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19日《黑龙江日报》)
乍晴又阴的坏天气,给丰收在望的皖西大地罩上了一层乌云。1991年遭受水灾,1992年大旱,心头还隐隐作痛的皖西农民如今又面对着这接连不断的阴雨天,心情不免沉甸甸的。但是,他们还是不辞辛苦地在地里忙活着。劳作一年了,总巴望着能收获一点什么。
5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安徽省六安市城里的干部职工正在平静地打发着假日时光,郊外的农民却天刚亮就下了地。记者走出六安市区一路南行,沿途所见男女老少一派繁忙:插秧的、割麦的、担着油菜籽上场的……不少人家房前屋后都堆满了小山似的油菜籽。
在城南的一片麦田边上,迎面走来一位扛着扁担绳子的中年男子,记者问他今年收成怎么样?他指着眼前的小麦叹息道:“阴雨天多,小麦霉了不少。”记者顺着他的指向望去,这才发现地里的小麦几乎全部长了黑斑。这位农民说,“俺一家九口人,以种田为主,农闲时打打工。前两年受灾,颗粒未收。今年虽说比前两年强一点,但是能不能卖上好价钱就难说了。”他边说边叹着气,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嗨!再说,今年‘上边’能不能兑现‘不摊派’的政策还都说不准……”记者本想仔细问一问关于摊派的事儿,可是这位本分的农民却欲言又止。也许因为涉及“上边”吧?或许他还想从记者这里打探个准信儿?看着他那疑虑中带着期盼的目光,记者却没法回答他,因为这些年没落实的政策太多了!
也是在城南的一个村边上,记者带着前面这位农民的疑虑,又向另一位青年农民问起了有关摊派的事儿。他倒很直率:“去年老早摊派的条子就下来了,平时乡干部不下村,只有下条子摊派时才来。今年因为有检查组在,原定每人新增加的十几块钱不算了。但还是要摊,已经给信儿了,一家两百多块。”听到他的话,又有一些担着担子的农民停下脚围拢过来。有人不满地插话道:“今年的预购订金到现在也没给呢……”仔细一问,方知是去年受灾,当年的“两金”上边没收,因此今年也就没再发,二者相抵了。“也不知这么做合不合政策?按理说受灾的年份就不该收‘两金’,没受灾的年份该给农民的还得给才行,一码归一码嘛。”一位年长的农民听到这里大声说道:“上边说什么也没用,下边就是不照办。”另一位中年妇女则说:“请记者给捎个话吧,不要让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孩子交不起学费,老人看不起病,还得筹划着怎么才能先填饱肚子。”……看到大家有点气愤,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也不像是在编瞎话。记者不好再问什么,只是难过地点了点头。
在中店乡中店村,一位正在打场的60多岁老农听说记者来了,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说:“天下雨,油菜籽不出油。今年光交提留就得350块钱,剩下刚够吃饭的。”这时,站在他身边的一位老婆婆扯着上衣袖子擦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也凑上前来说道:“粮食还没卖,就让先交钱,哪有钱可交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记者说了很多心里话。可惜因为他俩的地方口音太重了,记者大都听不太懂。不过,看样子都很生气,两手比画着,说了好半天。
在张店镇,记者带着刚才听到的一些问题询问了一位农行的干部。他说:“这一带几年来基本没有打白条,今年的收购资金比较紧张,小麦、油菜籽缺口较大,现在正努力筹集。”但是究竟能不能真的不给卖粮的农民打白条,他没有明说,只是咬定一句话“我们一定努力”。
张店镇,也就是解放前的张家店,是著名的革命老区,也是如今的贫困地区。据了解,这里的农民大多是革命先烈的后人,这里还曾出过几位革命将领。解放后,除了这段谁也忘不了的革命历史之外,就没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业绩了。现在,种粮只能解决吃饭问题,其他比如穿的、住的、还有日常生活用品等,都得靠搞副业或外出打工来解决。全镇四万人口,今年外出打工的接近三分之一,主要都是青壮年劳动力,去城里靠卖苦力赚钱。也有全家倾巢出动的,他们对土地的收入失去了信心。与往年相比,外出打工的人数增多,时间也提前了。以前都是过了正月十五才走,今年初一早上就纷纷动了身。个别地方弃耕撂荒的现象也已经出现了。
距张店镇中心较近的从全村,是一个相对富裕的村子,村支书葛显祥给记者做了一个比对。他说,全村250多户,人均年收入才400元左右,除了种地外,主要靠养鱼、搞运输。因为村里办起了养殖场,外出打工的也不多了,都愿意留在村里搞工副业。现在,全村有砖瓦房的户数已增加到70%,还住在纯草房里的仅占10%。他说:要农民改善生活,不能光靠种地。
在张店镇柽树庵村,记者走进一栋普通农民的大草房里。没想到草房里面竟然空****的,抬头就能看得见房顶上的木头椽子和泥巴,连顶棚都没有,屋里也只有几张陈旧的简易桌椅。但是,土墙上却贴着歌颂共产党、毛主席的条幅和年画。家里唯一的奢侈品是儿媳妇陪嫁带来的黑白电视机。这位老农很高兴地招呼记者坐下,可是当他唠起家常时,那笑呵呵的语气里难免夹杂着些许苦涩和无奈。“俺家七口人,承包了七亩半水田。因为上边去年就说今年不收油菜籽,俺今年也就没敢多种。去年俺家被村里收去了350块,也不知道都是什么钱。现在通知又下来了,今年一个人得交58块,俺全家就得交400块。可是、可是今年的合同还没签,订金也没给……”尽管这样,当记者问他生活还过得去不?他立即回到道:“国家眼下也不富裕呀。俺们农户虽说好也好不上去,可是坏也坏不多少。要是和十几年前相比,那可强多了……就是盖房子这事儿,眼下还指望不上。”当记者问他对政府有什么要求时,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脱口就说:“政府?好啊!现在的政府可是好啊!俺们都能吃饱饭了。别的,没要求,俺们农户满意啊!”
望着这些纯朴、老实的农民,这些曾经为革命献出生命的先烈们的后人,现在只要能吃饱饭就很知足,就满心欢喜地感谢共产党、毛主席。他们既不怨天尤人,也没有其他壮志和奢望,反倒体谅国家,知道感恩。想到这,记者不由得一阵心酸,还像革命战争时期一样,他们是多么可爱、可靠的“根据地”的民众啊!
傍晚时分,记者从“张店革命战争胜利纪念碑”前出发,返回六安市,一路上心绪纷乱,只想着一句话:“不能愧对农民!”
(1993年6月5日《中国城乡金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