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学校是政府办的,监督是政府派的,新派教员与校方之间的矛盾就无法从根本上得以解决。1910年7月,学期结束,鲁迅即辞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职,回到绍兴。
杭州不如意,绍兴更甚。自回家乡之后,鲁迅就陷入生活困顿、工作劳累、精神疲惫之中而无法自拔,几乎没有一天有过好的心绪。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到绍兴府中学堂教博物学。留日同学陈子英出任监督,鲁迅又兼挑起监学(教务长)的担子。
到校不到半年,接连发生两次学潮。鲁迅既同情学生,觉得事出有因,并非无故;又得维护校方,保证正常的教学秩序。夹在中间的鲁迅,竭力上下周旋。
清政府规定学生不得擅自剪辫,而鲁迅是少数的无辫者之一。身为满洲人的绍兴知府每到学校里来,眼睛总会盯住鲁迅的短头发。每到孔子诞辰,他和校长都要戴上假辫子,率领学生向万岁爷跪拜。学生知道他们是“革命党”,闹起了剪辫风潮,并波及他校,鲁迅连忙劝止。学生质问:“究竟有辫好还是无辫好?”鲁迅答:“没有辫子好!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鲁迅知道,辫子一剪,就上不成学了。可是学生却认为他“言行不一致”。
浙江省绍兴府中学堂
1910年3月记录采集的植物标本及手稿
收入是极低的,难以自养,弄到不得不卖掉自家所剩无几的田地的地步。这也支撑不了多久,又弄得不得不打公田的主意。对于两个弟弟的学业,只要稍稍有法可想,鲁迅是竭尽力量为他们提供一切费用的。可是,眼下不得不亲赴日本催促想在日本再学习法语的周作人回国了,因为法文不能变米肉。鲁迅自伤自责,深为自己的失职而痛心,为自己的做法而羞愧。赴日本半月,不访一友,不游一处,仅到熟悉的丸善书店一转,所欲得者极多,无奈囊中羞涩,索性一书不购。
可是学校的教学与教务工作,鲁迅绝对不忍心不干好。学校的事,越尽心越忙。鲁迅还不时想一些新的花样出来,弄得忙上加忙。比如他率领学生远足,不仅游绍兴的禹陵、兰亭、快阁、宋六陵、柯桥、七星岩,杭州的西湖,还远经杭州、嘉兴、苏州,到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
在绍兴府中学堂里鲁迅的办公室
报酬微薄,入不敷出,事务繁杂,人事纠葛,连读书做学问的时间也难得。虽说回到了家中,家有妻室,可有的只是“母亲的媳妇”,没有自己的温暖。自从回绍兴,没有一天不想着摆脱这个地方。内外交困的苦恼无处诉说,只有在信中向许寿裳倾吐:“故人分散尽矣,仆无所之……他处有可容足者不?仆不愿居越中也”;“颇拟决去府校,而尚无可之之地也……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也”;“仆归里以来……防守攻战,心力颇瘁……越中理事,难于杭州……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闭居越中,与新颢气久不相接,未二载遽成村人,不足自悲悼耶”——鲁迅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简直想立刻拔腿逃走了——“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于鲫鱼,自不可人,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给鲁迅带来了一线光明与生机。鲁迅是兴奋了一阵子的。杭州光复后,绍兴人心振奋,也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鲁迅先是亲自率领学生举行武装巡行,发表讲演,宣传革命,安定人心;接着率学生在“革命胜利”“中国万岁”的口号声中迎来了在日本时认识的朋友王金发,迎来了王金发率领的革命军;接着又出任浙江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并请范爱农做教务长。
然而,光明与生机倏忽而去。鲁迅后来曾多次回忆绍兴光复后的政局和发生在王金发身上的变化:“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城,来了一个都督。仲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尝‘读经’,但倒是还算顾大局,听舆论的,可是自绅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连自己也忘其所以,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不仅王金发“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显然一派新政府旧人物的局面了。
当人们还看不清这十分可怕的蜕变的时候,鲁迅积极支持越社青年办起了《越铎日报》,监督绍兴军政分府,并答应做该报名誉总编辑。1912年1月3日,创刊号出版,鲁迅撰写了《〈越铎〉出世辞》,声明办报缘由是鉴于封建“桎梏顿解,卷挛尚多”,“专制永长,昭苏非易”,宣告办报宗旨为“抒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在举国庆贺辛亥革命胜利的声浪中,正视现实的鲁迅已经敏锐地看出了失败的端倪,并希图通过言论自由,舆论监督,以保证和促进民主主义政治理想的实现。
不习惯也不喜欢接受监督与制约的王金发们自然老大不高兴,甚至愤怒了,甚至断绝了鲁迅的办学经费。
鲁迅还是待不下去,不过,辛亥革命到底给了鲁迅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就在《越铎》出世的那一天,以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建立,蔡元培出任教育长,被邀请去帮忙的许寿裳乘便向蔡元培推荐鲁迅。蔡元培说:“我久慕其名,正拟驰函延请,现在就托先生代函敦劝,早日来京。”许寿裳连致两信给鲁迅。范爱农也赞同鲁迅走,但颇凄凉,说:“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鲁迅懂得范爱农无声的话。
山会初级师范学堂校长鲁迅交出剩余经费一角又两个铜板,往南京去了。
鲁迅多次带领学生外出游览。这是1911年春游禹陵时的合影。鲁迅位于左上角
1911年5月摄于东京。9.1cm×5.9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