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翌日,授兴宁伯太子少保的旨意正式下达。
兴宁伯府正门大开,孟身着大红麒麟服,在府内跪接圣旨。
传旨的依旧是中官侯显。
在郑和下西洋的时期内,侯显不只成了朱棣身边第一得用的中官,同孟的“友情”也是直线攀升。
但凡下达给兴宁伯府的旨意,基本都是侯显出面。旁人想抢,统统踹飞。
“劳烦侯公公。”
捧过圣旨,孟笑着递过红封。侯显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不敢言劳烦,亏得伯爷,咱家每次都能沾一沾喜气。”
话说得很有水准。
语气真诚,态度更加诚恳,好似每个字都出自肺腑。孟如果不相信,就是辜负了侯公公的一番心意。
咧咧嘴,孟伯爷发现,同侯显比起来,自己的演技和台词功底仍需大幅度提升。
大明的宦官彪悍,永乐朝的宦官绝对是彪悍中的彪悍,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能出其左右者,基本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梁启超赞誉,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孟认为,这句话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完全可以将侯显和王景弘等人囊括进去。
上马能砍人,下马能谍-战,登船能远航,比爷们还爷们,这样的的宦官集体,除了永乐朝,基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郑和侯显而被盖上“宦官之友”的大戳,孟认了!
随着侯显的到来,兴宁伯府内一片欢腾。护卫长随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伯爷又封官了,好事啊!
太子少傅,教导汉王世子读书,天大的好事啊!
送走了侯显,孟伯爷大手一挥,“发钱,三餐加菜!”
“谢伯爷!”
孟伯爷不差钱,说要发钱,绝不会用宝钞充数。金银不能随便发,铜钱布帛完全没问题。再不济,胡椒香料堆到院子里,一人扛一袋子回家。
自从西南和海外番邦组团前来朝贡,大明朝的香料市场变得极大丰富,市场价格也呈阶段性跌落。不然的话,御膳房也不会不要钱似的往菜里加胡椒。
一盘菜,能吃出十几粒胡椒。
想起来,舌头仍是一个劲的发麻。
兴宁伯府内张灯结彩,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同时接到圣旨的另外几位朝官却是乌云罩顶,脸色惨白。
宣旨的宦官也是各个拉长了脸,一丝笑容也欠奉。与宦官同行的锦衣卫却是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中,怎么看,都带着几许狰狞的意味。
在宫宴上据理力争的王给谏已经下了锦衣狱,有幸省略了这一步骤。
胆敢给平王世子泼脏水的兵科给事中冯贵,“荣升”交趾布政使司右参议,即日启程上任。
交趾即是安南。
在柳生代表征讨安南大军献俘之后,安南百余耆老军民再次陈情,希望能归入明朝,复华夏衣冠。
永乐帝顺应民心,改安南为交趾,归入大明版图。先后设立交趾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沈瑄和张辅等临时设立的行都指挥使司旋即罢除。
交趾三司设立之后,立刻重新勘定规划安南土地,设府州县各衙门及军民卫所和守御千户所,绘制交趾地图,呈送南京。堪舆期间,顺便解决了部分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安南和占城相邻之处的宅基地纠纷,安南和老挝等番邦的边境划分,土人部落归属等。
最终勘定的交趾实土,东西相距一千七百六十里,南北相聚两千八百里。同占城及老挝等番邦边界重新做了划分,原本游离在边境的土人部落大多归入交趾境内。
交趾正在土地大开发,伐木,恳田,修路,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朝廷接管了交趾的盐井,设立交趾盐课,命户部院外郎黄通理等监闸。随着同老挝等番邦恢复大批量的井盐交易,需要的劳力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地区,官盐的交易多以铜钱布帛和白银进行。
西南之地,老挝等国想要买盐,必须使用金子!
这不是交趾盐课为难邻居,实是陈氏王朝便有的规矩。
“茶叶,盐巴,香料。尤以盐为最。”
黄澄澄的金块堆在眼前,因得罪了上官,相当于流放交趾的黄通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都说兴宁伯是财神,据说拿下交趾全部盐井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以井盐作为壮丁的“工钱”,恢复同周边番邦的交易,也是兴宁伯回京前提出,经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沈瑄和副将张辅等议定,最终上报朝廷。
来交趾之前,黄员外郎以为自己的前途一片黯淡。
不承想,却是坐到了金山上。
这么多金子,眼晕啊!
留在安南一年多的李参军走过来,好心拍了拍黄通理的肩膀,“淡定,习惯就好。”忽而又压低了声音,“看看就成了,千万别动旁的心思,盐课衙门里可有锦衣卫常驻。”
翻译过来,金子再好,诱-惑再大,也千万别伸手。
。敢昧下一丁点,人生将变得很不美好。
不相信?
李参军示意黄员外郎朝院子里看,他的前任,就是在那棵树下被锦衣卫结果的。
“人死了,家也被抄了。”
锦衣卫可不管抄出来的金银是不是从交趾贪污回去的,总之,和工资对不上号,就是妥妥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自己死了不算晚,家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钱没收,全家流放充军,戍边种田!
“该怎么做,心里得有个准。”
抵挡不住-诱-惑,向皇帝的钱袋子和国库伸手,不砍手,直接砍头!
黄通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半晌,再看堆成小山的金子,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洪水猛兽。
早知今日,打死他也不得罪自己的上司。到这地方来,一个不小心,当真是要命啊!
比起黄通理,冯给谏被调入交趾布政使司,倒是和金银搭不上关系。可鉴于调动工作的理由,布政使以下,左参议以上,绝对不会给他好脸。
交趾多瘴疠,说不准,哪天冯给谏就要被上报“病卒”。不病卒,和当地土人发生争执,一样会危急性命。至于是真土人还是假土人,能不能抓到凶手,不过交趾三司一句话的事。
相比之下,还不如发到北疆戍边的生存机会更大。
接到调令,冯给谏脸色惨白,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后悔恐惧全部涌上心头,却不得不全都压下,叩谢圣恩。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敢表示不满,交趾都不用去了,直接到诏狱里度过余生吧。
“臣叩谢天子隆恩。”
宣旨的宦官没要红封,完成任务,转身就走。留下锦衣卫和冯给谏商讨何时上路的问题。早走晚走都是走,早动身早好。
冯给谏之后,解缙也接到了圣旨。
以往,永乐帝对解缙再不满,也没想把他赶出京城。
《永乐大典》还在修撰,身为总编官,解缙的工作十分重要。为保证修书工作顺利进行,隔三差五,朱棣还要发下赏赐,慰问一下。
但这一次,解缙踩到了朱棣的底线,碰到了他的逆鳞。
在杨铎将解学士的某些行为记在条子上,送入宫中之后,朱棣不打算再姑息他,直接下旨,将解缙撵出了京城。
“升翰林院学士解缙为广西布政使司右参议。”
同冯给谏一样,敕令下达,解缙也必须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看着手中的圣旨,解缙的表情好似凝固一般。
从翰林学士到广西布政使司右参议,从入值渊阁的天子近臣到西南边陲的地方官员,品级升了,地位却是一落千丈。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经历过洪武朝的起落,建朝的动-荡,永乐朝的辉煌,解缙太明白这道敕令代表着什么。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私下里的动作终究没能瞒过天子,天子不会再姑息他了。
从永乐三年至今,修书的工作进入了尾声,大的问题基本已经解决,解缙的工作不再那么重要,有没有他,都不会影响到《永乐大典》的完成。
同姚广孝确认之后,永乐帝大笔一挥,解缙顿时成为了昨日黄花。
和朕玩心眼,以为朕不知道?
几次宽宥,不代表会一忍再忍。
朱棣怒了,解大才子直接由京城调到广西,为当地的政-治-工作和化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解缙应该庆幸,朱棣没想要了他的命。否则,他的工作单位就不是广西,而是和冯给谏成为同事,扎根交趾,艰苦奋斗。
解缙之后,黄淮,胡广等翰林侍读侍讲家中也迎来了天使。只不过,天使带来的不是调令,而是天子发下的赏赐。
两匹绢,五锭宝钞。
“臣谢陛下恩赏。”
谢恩的同时,黄淮等人心中发苦。
从今日开始,他们就算同解缙划清了界线,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想要继续留在京中,任职翰林院,入值渊阁,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这么做。
有舍有得,舍了,才能得。
杨士奇为人低调,锦衣卫始终没能在他身上查出证据,因此,调动工作和恩赏都没他的份。
杨荣和解缙私下里有联络,被锦衣卫拿住了证据,可他到底是聪明人,先一步上了奏疏,言家中父亲病重,请归乡侍疾。
“臣乞陛下恩准。”
杨荣的封奏疏上得很及时,稍晚一点,他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会和解大学士结伴南下。
永乐帝批准了杨荣回乡,考虑到他在靖难中迎驾的功劳,没摘了他的乌纱,俸禄却不能再领,算是大明朝版的“停薪留职”。
皇帝的一系列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多数朝臣都在为孟少保的任命和汉王世子将来的定位苦苦思索,被调动工作的解缙等人已经收拾好包裹,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京城。
 
冯贵走得很快,解缙比他更快,杨荣尤其快上加快,好似身后有猛虎追赶。
消息传出,群臣无不愕然。
早朝之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群臣都在忐忑,尤其是拥护平王的臣,喘气都不敢大声。
今上并没像高皇帝一样,想起来就砍几颗脑袋。可一点预兆没有,说流放就流放,不比掉脑袋好多少。
升职?这话也只能骗骗傻子。
广西,交趾,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就算有三司,有军民卫所,有发财的途径又怎么样?
苦读十余载,一朝登科,位列朝堂,执天下牛耳,才是士大夫们的最高最求。
到地方做个土财主?还不如抱着脑袋撞墙。
即便是甘心做个土财主,广西交趾那片地界,明显是武官更有发言权,以解缙和冯贵同武将的关系,无论政-治-前途还是经济钱途,都相当的渺茫。
同官相比,以成国公为首,包括定国公一系,支持汉王和赵王的武将们则轻松许多。不论其他,有个被授太子少保的兴宁伯,大家都是脸上有光。
被立为标杆,推到风口浪尖,孟某人也有些无奈。
壮着胆子朝丹陛上看一眼,又立刻低头。既然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比较好。
于是,朝会就在沉默中开始,又在沉默中结束。除了户部尚书夏元吉上奏,应天十八府辖下又有州县发生了自然灾害,需要减免税收,没有第二个人出列发言。
殿外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卫互相瞅瞅,都感到奇怪。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提六部,六科都察院都这么安静,太不符合常理!
群臣不说话,永乐帝不耐烦继续浪费时间,袖子一甩,“无事退朝。”
四个字,犹如天籁。
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朝官,立刻以竞走般的速度退出了奉天殿。
孟留了下来。
按照皇命,今天是他为汉王世子讲学的第一天。具体的教学地点在哪里,上课时间有多长,教授的课程需不需要审-核,都要上报永乐帝才能最终决定。
被皇帝夸一句有才就飘飘然,忘记自己姓什么,绝对是掉脑袋的节奏。
“兴宁伯随朕来。”
朱棣也很干脆,穿着一身皮弁服,直接带着孟去了华殿。
华殿曾是平王的居所,平王就藩西南,被改用作了为皇孙的就学之地。
华殿啊……
不出声的跟在朱棣身后,思及华殿的象征意义,孟的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隐去。
学生只有一个,正殿过于空旷,自然不能在这里设下桌案,也不和规矩。
正殿旁的暖阁自然被利用起来。
暖阁的门开着,朱棣走到门边,暖阁里的人立刻起身。
“见过父皇!”
“孙儿拜见皇祖父!”
三道声音先后响起,孟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牙酸。
暖阁里摆着三张红木桌案,两大一小。
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桌案后坐着两位亲王,一位亲王世子,都是大红的常服加身,镶金的幞头,齐刷刷的站起身,就算是末座的三头身,也是抬头挺胸,相当有气势。
朱棣免了儿子和孙子的礼,孟上前,行礼道:“臣见过两位殿下,见过王世子。”
“少保请起。”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是异常的客气,客气得让孟有些不习惯。
眨眨眼,今儿这是怎么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表示,他们也不想这样,可老爹发话了,在南京期间,兄弟俩都得给朱瞻壑当陪读。不从?鞭子伺候!
“陛下,两位殿下这是?”
孟隐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该走的程序仍旧不能省略。
“尔博学有才,高煦高燧在京也无事可做。汉王府和赵王府纪善教授的上疏都在朕的案头摆着。尔只管授课,朕就坐在这里,敢不老实,朕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孟:“……”虎爸,绝对的虎爸!
朱高煦&朱高燧:“……”亲爹?!
朱瞻壑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干脆端正坐好,反正听皇祖父的话就对了!
定定神,孟也知道,永乐帝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考虑两秒,开口道:“臣遵陛下旨意。”
一个也是教,三个也是赶……既然是永乐帝的吩咐,照做就是!
不过,永乐帝在身边,当真是压力山大。
多了两个“学生”,预定的课程定然要更改。
斟酌片刻,让暖阁内伺候笔墨的宦官取来一张宣纸,铺在桌案之上,拿起笔,饱蘸墨汁,落在纸上,似觉得不太满意,再取一支,重新落笔,才点了点头。
孟不说话,只一心动笔泼墨,三个“学生”都老实坐着,朱棣起身走到桌案旁,看到纸上逐渐成形的轮廓,神
神情立时一变。
“侯显。”
“奴婢在。”
“让人都退下去。”
“是。”
朱棣的表现让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发-痒,兄弟俩互看一眼,终于冒着被老爹-抽-鞭子的风险,凑了过来。
看到纸上的东西,兄弟俩的眼睛也瞬间直了。
随着孟起手落笔,父子三人的目光愈发-炽-热,毫不夸张的形容,三双眼睛,几乎要在纸上烧出六个窟窿。
最后一笔落下,孟抬起头,顿时被吓了一跳。
于此同时,经历几番波折,郑和率领的船队终于安全回航,抵达了福建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