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从韦陀典看华夏上古道术(1 / 1)

道通为一 / 太一生水 / 原人四足

道通为一

追溯华夏文明的源头,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似乎一向以实用理性自居,不喜言怪力乱神的民族,其实跟其他远古文明诸如埃及、印度、希伯来、希腊、波斯一样,也是从神明与灵魂、天道与心性的感通交融中获得灵感和力量,进而生发出文明之光,开拓出文明之法姿的。在这些远古文明的文明基因里,都隐藏了一套贯通宇宙—神—人,从而将玄学—神学—宇宙论涵摄为一体的神圣知识及其修炼路径、运用方法,在华夏被称为“天人之学”,犹如古希腊称其为“诺斯替”(Gnostic,译为灵知),古印度称其为“韦陀”(Veda,本意为知识,或一切知识的源头)。庄子在号称“晚周第一学术史”的《庄子·天下篇》中将此传承于三代的“天人之学”总结为“古之道术”,其言曰: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又曰: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

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第二段文字描述了“古之道术”的运用范围,“配神明、醇天地”是“内圣”的功夫,“育万物、和天下”以下是“外王”的作略。而圣之所生、王之所成,神之所降、明之所出,其关键、根源在“一”。这个神秘的“一”生成、涵摄、包有了神明、天地、万物、天下、百姓、本数、末度、小大精粗,是以一旦逆转上达于“一”,便可向下顺成此“其运无乎不在”的“道术”。

接着,庄子在评价他最称道的“古之博大真人”关尹、老聃时,透露出上古“一”系玄学的精蕴: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这里,统摄一切、至高无上的宇宙本体“一”又被称为“太一”,体“太一”之“博大真人”,洞察卓立于“常”“无”“有”之境,故而精神虚静,上通神明,和济天下,成就万物。

从《天下篇》 的论说来看,“一”或“太一”是觉解蕴藏于《诗》《书》《礼》《乐》 《易》《春秋》乃至百家之学中的“古之道术”的关钥。从现存的文献来看,老子《道德经》确于“一”多所发扬,比如“载营魄抱一”“故混而为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等等。丁山、王中江等学者都认为:“一者,道也;太一者,大道也。”[310]原始儒家也将“太一”视为礼的本源,如《礼记·礼运》云: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

“大一”,即“太一”,“太一”分判而为“天地”,转化为“阴阳”,变显为“四时”、鬼神、命,无疑也是涵摄化生天地、阴阳、四时、鬼神、性命的终极性的根源,天地万物的主宰。

《吕氏春秋》更将“乐”之来源也追溯到了“太一”,《大乐》篇云:

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

此“太一”即是《易·系辞》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太极”,也即是老子所谓的希夷之“道”。

由此看来,“太一”牵一发而动全身,破解了“太一”,也就找到了儒道之源,拈出了上古天人学说的总纲纪,整个华夏上古文明的精神世界将因而被照亮。

古今学者对这个在恍兮惚兮中的“太一”做了不同的解释,大抵有四类:

一是“元气”说。如孔颖达《礼记正义》云:“太一者,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

二是作为抽象化的宇宙本原或天地运行法则,是为“哲学概念”说,一般认为《礼记》《庄子》《老子》《吕氏春秋》 中的“太一”皆属于这一类。

三是“星神”说。《淮南子·天文训》云:“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宫者,太一之居也。”高诱注:“太微,星名也;太一,天神也。”《史记·天官书》载:“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又《周易·乾凿度》卷下有“太一行九宫”之说:“故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郑玄注云:“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常行于八卦日辰之间,曰天一,或曰太一,出入所游息于紫宫之内外,其星因以为名焉。”太一神居于北极星,并且行于九宫,又与《史记·天官书》之“帝车北斗”说吻合,其言曰:

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司马贞《索隐》引宋均曰:“言是大帝乘车巡狩,故无所不纪也。”“帝”以北斗为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主宰阴阳、四时、五行以及宇宙的秩序。作为“星神”的“太一”,就是这至高无上的“帝”,应该也具有至上神的身位。

四是“神名”说。神名“太一”首见于《楚辞·九歌》,其中有“东皇太一”一篇。再见于宋玉《高唐赋》之“醮诸神,礼太一”,以及《鹖冠子·泰鸿》:“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故调以宫。”稍后的《史记·封禅书》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这里的“太一”显然具有至高人格神的位格,却不是一神论的God,因为他手下还有五帝、百神作为他的助手。《史记》的说法使“太一”与殷商甲骨中被无数次提到的“帝”联系了起来。见于殷契卜辞,祭祀的对象除了“帝”,还有“五帝臣”“帝五臣正”一类的辅佐之神,以及日月、山川、贤圣、祖先等。周代彝铭上也提到“唯皇上帝百神”一语,分明是一至上神与众多半神(demigods)兼而有之。饶宗颐先生认为这种体系属于heno-theism,近于印度韦陀时代的宗教,[311]他指出:

殷代的最高神明是帝,帝是自然的宇宙主宰。……卜辞每言燎土是祭地,与蒿之祭天,都是事上帝之礼。其时所谓上帝是最高级别的宇宙神,实际包有天地而统摄之。[312]

显然,殷代的“帝”和出现于晚周的“太一”指称的是同一个作为“整体大全”(complete wholeness)的包有统摄天地万物的至高人格神。

“太一”在殷代也被称为“大乙”,丁山先生认为商汤之号大乙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他说:

日行东道,名为甲乙,则商人自可尊大乙为东方大神。可是,东方的大神大乙,汉以后人颇多写作“太一”或“泰一”。[313]

此“大乙”或“东皇太一”似乎又与日神及日的运行有关。

李零认为“太一”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他推断“太一”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是一种兼有星、神和终极物三重含义的概念。[314]

再向上追溯,据说夏禹得之于天启,后来又由箕子授武王的《尚书·洪范》篇,其中有“皇极”之说,“洪范九畴”之五曰“建用皇极”。方东美先生断言:

“皇极”一辞,质言之,实指“太极”,以“太”或“大”释“皇”,自无疑问。盖“伟大”之涵德,商周之人皆奉为秉承于“天”或“上帝”。……《周书》第三十二篇《逸周书》之谓“正及神人曰极;世世能极曰帝”,意即“上帝”也。[315]

“皇极”即“太极”,也即“泰一”或“太一”。《舜典》谓之“昊天上帝”,《诗经》谓之“皇矣上帝”。华夏上古确实存在一个贯穿三代乃至三代以上的以“泰一”或“皇极”“上帝”为根本或核心的宗教体系。方东美先生对此加以描述道:

据古代史官与各派先哲所述,殷人及其先驱宗教情绪至为强烈而浓厚,笃信精神真实存在,一切神灵,统之有宗,尊卑有序,凝成一大立体结构,表现实在之精神性或精神之实在性,而以“昊天上帝”“皇矣上帝”监临万有,统摄一切自然界及人事界之全域,藉旁通交感,以谋致生命整体之臻于至善。[316]

然而,方东美先生感叹,如此辉煌悠久、精奥博大的华夏上古宗教体系,“其中所隐含之思想,既非一套诠表明晰之哲学,所需文献亦不足征,无法据作论证而证立之;亦非一套神话抽样,盖一切系统神话,除印度与希腊传统外,概属后起而晚出;只合视为一种宣露品性善良之宗教信仰,其意义多发诸系统化之祭礼”。[317]

方东美先生的说法既令人扼腕浩叹,也足以让人生起极大的疑心。难道所谓“太一”不过是一些神话碎片的拼凑?抑或是幼稚蒙昧的原始思维臆想的一个玄学怪物?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线索,让我们能顺着迷离的神光,找到华夏远古宗教世界的全景和真相吗?

还是丁山先生,早在20世纪初期就借助上古域外文明作为考据之第三重证据,卓有远见地为我们开启了一扇探索之窗。他在《宇宙大原在泰一》一文中大胆推测,礼记之“大一”、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以及屈原《天问》所问之“遂古之初”,皆指向同一宇宙大原,而“老庄宇宙本体论与屈原思想完全一致,都发源于楚使倚相所读的三坟,也即是印度的三韦陀”。他在《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一书中援引日本高楠顺次郎博士对韦陀《创造赞歌》之概述(引文见前)。

丁山先生于是依此推论:

这个“唯一”宇宙大原,不就是《道德经》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系辞传》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四象、八卦”吗?由是言之,宇宙大原在大一,大一思想的根本在韦陀。[318]

随后,精通梵文,跟从印度婆罗门学习过韦陀原典的饶宗颐先生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梨俱韦陀》之《创造赞歌》,其中表现着极浓厚的高度一元论思想:

如Tad Ekam(that one)观念的出现,正如我们的“太一”,此歌开头便说“太初无无,亦复无有”,有点像老子一派主张“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太一观念,在战国以后已经神化了。[319]

但饶宗颐先生以为韦陀中的“彼一”是纯理抽象的高度一元论哲学,所以属于晚出,似乎不应与神化的“太一”相混淆。

至此,这扇刚刚开启的天窗就再也没有人去叩问了,丁、饶两先生的探索便也成了绝响。

斗转星移,1993年冬湖北荆门郭店村一号楚墓出土了一批战国楚简。在这批竹简中,有先秦道家文献两种四篇,即郭店《老子》甲、乙、丙三组和一篇被命名为《太一生水》的道家轶文。《太一生水》篇为“太一”研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很多学者认为,《太一生水》和《老子》在思想上有极大的关联。李学勤先生认为《太一生水》是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的引申和解说。[320]陈伟先生认为《太一生水》的内容可以分成三部分,“依次与传世本《老子》第四十二章、第二十五章和第七十七章对应,似为阐述《老子》这几章大义的传”。[321]邢文先生认为,《太一生水》及丙组《老子》不是合抄的两篇文献,而是内容连贯的一篇文献。[322]谭宝刚先生更进一步推断《太一生水》是老聃遗著,是我们没有见过的老子轶文,其思想的主要来源是周礼尤其是周公旦的思想。[323]

关于《太一生水》篇中的“太一”的性质,学术界大致也有两派意见。一是宗教神话说。李泽厚先生认为,“太一”之名来源于神话或原始巫术仪典,即宗教上的神。[324]萧兵认为,《太一生水》是神话学的产物,太一就是太阳神或天帝。[325]二是自然哲学说。谭宝刚先生认为,由于作为抽象哲学概念的“太一”具有至上性和绝对性,使得它走上了神学的领域,遂被后人发展演绎为神名“太一”[326]。持这派意见的学者大多认为哲学上的“太一”是首先出现的,并且就始于《太一生水》。

本章重拾丁山先生、饶宗颐先生的坠绪,借助上古域外文献也即韦陀诸经这一参考体系,对“太一”进行了全方位的阐说,试图将“太一”放在上古精神世界的全景中去作一种“以古释古”式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