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二年十月,北平
昨日还是秋高气爽,一夜过去,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下。
推开房门,孟跺跺脚,搓搓手,哈了一口热气,总算驱散了些许凉意。
从南京传来消息,盛庸率领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将到济南。宫中宦官尽职尽责,情报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包括大军的领兵将官,行进路线,以及大致进攻计划都密报给了燕王。
驻守德州的安陆侯吴杰压力最大,盛庸一到济南,肯定先打德州。不下德州,进军河北都不会安心。
燕王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众将都提议进军山东,趁朝廷大军未到,先一步-插-下钉子。
不料命令下达,进攻目标却是辽东。
辽王被建帝一道诏令叫去南京,进京后就被困在辽王府,待遇不比被软禁的齐王好多少。
辽东一地,大半州府已归顺燕王,余下的犄角旮旯,北元打谷草都不会光顾,除了苦就是寒。别说州县,边卫都极少,大冬天派军队攻打这些地方,吃饱了撑的?
将领们很不理解,一向英明果决的燕王殿下,怎么会做出这样近乎抽风的军事计划。
可命令已下,反对是没有用的。
军令如山,张玉朱能等将领只能听令行事。
沈瑄仍为前锋,从草原归来的杨铎被归入朱能麾下。
朱高煦和朱高燧随同出征,北平留给了朱高炽防守。有了李景隆的前例,知道朱棣离开北平,盛庸也不会轻易冒险。就算要打北平,也要等春天来了再说。
若是朱高炽再发狠办一次冰雕展览,谁受得了?
孟没有随大军出征,天气骤寒,他开始发热咳嗽,赵大夫看过,说是旧伤复发,伤了身体底子,需要静心调养。
朱高炽趁机向燕王要人,天寒地冻,孟同知跟随出征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不如留在北平帮他处理政务,顺便让王府良医为他调养。
“孟同知不及弱冠,身负大才,若不能保重身体,难免可惜。”
不管朱高炽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帮了孟。
如果真随大军出证,孟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扛过来。今年似乎比上一年更冷。
“既如此,孟同知可留在王府,听世子调遣。”
“谢父王。”
留下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归附的草原部落。
挑选出的部落勇士随军出征之后,留下的老幼妇孺需要妥善安排,这是燕王交给朱高炽的任务,朱高炽总要找几个帮手。说来也奇怪,北平布政使司和王府官属上下,没一个官员能同这些蒙古人沟通良好,孟却是个特例。
语言不通?没关系,有翻译。再不行,可以直接画。
遇上蒙古部落派人来要粮食要盐要各种生活物品,官们要面子,抱着圣人学说,不好因为三瓜两枣的和他们计较,武官大大咧咧,脾气火爆,一言不和马上吹胡子瞪眼,桌子掀不起来照样摔凳子。
换上孟,从接待到讨价还价再到把人送走,用不上两盏茶的时间。
同样被派到朱高炽处听命的侯显难免感叹,当初若有孟同知随行,忽悠……不对,因仰慕王爷归附的部落必定会更多。
事实上,孟不比侯显等人的手段高出多少,他只是更具观察力,能最大限度揣测这些归附部落的意图。进而开始讨价还价。
比不上官要面子,也不会动不动发脾气,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要粮食,可以。
要盐和香料,也可以。
要布匹,更没问题!
但是,东西不能白给。
孟十二郎笑眯眯的打着算盘,“如今诸位搭帐篷的地儿都是王爷给的。开春后放牧的草场也是由王爷划分,难道诸位不想要好一些的草场,养更多的牛羊,生活得更好?”
一番话切实瘙到了对方的痒处。
壮汉们桌子不拍了,眼睛也不瞪了,眼巴巴的瞅着孟,双眼直冒星星。
骏马任骑,牛羊成群,再不用为过冬会饿死牲畜,冻死族人发愁。
多么美好的生活!
这些部落之所以被侯显说动,愿意内附,归其根本是在草原上过不下去了。
本就生活困难,加上大部落的压榨,部落里的牛羊和人口一直不断减少。大人吃不饱,孩子养不活,如何与艰难的生活环境做斗争?长此以往,迟早会被其他部落吞并。
伟大成吉思汗的荣耀只能在梦中追忆,黄金家族已经衰落。乞儿吉斯部,阿苏特部阿鲁台和卫拉特部正在混战,草原牧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
大鱼吃小鱼,小鱼却吃不虾米,如此恶性循环,等到小鱼被吞噬殆尽,大鱼只能彼此消耗,等待这些大鱼的也只有死亡。
侯显和杨铎的招揽,给了这些部落生机,孟则告诉他们,想要好处必须付出代价。
“王爷仁慈,给了诸位一个容身之地,诸位也当有所回报。毕竟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白拿的好处。”
孟笑得沉稳,胸有成竹。他已从侯显口中探明这些部落的底细,让他们接受自己开出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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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难事。之前谈不下来,无非是接触的官员不了解谈判对手,也抹不开面子。
想到这里,孟就不免叹气,开口问一问是难事吗?向宦官和武官请教真会伤了自尊?
看来,不只建帝手下的官不着调,燕王手下的这些官也是一样。
说穿了,清高的读书人看不起军汉,对内宦更无好感。没有蹦高骂人算不错了,还请教?根本不可能。
孟十二郎摇摇头,武不和,哪个朝代都有,却在大明朝放大到了极点。
也算是一种特色?
壮汉们最终被孟说服了,主动将粮食和布匹的数量减少一半,用部落里的牛羊换了鸡鸭和盐,在孟同知画出的交换契约上按了手印,拉着额外赠送的马车高高兴兴回了营地。
临走时,还拍着胸口叫孟同知兄弟。
孟笑着目送马车走远,一点也没觉得亏心。
看着挤在院子里的羊群,朱高炽和王府官员们半天没说出话来。
孟同知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不只给出的粮食减少一半,还收获了上百头羊!
“禀世子,这些只是定钱。”孟抱拳,对朱高炽说道,“另有二百五十头羊,会在三日内送来。”
“多少?”
“二百五。”不自觉的抽了一下嘴角,定下这个数字,他也没想到。
朱高炽大喜,拊掌大笑,道:“孟同知果真了得,孤被这些蒙古人闹得头疼,始终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孟同知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孟没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叠按了手印的“契约”,双手奉上。
朱高炽好奇的翻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第一张,他熟悉,一头狰狞的绵羊,五个简笔小人。朵颜三卫手里的白条也是这个类型。
第二张,同样是一头狰狞的绵羊,两只胖墩墩的,什么东西?
目光看过去,孟一咧嘴,“回世子,是鸡。”
朱高炽:“……”
斩首五级一头羊,一头羊却只能换两只鸡?
这是什么道理,会算数吗?蒙古人竟然答应?
孟表示,合同内容千真万确,生意也是童叟无欺。
至于原因,他没做别的,只是带着这些蒙古人参观了道衍和尚开办的“养鸡场”。
燕王造反之前,为了地下-兵-工厂的保密问题,在王府养了大量的鸡鸭,还被投诉扰民。
当初,王府用养鸡鸭是为祈福,坚决不能杀的理由搪塞了张昺。夺取北平之后,这些家禽就被移到王府一处偏僻的院落养着,数量越来越多。杀了一批,又有一批成长起来,用作军粮不合算,不如和归附的蒙古部落交换。
部落的问题解决了,给朵颜三卫的红利也有了。
“卑职认为,这些部落归附王爷,为的也是填饱肚子。部落中的男人跟随王爷出征,冬季又没有合适的草场,不如将牛羊换成鸡鸭,有肉和禽蛋可以食用,多的还能到集市上换取其他需要的东西。”
孟又取出几张纸,纸上画着两个大小相似的圆圈,一个圈着两头羊,另一个却是七八只鸡。
“在草原上,这些部落要逐水草迁徙,归附王爷之后,有些习惯适当可以更改,只要日子过得更好,应该没人会有怨言。”
孟说得有些模糊,朱高炽却听得十分明白。
“你答应了给他们草场?”
“是。”孟说道,“不过卑职没有说是哪里,等王爷成就大业,四分五裂的北元自然不是对手。拿下几块草场定不是问题。”
后边的话孟没有说,一旦归附的部落过惯了定居的日子,还会想到草原上去风餐露宿吗?
明显不可能。
朱高炽点点头,把两叠纸收起递给一旁的官传阅,“看看吧,父王将这件事交给孤,是信任孤。孤请托各位,也是看重诸公的才干。孤体谅诸公,孤的难处,诸公也当体谅。”
众人面露羞惭,孟却暗暗叫苦。
朱高炽是看重他还是害他?明摆着拉仇恨值啊!
该庆幸他立场坚定的站在武官队伍中,不用时常和这些官打交道吗?
孟咂咂嘴,无解。
当夜,孟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留在北平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真跟着燕王出征?他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道衍和尚念了一夜的佛经,精神依旧很好。从内宦口中得知归附部落的问题已经解决,派人将孟请来,又着人回报世子,今日他要与徒儿讨论佛法,请世子见谅。
潜台词是:大和尚要和徒弟谈心,世子要抓壮丁暂且找别人去吧。
能暂时脱离繁重的工作,孟自然开心。代价是被大和尚嗡嗡,咬咬牙,总能撑过去。
走进道衍的厢房,一步暖气迎面扑来。
厢房里布置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一个书架,一张桌案,两个蒲团,再无其他。
道衍示意孟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炭炉上架着水壶,还有几块焦黄的烤饼,散发着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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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麦香。
孟盯着烤饼,眼珠子一动不动。
道衍捻着佛珠,微微一笑,“徒儿可是腹中饥饿?”
“是有点饿了。”对于道衍动不动就叫他徒弟,孟已经麻木了。
叫就叫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既如此,便和为师一起用吧。”
有宦官送上米粥和小菜,道衍夹起一张烤饼,放到孟面前的空碗中,“多用些,吃得多,身体才能好。”
喷香的烤饼有些烫嘴,一口咬下去,麦香中裹着肉香。
孟诧异的看向道衍,肉馅的?
和尚不老实!
道衍将自己碟中的烤饼掰开,却是素馅的,意思很清楚,荤食是为好徒弟准备的,他是出家人,怎么会轻易破戒。
出家人?
孟又咬了一口饼,灌下大半碗粥,出家人六根清净,六道皆空,视世俗为无物,会心思用尽的鼓动燕王造反?
道衍似能猜到孟的心思,没解释,只是一口一口吃饼喝粥,食不言寝不语。
沉默中,面前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内宦送上茶水,孟长舒一口气,很长时间没吃得这么饱了。
用过茶,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道衍可以静坐整日,孟不行,只能先开口问道:“大师叫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的确有事。”道衍点点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孟,很是高深的说道:“此书,望徒儿好生研读。”
孟看看道衍,再看看书籍的封面,《道德经》三个字赫然入目。
“大师,你确定要我仔细钻研这本书?”
身为一个和尚,竟然让徒弟研究老子的《道德经》?就算拿本《金刚经》也比《道德经》强吧?这和直接让他叛出师门有什么区别?
不对,他还没拜师,也没加入这个和尚的不良门派!
没等孟想明白,手里的书突然又被拿走了。
抬起头,道衍和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为师拿错了,这几本才对。”
孟接过,低头再看,《易经》。也没比《道德经》好到哪里去。
怀疑的看向道衍,这位真是佛门弟子?
“大师教诲,在下一定好好钻研。”
从书页来看,手中的《易经》定然是古本,怕是宋以前流传下来的。不谈书中的内容,单是书籍本身便已价值连城。
《道德经》和《易经》都不是佛家的东西,大和尚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
道衍捻着佛珠,很想说几句话来挽救一下在徒弟心目中的形象,孟却忽然站起身,只道今日与大师一晤,获益匪浅,回去后定当苦心钻研典籍,绝不负大师的看重。
“大师,在下告辞了。”
孟同知转身出门,动作干脆利落。
道衍坐在蒲团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许久,合目轻笑,又念起了佛经。
这个徒弟当真是狡猾,得了便宜,仍不肯叫他一声师父。
没关系,和尚他有的是耐心。
徒弟总归是跑不掉的。这声师父,叫与不叫,倒也无妨。
接下来数日,孟时常被道衍请去“谈论佛法”,朱高炽每每想抓壮丁都落了空。
这也未免太凑巧了?直到燕王妃提醒,朱高炽才恍然。
“你父王将北平政务交给你,也是想看看你的驭下之能。”燕王妃仍有些许病态,气色却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孟十二郎有才,你要用他,也需思量该怎么用。”
“儿……”
“你自幼受儒师教导,不像你两个弟弟一样张扬,这是好事。”燕王妃顿两顿,接着说道,“可也别尽学酸儒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让人寒心。”
朱高炽没有说话。
“你父王为何能得拥戴?你两个弟弟为何更得武官夸赞?”燕王妃看着朱高炽,目光凌厉,“你年纪渐长,母妃不愿多说,只有一点,看看南京的皇帝,还不能明白吗?”
“……是。”
退出燕王妃所居的正殿,朱高炽的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想起母妃的话,不免心中一沉。
为何道衍大师突然将孟请去,为何母妃会突然如此教导,还以两个弟弟做比?
驭下之道?
朱高炽呼出一口气,有些恍惚,又似明白了些什么。
燕王妃与世子谈过之后,道衍请孟钻研佛法的次数逐渐减少,至少王安去找人时,不会次次扑空。
王府官属的气氛也发生了改变,随着世子交代的工作逐渐减轻,盯着孟的视线越来越少。即便有,也不再如往日一般扎人,着实让孟十二郎轻松许多。
工作的间隙,孟开始捧着道衍交给他的典籍研读。
《易经》很难懂,认真去读,却每次都能得到不同的体会。先人积累的智慧,是在浮躁的钢筋水泥社会中难以获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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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到身上的许多不足。
小聪明,争强好胜,妇人之仁,瞻前顾后。
以为自己很低调,却处处成了出头的椽子。
自以为路走得很稳,殊不知脚下正踩着独木桥。
渐渐的,孟明白了道衍的用意。
某日又被道衍叫去研究佛法,孟十二郎真心诚意的向道衍行礼,道:“多谢大师。”
道衍捻着佛珠,“仍不愿叫贫僧一声师父?”
孟:“……”感激归感激,加入不良门派,免谈。
“也罢。”道衍笑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样,看你还能嘴硬多久!
十月中旬,前方的战报传回北平。
燕王下达的军令是征伐辽东,中途却转道向南,借道天津,过直沽,兵指不久前被徐凯攻下的沧州。
部将不解,燕王给出的理由是“夜观星象,见有白气两道,自东北指向西南,必是利南!”
玩封-建-迷-信,燕王驾轻就熟。
上天指引,南边好,南边有便宜可占,咱们不去辽东了,向南进攻!
出兵之前,燕王与道衍定下这条声东击西之计,为的是迷惑朝廷,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除了制定计划的两人,连张玉朱能等大将都被瞒着。出兵之后,众将发现前锋探路的方向不对,一问之下,燕王终于道出了因由。
冬季酷寒,雨雪泥淖,攻城不是易事。只有攻其不备,速战速决,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损失。
进驻沧州的徐凯是朱棣的手下败将,一合而下不是问题。
拿下沧州之后,再进山东,与德州的吴杰汇合,同朝廷军队决战。
“天寒时节,大雪封江,正可借道过河,直达沧州城下。”
担任前锋的沈瑄率先出发,杨铎领三千骑兵左右呼应。路上遇到南军的侦骑,立刻擒杀。
燕军的前锋部队抵达沧州时,驻守此处的徐凯仍没有察觉,还一心一意的督促士兵构建城防,防备朱棣。
直到沈瑄和杨铎领骑兵出现在城下,城中的守军才发现大事不妙。
燕军来得太快,徐凯一点情报都没得到。
不是说燕王突发奇想打辽东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沧州?
趁着城内的混乱,燕军从四面发起进攻。
在弓箭的掩护下,燕军架起云梯,攀城而上。
守军砍死一个,马上会有第二个接上。悍不畏死的架势,很快击溃了守军的意志。
徐凯亲自督战也没压住阵脚,尤其是沈瑄也攀上城头,亮出长刀,被某个经历过白沟河之战的南军认出后,一声惊呼,城头的守军纷纷转头就跑。
这尊杀神不是好惹的,连勇冠三军的平都督都顶不住,不跑等着掉脑袋吗?
沈瑄拿着刀,看着城头的南军如潮水般退去,陆续攀上城头的燕军紧追在后,脸上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张玉看着“被孤立”的沈指挥,到底忍住没笑。
朱能就不是那么客气了,一巴掌拍在沈瑄的背上,大笑道:“你小子了不起!老子杀了瞿能都没这份待遇。”
沈瑄:“……”
沧州一战而下,主将徐凯,都督陈暹,都指挥俞琪、赵浒等均被生擒。燕军斩首万余,其余皆降。缴获大量辎重,除补充大军所需,都运回了北平。
前锋部队将士均有斩获,沈指挥却意外一个首级都没捞到。在他靠近时,南军一概撒丫子就跑。跑不掉也立刻投降,坚决不给他砍人的机会。
可见,武力值太高,不只没有朋友,连敌人都很难找。
这人生,怎一个彪悍了得。
孟同知不在,没人能驱散沈指挥身上的煞气,燕山后卫的军汉们只能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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