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杂感四则(1 / 1)

体罚果可废欤

天下之至弱者,人生亦其一欤?东方之学者曰“匹夫不可夺志”,西方之学者曰“意志自由”。虽然,征之事实,吾人之志果不可夺乎哉?意志果得自由乎哉?今夫一卷之石,支之以几,则寂然不动,然一旦去其支之之物,则不坠于地不已。无他,因果律为之也。今夫植物枝叶扶疏以趋日光,根垂地中以逐土浆,不知其然而有不得不然者,无他,刺冲律为之也。若夫吾人之于动机,其有以异于是乎?就事实上言之,吾人之心,动机之战场耳。吾人之行,为动机之傀儡耳。吾人有特别之性质,对特别之动机必有特别之行为应之。其有时而不然者,必他种之动机制之也。而此他种之动机,所以能制此种之动机者,必其势力强于此,不然,必其相等者也。顾吾人虽各有特别之性质,而有横于人人性质之根柢者,则曰生活之欲。故凡可以保存吾人自己之生活及吾人之种姓者,其入吾人之知识中而为其行为之动机也,常什佰于他动机之势力。古今圣哲之所以垂教者,无非欲限制此种动机而已。政治与法律、宗教与教育,孰非由此而起乎?今夫御人于国门之外,杀其人而夺其资,此世所谓大憝者也。然非有他动机以制之,吾知迫于生活之欲而为此者,且相踵也。其所以不敢者,必畏死刑之随其后也。不然则畏死后之天罚也,不然则畏舆论之势力。抑由本然之良心有不许其如此者也。故吾人之精神中,亦唯动机与动机之战斗而已,所谓意志之自由果安在欤?今之言法律者,则曰废死刑,言教育者,则曰废体罚。死刑与体罚之当废固已,而不图强他种之动机之易之,则其弊余又乌知其所底哉!又乌知其所底哉!

寺院与学校

《易传》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之德尚矣!若夫义则固社会所赖以成立者也。义之于社会也,犹规矩之于方圆、绳墨之于曲直也。社会无是,则为鱼烂之民;国家无是,则为无政府之国。凡社会上之道德,其有积极之作用者皆可以一“仁”字概之,其有消极作用者,皆可以一“义”字概之。而其于社会上之作用,则消极之道德尤要于积极之道德。前者政治与法律之所维持,后者宗教与教育之目的也。故《大学》言平天下,首言絜恕之道而后言积极之道德。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消极之道德也,义也。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积极之道德也,仁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义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仁也。非义非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义也;以斯道觉斯民,仁也。仁之事,非圣哲不能,若夫义,则苟栖息社会以上者不可须臾离者也。人有生命、有财产、有名誉、有自由,此数者,皆神圣不可侵犯之权利也。苟有侵犯之者,岂特渎一人神圣之权利而已,社会之安宁亦将岌岌不可终日。故有立法者以虑之,有司法者以行之。不然彼窃盗者果安罪哉?彼迫于饥寒之苦而图他人锱铢之利,固情之所可恕者也,然法律上所以不能恕之者,则以其危财产之权利也。人苟失其财产之权利,则无储蓄之心,无储蓄之心,则无操作之心,人人不思操作,则社会之根柢摇矣。故凡侵犯他人之生命、财产、自由者,皆社会所谥为不义而为全社会之大戮者也。故曰义之于社会,其用尤急于仁,仁之事非圣哲不能,而义之事则亦得由利己主义推演之。非特社会之保障,亦个人之金城也。今转而观我国之社会,则正义之思想之缺乏,实有可惊者!岂独平民而已,素号开通之绅士,竟侗然不知正义为何物。往者某府有设中学校者,其地邻佛寺,遂以官力兼并夺而有之。僧狼狈迁往他所,曰:“嘻!此盗所不为也。”原此寺之建未必不由社会之物力,然僧侣之居处之、经营之者,且数百年,则其为个人之财产固已久矣。己乃不顾一切,以强力夺弱者之所有而有之,并使之无所控告,则自僧侣言之,谓之烈于盗贼诚非过也。设更有强有力者出,夺该校而有之,则创设该校者之感情又当何如?夫使生徒入如此之讲室,居如此之寄宿舍,而欲涵养其正义之德性,岂非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哉!夫以佛寺与学校较,则似学校有用而佛寺无用矣。然以建一校而摇社会之根柢,则其孰得孰失、孰利孰害,宁待知者而决哉!则夫彼之持实利主义者,其于此主义,实尚未能贯彻也夫。余岂疾学校而庇游食之民哉,余恶夫正义之德之坠于地也,故不得不辨。

大学及优级师范学校之削除哲学科

《奏定学校章程》,张制军之所手定,其大致取法日本学制。独于文科大学中削除哲学一科,而以理学科代之。夫理学之于哲学,如二五之于一十,且理学之名为我中国所固有,其改之也固宜。独自其科目之内容观之,则所谓理学者,仅指宋以后之学说,而其教授之范围亦限于此。夫大学之设哲学科,不自日本始也,欧洲中世以降,大学必备医学、法学、哲学、神学四科。德意志之大学,今日犹仍此制,其余各国大学无不设此科者。今当兴学之始,而独削此科,岂以“性与天道非中人以下所得闻”欤?抑惧诐词邪说之横溢而亟绝之欤?于是吾人不得不美制军之政策贤于欧洲政治家远矣。抑吾闻叔本华之言一曰:“大学之哲学真理之敌也。”真正之哲学不存于大学哲学,惟恃独立之研究始得发达耳。然则制军之削此科抑亦斯学之幸欤?

至于优级师范学校则不然,夫师范学校,所以养成教育家非养成哲学家之地也。故其视哲学也,不以为一目的,而以为一手段,何则?不通哲学,则不能通教育学及与教育学相关系之学故也。且夫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固哲学之事业。然此乃天才与专门家之所为,非师范学校之生徒所能有事也。师范学校之哲学科,仅为教育学之预备,若补助之用,而其不可废亦即存乎此。何则?彼挟宇宙人生之疑惑而以哲学为一目的而研究之者,必其力足以自达而无待乎设学校以教之。且宇宙人生之事实随处可观,而其思索以自己为贵,故大学之不设哲学科,无碍斯学之发达也。若夫师范学校之生徒,其志望惟欲为一教育学家,非于哲学上有极大之兴味也。而哲学之与教育之关系,凡稍读教育学之一二页者,即能言之。今以他学喻之,殆如物理学、化学之与工学之关系,生理学、解剖学之与医学之关系乎?世未有舍物理学、化学而言工学,舍生理学、解剖学而言医学者。今欲舍哲学而言教育学,此则愚所大惑不解者也。

文学与教育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经营者,后人得一旦而坏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存,则其遗泽且及于千百世而未沫。故希腊之有鄂谟尔也、意大利之有唐旦也、英吉利之有狭斯丕尔也、德意志之有格代也,皆其国人人之所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者,而政治家无与焉。何则?彼等诚与国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国民之所恃以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遗泽,决不能如此广且远也。

今之混混然输入于我中国者,非泰西物质的文明乎?政治家与教育家,坎然自知其不彼若,毅然法之。法之诚是也,然回顾我国民之精神界则奚若?试问我国之大文学家,有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如希腊之鄂谟尔、英之狭斯丕尔、德之格代者乎?吾人所不能答也。其所以不能答者,殆无其人欤?抑有之而吾人不能举其人以实之欤?二者必居一焉。由前之说,则我国之文学不如泰西;由后之说,则我国之重文学不如泰西。前说我所不知,至后说,则事实皎然,无可讳也。我国人对文学之趣味如此,则于何处得其精神之慰藉乎?求之于宗教欤?则我国无固有之宗教,印度之佛教亦久失其生气。求之于美术欤?美术之匮乏,亦未有如我中国者也。则夫蚩蚩之氓,除饮食男女外,非鸦片赌博之归而奚归乎!故我国人之嗜鸦片也,有心理的必然性,与西人之细腰、中人之缠足有美学的必然性无以异。不改服制而禁缠足,与不培养国民之趣味而禁鸦片,必不可得之数也。夫吾国人对文学之趣味既如此,况西洋物质的文明又有滔滔而入中国,则其压倒文学,亦自然之势也。夫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而言教育者,不为之谋,此又愚所大惑不解者也。

(刊1904年《教育世界》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