,鲁迅在《木刻纪程》小引中说得非常明白:“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两条路缺一不可,互相生发才能产生好的作品。鲁迅在引进和介绍外国版画的同时,也重视我国传统木刻,替木刻界“择取中国的遗产”。1934年,他和郑振铎一起整理编选出版了《北平笺谱》。鲁迅在序中说:“镂像于木,印之素纸,以行远而及众,盖实始于中国。”并说明代的木刻“文彩绚烂,夺人目睛,是为木刻之盛世”。紧接着,他们又着手翻印明末编印的《十竹斋笺谱》,为的是让新兴木刻运动从遗产中汲取丰富的营养。
《鲁迅像》。1935年,曹白刻。1936年3月2日,鲁迅在给曹白的信中写道:“以技术而论,自然是还没有成熟的。但我要保存这一幅画,一者是因为是遭过艰难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为留着党老爷的蹄痕,三,则由此也纪念一点现在的黑暗和挣扎。倘有机会,也想发表出来给他们看看。”
30年代兴起于上海的现代木刻运动,很快遍及全国。1935年,北方地区的京津木刻研究会发起举办全国木刻联展,向上海、广东汕头、太原等地区征集作品,鲁迅看到报上的启事后,即寄上自己历年来收藏的作品和编印的作品集。得到鲁迅如此直接的支持,主办展览的唐诃等青年欣喜若狂,倍受鼓舞。他们感到鲁迅先生虽然离他们那样遥远,但先生的心却跟他们连在了一起。全国木刻联展在北京举行以后,又到天津、济南、汉口、太原、上海等地巡回展出,在全国引起极大的反响。鲁迅为拟出的《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写了序。他为木刻运动的发展感到欣慰:“近五年来骤然兴起的木刻,虽然不能说和古文化无关,但决不是葬中枯骨,换了新装,它乃是作者和社会大众的内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仅有若干青年们的一副铁笔和几块木板,便能发展得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现的是艺术学徒的热诚,因此也常常是现代社会的魂魄。”鲁迅对他所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有更大的期望:“这是开始,不是成功,是几个前哨的进行,愿此后更有无尽的旌旗蔽空的大队。”
鲁迅举办的木刻讲习会结业合影。摄于1931年8月22日。左起:钟步清、邓启凡、苗勃然、乐以钧、黄山定、顾洪干、李岫石、郑洛耶、胡仲民、江丰、鲁迅、陈铁耕、内山嘉吉、倪焕之、陈卓坤
《引玉集》。苏联木刻集,鲁迅选编、设计封面并作后记,1934年以三闲书屋名义自费印行。24开
《木刻纪程》(一)。鲁迅编印。1934年以铁木艺社名义自费出版。收黄新波、陈烟桥等木刻二十四幅,原版拓印,宣纸线装。鲁迅题书名,作《小引》。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