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敕:兴宁伯仁孝诚厚,忠体国事,有功于社稷。赏银二百五十两,彩币十表,裹钞五百锭。赐麒麟服。”
“臣领旨,谢恩。”
孟面朝南京方向,跪拜,口称万岁。
起身,接过圣旨,再拜,程序才算走完。
圣旨是明-黄—色,上有盘龙,轴以犀。
品级不同,敕封所用的圣旨也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卷轴。
孟身为一等伯,二品都督佥事,只能用犀轴。到了沈瑄那个级别,才能用玉轴。向下则有鎏金和角,品级制式分得相当清楚。
五品以下,甭说是犀轴圣旨,连鎏金都没见过。
这种区别,自大明开国以来便以法典明令。哪怕是把麒麟服、斗牛服和飞鱼服当制服发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也不会把圣旨乱用。
衣服可以发,大不了改样式。
圣旨代表的是天家威严,绝对不能乱用,否则就是啪-啪-打脸。
皇帝敢随意发,大臣也不敢随便接,查出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祖上有相应品级的官员还好,没有?等着砍头扒皮充军发配吧。
孟接过的敕令不下五道,角,鎏金,犀,三样集全了,就差一份玉轴。
一排数过去,就差最后一种,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让朝堂上的武得知孟十二郎有这种遗憾,绝对会抡起板砖拍死他,拍不死他就干脆拍死自己。
年不及弱冠就升到了正二品都督佥事,镇守一方,手握实权,得天子恩宠,他有什么可遗憾?
胡子一大把还在五品以下艰苦奋斗卧薪尝胆的,是不是都该自挂东南枝,省得丢人?
卷轴的材质不是孟关注的重点,赏银数目才让他真正无语。
二百三百都好,怎么偏偏就是个二百五?
“兴宁伯?”
见孟捧着圣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郑和不免奇怪。有赏银还有御赐麒麟服,明摆着后边还会升官,不蹦高也用不着这样吧?
“郑公公见笑。”
孟收起心思,二百五就二百五,总归是银子。若发给他的全是宝钞,才真正该哭。
在铜钱为主,金银限制流通的明初,二百五十两白银绝对是一笔巨款。加上之前赏赐的一百两金子和双俸,孟算是半脚-跨-入了富豪级别。
同魏国公成国公不能比,与信安伯还是能掰掰腕子的。
“皇帝隆恩,臣只能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能报得万一。”
话落,起身向南再拜,眼圈泛红,任郑和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一丝破绽。
两月不见,兴宁伯“做官”的水平又蹿升一截啊。
郑和笑道:“兴宁伯的忠心,咱家定会转呈陛下。”
“多谢郑公公。”孟擦干泪水,将封好的银子递过去,“公公车马劳顿,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郑和接过,笑道:“想必兴宁伯还不知道,咱家有幸得了姚少师的指点,虽未正式拜师,也要称兴宁伯一声师兄。”
姚少师?
恍了一下神,孟才反应过来,郑和说的是道衍和尚。
这么说,郑和已经同大和尚搭上了线,开始为某不-良-门派添砖加瓦?
想到这里,孟又拿出一封银子,权当恭喜郑和入道衍门下。
有未来的三保太监挡在前边,大和尚应该不会隔三差五找他探讨佛学了吧?
郑和接过银封,笑着道谢,随后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孟,道:“这是姚少师交代咱家带给给兴宁伯的。”
看着信封上苍劲的字体,孟无奈叹气,好吧,摆脱-不-良-门-派什么的,纯属白日做梦。
以道衍的性格,能用十年时间鼓动朱棣造-反,他这点抗压能力算什么?随着大和尚功力不断加深,早晚有一天破防。
当着郑和的面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如果郑和好奇,孟不介意当练嗓子念出来。
大和尚请郑和带信,本意应该就是让永乐帝知晓。
功高震主,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
不想天子疑心,藏着掖着绝对是最蠢的办法,一切摊开才是聪明人所为。
永乐帝以道衍为太子少师,想是希望道衍能把这样的道理教给世子。可惜世子不受教,让他不断失望。当朱棣不再对朱高炽发怒,采取漠视的态度冷处理时,才是消磨掉最后一丝父子情分的开始。
朱棣是天子,也是父亲。
如果朱高炽不能想明白这点,注定他将来的道路会走得无比艰辛。
原本,朱高煦朱高燧也活走上岔路,但出了孟这个变数,兄弟三人未来的命运,全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道衍的信不长,除了关心徒弟,大多都是督促孟认真学习,好好钻研《易经》。关于朝政,则是一句没提。
原因只有一个,没必要。
立皇太子和迁都的事牵扯住朝臣的多数精力,余下时间还要处理公务,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若没有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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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哈上疏请天子主持公道,其间涉及到大宁是否出兵的问题,许多人都快忘记兴宁伯这号人物了。
当然,被孟狠下面子的六科给事中不会轻易忘了他,但在当下,有比找他麻烦更重要的事。因此,孟的“悠闲”日子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道衍了解孟,即使不明白写出来,孟也能猜出其中深意。
所以说,有个聪明徒弟就是好啊。
大和尚对此相当的自得。
他承认的徒弟,目前只有孟,郑和还需要靠边站。
如果不是永乐帝暗示,以道衍的行事风格,会主动和皇帝身边的内侍走动?根本不可能。
朱棣欲重用郑和,郑和就必须有能力为他所用。只会打仗和察言观色是绝对不行的,外廷的官员也不会指点一个宦官,道衍和尚成了最好的选择。
孟一边读信,一边同郑和聊上两句,将信上的内容透露给郑和知晓。
整封信读完,孟笑容依旧轻松,郑和的心却提了起来,不免再次慨叹,兴宁伯果真是不同了。自己与他交好绝对没错。
“郑公公此来大宁,单为天子恩赏一事?”收好信,孟示意亲卫退到门外,“关于北边,天子是否有旨意?”
郑和点点头,同样让跟随他的内官退下,待室内只剩他与孟两人,才开口说道:“陛下本意,朵颜三卫损失不小,总要安抚一下。”
“如何安抚,陛下可有吩咐?”
“兴宁伯附耳过来。”
示意孟靠近些,郑和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转述一番。
越听,孟越是心惊。
这是安抚?确定不是挑拨,让朵颜三卫去和鞑靼打上一架?
“此乃天子口谕。”郑和肃然道,“咱家来时,侯显和王景弘已分别前往顺天府和开平。辽东那边,这会应也接到了旨意。天子的意思是,公道要讨,刀兵却不好轻动,先礼后兵,以和为贵嘛。”
孟:“……”
以和为贵?
这话要是旁人说的,他信。
可永乐帝?那就是个战-争-狂-人。他信奉的绝对是长刀和火炮,用拳头讲道理。
以理服人,以和为贵?和自己人倒是可以讲,和打了十几年仗的北元?绝对不可能。
“兴宁伯也不必多想,便是出兵,也是从开平卫和顺天府调遣。大宁一地仍以屯耕为主。”郑和说道,“陛下对兴宁献上的农犁很满意,在籍田时亲自使用,百官亦称颂。献上农犁的三皇子,另有恩赏。朝廷不日将令河北山东等地督造,发给边卫屯田。农户开垦荒地,或无地之民迁入他省,亦有给付。”
得知永乐帝未在旨意中提到他的名字,孟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松了口气。
风头出得太多,明摆着好日子不想过,请人来踩。
近期,大宁杂造局出了不少好东西,虽多是农具工具一类,却也惹人眼球。
与沈瑄通信时,孟特意提到这点,沈瑄给他的回复很快,将功劳送给朱高燧。朱高燧顶不住,开平卫还有高阳郡王。
功劳送出去,天子一家都会记得他的好处。
第一家庭身上的光环再多,也只会爆发内部矛盾。换做孟,只会成为整个朝廷的靶子。功劳越多,危险指数越高。
孟奏疏送上,沈瑄也递送了一封奏疏。永乐帝看过之后,再次感叹,瑄儿果真是朕的麒麟儿,兴宁伯也是一等一的忠臣。
官位还不能升,在彻底解决朵颜三卫的事情之前,单升孟和沈瑄的官太打眼。
不升官,就只能先给其他赏赐。
给钱给衣服,一个也不能少。
“臣感陛下天恩。”
孟又红了眼角,擦擦眼角,长此以往,不飙升演技也难。
“兴宁伯如此忠心,陛下定会知晓。”就算不知,郑和也会递话。
和皇帝身边的宦官交好,就是有这种好处。战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交情,旁人再羡慕嫉妒恨也没辙。
“多谢郑公公。”
“兴宁伯客气了。咱家还有一事要向兴宁伯讨教。”
“郑公公请说。”
“野人女真,是怎么回事?”
“这个,”孟苦笑,“说实话,本官也是没有料到。”计划中只有鞑靼,绝对没有野人女真什么事。只能说赶上寸劲,让对方捡了便宜。
领头抢劫朵颜三卫的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早已投靠明朝,有内附之意。孟尚未抵达大宁,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派遣的使者已到开平卫,见到了高阳郡王。
得知消息之后,孟连忙写信,请沈瑄与朱高煦通气,暂时压下消息,只以密报呈送天子。
沈瑄给他送来的木匣,终于派上了用场。
“想归附可以,牛羊草场都不是问题。但投名状必须有。”
孟将“抢劫朵颜三卫”以祸水东引的计划告知沈瑄,沈瑄又快马送信至开平卫,再由朱高煦呈报天子。
来回之间,耗费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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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率领的部落一直在开平和全宁卫等处假扮游骑骚扰。孟趁机大规模改进工具,开垦农田,并在泰宁卫挑-衅时做出一幅隐忍姿态。
直到春耕结束,高阳郡王接到天子密令,泰宁卫愈发肆无忌惮,才向沈瑄和高阳郡王发出了行动的讯号。
多亏有朱高燧这个牌子,以三皇子名义送出的书信,自然没有被拦截的道理。
于是,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朵颜三卫接连被抢。
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严格遵照同高阳郡王的约定,在三卫骑兵被以各种名义调出之后,偷袭了他们的驻地。
杀人尽量避免,抢劫才是主要。
兀良哈归附已久,又有靖难封赏,生活自然要比草原上游牧的鞑靼瓦剌高上数个的档次。
光是羊群的数量,就让来抢劫的怯烈帖木儿无比眼红。
于是乎,名为抢劫实为做戏,变成了名为做戏实为抢劫。
怯烈帖木儿等人甩开了膀子抢,牲畜粮食帐篷,通通不能放过。好歹还记着高阳郡王的警告,没敢大肆杀戮,也没有直接抢人。
饶是如此,朵颜三卫的损失仍是不小。
小康马上跌入赤贫,堪称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怯烈帖木儿等人回到驻地,瞬间清醒过来。
糟糕,抢得太投入,忘了是在做戏。但看着大批的畜群和材料做工更好的帐篷,没人愿意再还回去。
就这样跑回草原?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打消。
暂且不论大明会不会放过他们,回去了,手中的战利品就得送出一大半,实在是头疼。
最后,怯烈帖木儿等部落头领商量一番,再拍使者前往开平卫,求见高阳郡王,各种陈情。
实在不是他们不守约定,只是抢到兴头上,委实控制不住。
错误已经犯了,只能到郡王面前谢罪,求得原谅。
只是抢走的牲畜和帐篷,绝对不会还回去。
使者是个蒙古壮汉,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见高阳郡王一直阴沉着脸,忙道:“小人来时,首领言,愿将一半的牛羊送给郡王。”
朱高煦额头暴起一排青筋。
他要那么多羊干什么?杀了吃肉他都嫌膻。
挥手让数羊中的壮汉先下去,一切等天子旨意下来再说。
就这样,使者在开平卫留了五天,怯烈帖木儿等部落首领也提心吊胆了五天。
到第六天,王景弘带着圣旨抵达边关。
高阳郡王领旨之后,即刻召见了使者,传达了天子的敕令。
天子仁慈,念怯烈帖木兒等人认错态度良好,且有功,既往不咎。
“许尔等归附,授怯烈帖木兒,哈剌脫欢李剌儿千戶之职,世袭,赐银钞绮。麾下军官另有恩赏。”
敕令下达,怯烈帖木兒等人大喜过望,拜谢大明天子恩德。拍着胸脯发誓,一心一意为天子办事,天子让他们往东,绝对不会往西,让他们追狗,绝对不会撵鸡!
总之,有事只管吩咐,就算让他们领兵去打鬼力赤,也绝对没有二话!
抢劫的高兴了,被抢的朵颜三卫不干了。
天子说给他们讨个公道,就是这么讨的?
看来上疏没用了,得上-访!
听麾下报告朵颜三卫近期的动向,孟没有任何意外。
郑和把皇帝的密令告诉他时,他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朵颜三卫不是软世子,不是随便一捏就裂的。可就算是石头,也架不住朱棣拎起电锯来一下狠的。
三卫首领敢闹腾,敢各种撒泼打滚,却绝不敢轻易和朱棣动刀子,那绝对是找死。
或许是上—访有效?
朱棣安抚了三卫首领,遣使赍玺书往谕鞑靼可汗鬼力赤,表示,不久前,可汗麾下的几个部落到大明边界实施了抢劫等违法犯罪活动,给归附于大明的兀良哈诸部造成了严重损失。
如今犯人已被抓获,并被感化,愿意归附大明,同时供认此次抢劫活动是受“上头”指使。至于上头是哪头,大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彼此也算了解,话往深处说,委实伤感情。
但兀良哈求到跟前,哭天抹泪,撒泼打滚,作为天子,也不能不为下边的人出头。
所以,如果鞑靼愿意赔偿兀良哈的损失,并交出本次犯罪活动的主谋,大明可以既往不咎。
大家继续和平共处,友好生活。
如果不愿意,那就不好意思了。
不久前,鞑靼刚去辽东那片溜达过吧?他手下的步骑也想到草原上体验一下生活。若是不小心擦出了火药味,伤到了花花草草,可就别怪他了。
简单归结起来,也就是两句话:赔钱交人,你好我好大家好。顽固不化,管杀不管埋!
想死还是想活,自己掂量着办。
这是恐-吓,赤-裸-裸的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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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书送出前,特地将内容透露给了朵颜三卫大小头领。
头领们很满意,对于天子授官给怯烈帖木儿不再提出异议。
从怯烈帖木儿那里才能挖出多少油水?顶多把被抢走的牛羊再要回来。找鞑靼要求赔偿就不同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鬼力赤再穷,也是可汗级别,大帐里绝对有不少好东西。
朵颜三卫不闹腾了,主动返回驻地,秣马厉兵,一天磨刀三遍。鞑靼答应条件很好,不答应更好。
直接抄刀子去抢,油水才更多。
如果皇位上还是朱允炆,朵颜三卫绝对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换成朱棣,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游牧民族敬奉甚至迷信强者。
在这些蒙古壮汉眼中,朱棣是最强的,只要是朱棣麾下的军队,绝对是战无不胜!
至此,孟设计并着手实施的计划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
他只想将朵颜三卫的目光从草场上引开,然后再提出开互市,以利捆绑住他们。
有了永乐帝,高阳郡王和沈瑄的擦手,预期中一定范围内的边境摩擦,很可能会演变为一场大战。
边军积攒下的火气需要发泄口,朵颜三卫失去的财产也需要找补。永乐帝也可接机将朝中的矛盾再次转嫁。
马上就要和鞑靼打起老了,立皇太子和迁都,再不是满朝武关注的重点。
武官不论,就算是喜欢在朝堂上群殴的官,面对外敌,也是能暂时拧成一股绳的。
孟又一次见识到了永乐帝的利害,也刷新了对朝中臣的认识。
偶尔不着调,喜欢找人掐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上疏弹劾,但在大事上,却不会拎不清,遇到外敌,绝不低头。
这就是大明的风骨,民族的气节。
孟曾一度看不上朝中的臣,尤其是真实经历过靖难,见识过建时期的朝臣之后。即使嘴上不承认,心中也不免产生一些想法。
但是,随着阅历的加深,他的这种想法却不断被打破。
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大明。
矛盾,却又让人敬佩的历史朝代。
如果真和鞑靼打一架,那互市还开不开?如果抢下了鞑靼的草场,朵颜三卫是否会北迁?
孟心中有许多疑问,只能通过书信写给沈瑄。没等到沈瑄的回信,又接到宫中旨意,天子御驾离京城,不日将抵北平。过北平后,还将巡视开平诸卫。届时将驻跸大宁。
接到这份旨意,孟半天没说出话来。
永乐帝五出塞外,莫非要提前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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