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路飞驰出城,驻扎在城外的大宁边军得知天子-欲-观火器队操演,激动之余,迅速行动起来。
两门火炮,三十支火铳,五支短铳,均被装上改造过的战车。
两百骑兵,五百步卒迅速集结,各小旗口中的木哨引起了杨铎的兴趣,孟干脆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递给他。
“木哨,杨指挥应当见过。”
杨铎点点头,捏在手中,递到唇边,却没吹响,而是收进了自己怀中。
孟瞪眼,天子亲军就这样?
杨铎淡定自若,转头看向以旗帜号令军卒的百户,道:“兴宁伯练兵,果真有独到之处。”
有独到之处也不能白拿东西不给个说法!
一个哨子不算什么,这种风气不能助长!
孟继续瞪眼。
杨铎继续淡然。
很显然,锦衣卫指挥使的抗压能力,不是孟伯爷能比。
孟眼睛差点瞪脱窗,杨指挥使仍岿然不动。
队伍集结完毕,不远处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
锦衣卫打出仪仗,在前方引路,金吾卫羽林卫迅速清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在马上,或散布于四下,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永乐帝依旧是一身明-黄—色-常服,腰间的玉带换成了金带,悬挂的玉佩也被摘下,换做了一柄漆黑鲨鱼鞘的长刀。
马背上挂着弓箭和箭筒,以箭头的锋利程度来看,绝不是做装饰用途。
以侯显为首,五六名宦官紧随在永乐帝身后,均是一身蓝色圆领窄袖衫,胸前背后有葵花图样,腰束革带,佩长刀,挂硬弓,有两名宦官背负短枪,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肤色,面容硬朗。除了没有胡子,比边军更显彪悍。
将马缰交给亲卫,孟步行上前,目不斜视。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还是忍不住的眼红。
身为大明的宦官,需要这么勇猛彪悍吗?需要吗?!这让纯爷们怎么活!
“陛下,火器队已齐备。”
“好。”永乐帝抬臂,马鞭遥指前往一处开阔地,已有边军立起木板和草人,还有数处石堆,“便择此处演练?”
“回陛下,正是。”
“可。”
朱棣点头,孟立刻下令辅兵将火炮推往预定处。考虑到观看者的角度和安全问题,原本设定的炮位做了改动,两门火炮减至一门,火铳兵后增加了骑兵,为首三名骑兵各负一支半壁长的短铳。
这样的排兵布阵很是稀奇,不只朱棣,一同前来的朱能等人也是满面疑色。
火炮不是搭载于车上,而是在两侧装有木轮,以辅兵推动。目测至少两百斤以上的重量,竟不需驽马,以人力即可运行自如?
更甚者,火铳可在马上使用?
太多的问题,一起涌上,朱能和张辅等武将均是满脑袋问号,“陛下,这……”
“暂且细观。”
朱棣抬起右臂,止住了朱能的话头。
他想问的问题一样多,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请示操演是否开始,朱棣点头,“可。”
“遵旨!”
身为火器队的创建者,孟不能置身事外,打马上前,立在队伍中,抽—出新佩的长刀。
刀锋一亮,又是让张辅等将领一阵眼红。
好刀!
看看兴宁伯手里的,再看看自己的,不免心中火热。
若是能得一把,就不虚此行。
刀身平举,炮兵已填装子炮。
令旗挥下,战鼓声响起。
伴着轰然巨响,一阵火光从炮-口--射--出,立在百米开外的石堆木板已然塌落,几点火星引燃了木板,火光迅速燎原。
三声炮响之后,列成三排的火铳手越过火炮,瞄准木靶草人,前排-发-射,最后一排填装火药铁丸,中间传递火铳,以保证射击不断。
三段式射击法,朱棣早已知晓,但大宁火器队明显有了改进,且更为娴熟。
五轮齐射之后,两排火铳手调换,五轮之后再换,立在前方的草人和木人无一不伤。火铳性能优良是其一,火铳手技艺熟练更为重要。
“大宁边军果然骁勇。”
大宁杂造局制造的鸟铳-性-能虽优于明军现有火铳,但连续发射十五次已接近极限。
铳身热得烫手,不炸膛,也有将人烫伤的危险。
“火铳散,骑兵冲锋!”
号令以鼓声和令旗传达,三排火铳手迅速向两侧散开,散开时没有转身,而是横托火铳,目视前方,依序后退,此举又让观看的朱能等人眼前一亮。
不过瞬息,火铳手已让开道路,五十名身着皮甲的骑兵,列成锥形,轰然发起了冲锋。
大宁骑兵以兀良哈及边军精锐为主,待遇极优。自永乐三年,归附的草原部落和野人女真接连成为兵源,竞争更加激烈。
参与火
器队演练的五十名骑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冲锋在前的百户斜举长刀,两侧骑士双腿-夹—紧-马腹,双臂举起短火铳,两声铳响,无数细小的铁丸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向了前方的目标。
“此为何铳,竟不是以火绳引发?”
未见有火绳燃起,朱棣大惊,朱能张辅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即便是汉王进献的鸟铳,也要拖条火绳,大宁骑兵使用的这种短铳竟不需点火?
孟知道永乐帝和成国公等武将定会产生疑问,也考虑过是否要将短铳拿出来,最后,还是决定让士兵在操演中使用。
大宁杂造局的猛人们提出了燧发枪的理论,也着手实践。即便有各种条件限制,依旧把燧发枪给弄了出来。
原理说出来并不难,用燧石代替火绳,以扣动扳机压动弹簧,带动击锤击打燧石,通过急速-摩-擦-燃-起的火星点-燃-火-药。
看似简单的原理,制作起来却是问题重重
造出的燧发鸟铳,单兵根本无法使用,太重。经工匠们改进,这种半臂长的短铳便应运而生。
重量的问题解决了,有效射程和精准度却比鸟铳差了一大截,基本同没有改进的烧火棍有一比。
亲自参与试验的孟切身体会到了发明创造的困难,对永不放弃的大明工匠们佩服不已,敬意油然而生。
研发陷入僵局,是一名熟手的徒弟提出,一枚铁丸打不准,换成多枚是否可行。
工匠们豁然开朗,火炮中有子母弹,不能直接-套-用,却给了众人灵感。
成品拿出,孟拿起枪-身-加-粗,枪-口-略呈-喇-叭-状的火铳,笑容都是僵的。
变种散弹枪?
大明的工匠竟凶猛至斯,谁敢再胡扯华夏人没有创造力,都该像他一样穿-越几百年,亲眼见证一下历史!
明朝火器,除自主创新,也擅纳外界之长,经过改进,始终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一直延用了几百年的鸟铳不必提,万历年间出现了可连发的迅雷铳,崇祯年间更有了关于燧发枪的记载。
华夏民族从不缺少优秀人才,只要给以合适的土壤,开出的绚烂花朵,足以令世界侧目。
只可惜,明的发展终究被野蛮截断,留给后世的,只有面对史料时的无尽叹息与遗憾。
大宁制造的短铳,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
可以在马上使用,散射的铁丸威力巨大,近距离可以击穿三指宽的木板。但射程终究有限,且马上不能填装弹药,一发过后,照旧是半截烧火棍。
饶是如此,永乐帝和成国公等人受到的震撼仍无以言表。
以至于骑兵冲锋,砍倒全部草人木桩,观看操演的众人竟没有一点反应。
叫好鼓掌通通没有,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骑兵们不免郁闷,难不成,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擦一把脸上的黑灰,孟暗道,火器再好,火药质量却不太过关,其他不说,浓烟着实呛人。是不是该给白公公提点意见?
不过,制造火药好像不归北京兵仗局管,南京兵仗局的总领太监,他不熟。
朱高炽和朱高燧也随朱棣来到了郊外。
朱高炽瞪圆了眼睛,同老爹一样震惊。朱高燧早见识过大宁火器的威力,对大宁杂造局研发的火器略知一二,勉强能保持镇定。看到孟呈上的短铳,却是手心-发-痒,很想亲自用用看。
可惜被护卫拦住了。
不只是他,观看操演的众人,都只能拿着空枪过瘾,实际来一发?坚决不行!
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不出意外,万一突然掉链子炸膛,伤到哪一个都没法交代。
“陛下,此铳尚在改进中。佛郎机炮和鸟铳图纸,都为一夷人所献,此人现在大宁,从大宁杂造局大使做事。”
“夷人?”
“是。”孟不说,永乐帝也会知道迪亚士,不如主动交代,省得锦衣卫再递条子,“此人是臣麾下从海中所救,据他所言,是乘大食商船自欧罗巴而来……”
永乐帝一边兴致勃勃的比着短铳,一边听着孟的讲解。
跟着郑和出海一趟,就能捞回个极有用的夷人,带回不少倭人制刀工匠,该说是运气,还是颇有成算?
南京杂造局也有下东洋带回来的倭人工匠,制刀技艺的确非凡。兵仗局总领太监奏请,再到倭国寻觅良将。军器局起初不屑于使用倭人工匠,见兵仗局造出的刀枪愈发锋利耐用,也动起了心思。
此事不是不行,朱棣却没马上应允,他还有其他考量。
将短铳递给早等在一边的朱能,朱棣对孟笑道:“大宁所造火炮火铳,皆优于兵仗局军器局所造,堪称神机。”
见永乐帝笑成这样,孟顿时心头一颤。
来了,终于来了!深呼吸,沉住气!
“朕观火器队甚好,欲再择擅用火器者,组军肄习。”
“陛下英明。”
“此军当以佛郎机炮,鸟铳为主,加之骁骑步卒,以万人为基,朕-欲-名为神机营。”
/>
朱棣话落,以朱高燧和朱能为首,在场众人皆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孟一边随大流高呼万岁,一边忍不住嘀咕,神机营?他是不是不小心又蝴蝶了一次?
据史料记载,神机营是明军征伐安南后成立的,距现在也没多长时间,提前出现,应该没太大问题的……吧?
反正佛郎机炮和鸟铳都出来了,原始版的燧发枪也问世了,神机营早几天成立,还能有谁举手-抗-议?
顶多永乐帝出门-横-行-霸-道-的次数多些,友好出访的大明舰队更无敌些,南边和北边的邻居悲剧一点,其他的,应该关系不大。
所以,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孟很是心宽,动不动就要被老朱家人剥削,心不宽也不成。
“卿有大功。”
永乐帝终于良心发现,不打算继续在一头羊身上薅羊毛,非但没动孟手下火器队的主意,反而发下不少赏赐,孟本人没升官,却得金百两,算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赏赐之后,唯一的要求,将火器队的-操-练-之法及战时排兵布阵详写下来,呈交御览。
皇帝一份,成国公,新城侯,武阳侯要求抄录,连不怎么熟的淇国公等人都搓着大手,要求资源共享。
朱高燧拍着孟的肩膀,“兴宁伯,咱们可是朋友啊!”
潜-台-词,给了老爹,不能不给他哇!
朱高炽也凑起了热闹,“兴宁伯治军之能,孤甚仰慕。”
孟眼角直抽,杨铎没开口,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孟一眼,只一眼,什么都不用说了。
东西不给也得给。
孟伯爷无语望天,不如把手里这五十个人给皇帝了。
他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事情至此,仍不算完。
回宫之后,永乐帝当即召见工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当日便下令南京兵仗局军器局,参照大宁进献的图纸制造火炮火铳。
命令本身没多大问题,关键在于,要求的数量有些惊人。
皇帝大笔一挥,命南京兵仗局造铳一万七百,炮一千,箭十有二万五千。军器局造铳一万,炮八百,箭十有二万五千。均备御边之用。
括弧,需要某年某月某日前完工,括弧完毕。
命令到手,兵仗局傻眼,军器局亦傻眼。
兵仗局总领太监立刻派人快马飞驰北京,向白公公要图纸,借人,十万火急。
军器局没有兵仗局的条件,也不屑于向宦官低头,只能想方设法从附近州府-抽---调人手。应天十八府,一个没落,江浙地区的造船厂都过了一遍筛子。当地府尹州官差点抱着工部来人的大腿哭,人手一下少了三分之一,这是要了亲命了!
南京兵仗局和军器局被皇帝逼得掘地三尺,四处挖人期间,孟关紧府门,依皇命撰写练兵概要。
不是他不想出门,实在是出门太危险。
兵仗局和军器局已经暗地中放话,同兴宁伯势不两立。别看兵仗局总领太监和军器局大使各种不对付,在敲兴宁伯闷棍这件事上,绝对立场一致。
孟十二郎嘴里发苦。
这次,永乐帝没剥削他,却生生给他拉了十二级的仇恨值。
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官了?
孟在家老实“修书”,兵仗局和军器局找不到出气对象,只能闷头发展大生产。
永乐帝始终没忘敢在他跟前蹦高的安南,敕令西平侯沐晟,自云南四川等都司选卒七万,并敕蜀王于成都三护卫选卒五千,集结精练。其后敕令顺天合兵五万,以定国公沈瑄为总兵官,南下征讨。
大军合用粮储,以户部,应天府库,天子内库共同调运。
顺天八府不出军粮,严备鞑靼侵扰为上。
边军南下之前,也孙台率领的鞑靼骑兵侵扰宣府开平一带,被架在城头的火炮和投掷而下的火雷直接赶跑。没有短兵相接就死伤上百人,别说也孙台,换成阿鲁台,鬼力赤,照样撑不住。
孟的填堵隘口,挖掘深壕之计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扛不住炮轰,想绕路都找不到地方,也孙台偷鸡不着蚀把米,损失了近三百部落勇士,连粒粮食的影子都没见着。
此战过后,鬼力赤立刻率领部落转道,东南有危险,必须往北走。实在没粮食,和瓦剌互砍,同兀良哈做不平等交易,也比被明军大炮火雷群轰强。
鞑靼吃了瘪,瓦剌不会笨到以身试法,北边顿时安静不少。
接到敕令,沈瑄离开兴和所,先到北京,同徐辉祖商谈之后,待五万边军集结完毕,登台点将。
号角声响起,战鼓阵阵。
沈瑄步下点将台,跃身上马。
银盔银甲,腰悬长刀,刀身似带着血光。墨眉星眸,侧面看去,仿若血色霞光,战场凶戾凝结而成的剪影,杀意凛然。
朔风起,百战雄狮,塞北铁骑,如奔腾的洪流,向南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