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1]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2]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3]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4]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5]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6]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7],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8]和《玉历钞传》[9],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10],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11] 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12]。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13],“黄香扇枕”[14]之类。“陆绩怀橘”[15]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16]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17],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18] 和“郭巨埋儿”[19]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20] 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21] 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22]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23]《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24] 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25],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26],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27]《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1]“文学革命”:开始于1917年,它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2]《开河记》:宋代的传奇小说,作者不详。主要叙述麻叔谋奉隋炀帝命令开掘卞渠的故事,其中有麻叔谋蒸食小儿的情节。
[3]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此语出自陈西滢,他在1926年4月17日的《现代评论》中说道:“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
[4]“象牙之塔”:原是法国19世纪文艺批评家圣佩韦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话。后用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艺术家的小天地。
[5]《儿童世界》:一种为高小程度儿童提供的阅读刊物。包括诗歌、童话、故事、谜语、笑话和儿童创作等内容,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创刊于1922年1月,1937年8月停刊。
[6]“人之初性本善”:旧时学堂常用的初级读物《三字经》的前两句。
[7]魁星: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指北斗七星的前四星。由于魁星像略似“魁”字字形,一手持墨斗,一手执笔,传说他那支笔专门用来点取科举士子的名字,所以深受读书人的崇拜。旧时私塾学堂初级读物的扉页上一般都有魁星像。
[8]《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相传近代张亚子死后成为掌管士人功名禄位的神,称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的作者相传为张亚子,这是一部宣传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的画集。
[9]《玉历钞传》:全称为《玉历至宝钞传》,是一部“劝善儆恶”的迷信书。
[10]“睚眦之怨”:出自《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发怒时瞪眼睛。睚眦之怨,即为像瞪眼看人这样的小怨,引申为小小的仇恨。
[11]“睚眦之怨”:出自《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发怒时瞪眼睛。睚眦之怨,即为像瞪眼看人这样的小怨,引申为小小的仇恨。
[12]《二十四孝图》:《二十四孝》全名为《全相二十四孝诗选》,元代郭居敬编录,由历代二十四个孝子行孝的故事集合而成。由于后来的印本大都配以图画,故又称《二十四孝图》,是古代宣扬儒家思想及孝道的通俗读物。
[13]“子路负米”:子路是孔子的学生,《孔子家语·致思》中,子路自述“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藜藿之实指粗陋的饭菜。
[14]“黄香扇枕”:黄香九岁丧母,《东观汉记》中记载:“黄香事亲,暑则扇枕,寒则以身温席。” 后即以“黄香扇枕”为克尽孝道的典范。
[15]“陆绩怀橘”:陆绩,三国时吴国人。《三国志·吴书·陆绩传》中记载他“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归欲遗母。’术大奇之”。
[16]“哭竹生笋”:三国时吴国孟宗的孝行。唐代白居易编的《白氏六帖》中有这样的记载:“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
[17]“卧冰求鲤”:晋代王祥冬天为继母捕鱼的事情,被后世视为奉行孝道的经典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的后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18]“老莱娱亲”:老莱,春秋时期楚国的隐士。相传他以孝事亲,连楚王召仕都不肯去。《艺文类聚》卷二十引《列女传》:“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直,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
[19]“郭巨埋儿”:又名“为母埋儿”、“埋儿奉母”。《太平御览》卷四引刘向《孝子图》说:“郭巨,……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举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
[20]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号晦庵,晚称晦翁,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南宋著名理学家。
[21]这段话原是汉代郑玄对《周礼·春官·小师》的注释,后被朱熹作为他的《论语集注·微子》中“播鼗武入于汉”一句的注释。
[22]小田海倦(1785-1862),日本的文人画家。
[23]师觉授:南朝宋涅阳(今河南镇平南)人,著名才子,曾撰《孝子传》八卷,已散佚;有清代黄奭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之中。
[24]《太平御览》:宋代一部著名的类书,宋太平兴国二年(977),由北宋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初名为《太平总类》,书成后宋太宗日览三卷,一岁而读周,因更名为《太平御览》。全书以天、地、人、事、物为序,分为五十五部,包罗古今万象,其中许多现已散佚。
[25]邓伯道弃子救侄:邓伯道,名攸,伯道是他的字,晋代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人,官至尚书右仆射。据《晋书·邓攸传》载,他在举家南逃的途中弃子救侄。
[26]伦纪:即伦常、纲纪,指封建社会人们应该遵守的道德准则。
[27]刘向(约前77-前6):原名更生,字子政,西汉经学家、文学家。他所作的《孝子传》已亡佚,后有清代黄奭的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又有茅泮林的辑本,收入《梅瑞轩十种古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