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状 墓志 祭文
故户部侍郎致仕彭公行状
公讳思永,字季长。其先京兆人,唐之中世有为吉州刺史者,因家焉,今为庐陵人。尚书治经术,以能诗名于世,慷慨有大节,仕不得志,未老以东宫官退居临湘,公其次子也。
公性淳粹明重,材质瑰秀。孩提时即异于常儿,未尝为戏弄之事,数岁已自知为学。尚书每抚其背曰:“兴吾家者,必是儿也。”未冠,居尚书丧,以孝闻。家贫无以葬,昼夜号泣,营治岁终,卒能襄事,扶丧数千里归庐陵,知者无不咨叹。终丧,益自奋励,力学有文称。
天圣五年,举进士擢第,授南康军判官。计臣言其材,遂监泰州角斜盐场。当路益知其贤,交荐之。秩满,迁大理寺丞,监洪州盐务,移知广州南海县。以母丧去职。服除,知洪州分宁县。二邑素号难治,前令比以罪去,民化公之诚,相戒以毋犯法,至于无讼。既又通判睦州。会海水大上,夜败台州城,郡人多死。诏监司择良吏往抚之,公遂行。将至,吏民皆号诉于道。公悉心救养,不惮劳苦,至忘寝食,尽葬溺死者,为文以祭之,问疾苦,赈饥乏,去盗贼,抚羸弱。其始至也,城无完舍,公周行相视,为之规画,朝夕暴露,未尝憩息。民贫不能营葺者,命工伐木以助之。数月而公私之舍毕复,人安其居。公视故城庳坏,仅有仿佛,思为远图,召寮属而谓之曰:“郡濒海而无城,此水所以为害也。当与诸君图之。”程役劝功,民忘其劳,城成,遂为永利。天子嘉之,锡书奖异。后去台还睦,二州之民,喜跃啼恋者交于道。未几,就移知潮州。潮民岁苦修堤之役,吏缘为奸,贫者尤被其害。公为之法,役均而费省,民大悦。代还,知常州。时为都官员外郎,寻召为侍御史。极论内降授官赏之弊,以谓斜封非公朝之事,仁宗深然之。皇祐祀明堂前一日,有传赦语,百官皆得迁秩者。公方从驾宿景灵宫,亟上言,不宜滥恩,以益侥幸。既肆赦,果然。时张尧佐以妃族进,王守忠以亲侍帷幄被宠。参知政事阙员,尧佐朝暮待命,守忠亦求为节度使,物议谁动。公帅同列言之,皆曰宜待命行。公曰:“宜以先事得罪,命出而不可救,则为朝廷失矣。”遂独抗疏极言,至曰:“陛下行此覃恩,无意孤寒,独为尧佐、守忠故取悦众人耳。”且言妃族秉政,内臣用事,皆非国家之福。疏入,仁宗震怒,人皆为公危之。公曰:“苟二人之命不行,虽赴鼎镬无恨。”于是御史中丞郭劝,谏官吴奎,皆为上言其忠,当蒙听纳,不宜加罪。仁宗怒解,而尧佐、守忠之望遂格。公犹以汎恩罢台职,以司封员外郎出守宣州。前守以赃败,郡政隳弛,岁复大歉。公至,修纪纲、抚凋瘵,奏发官庾以活饥莩,卒无流亡。体量安抚使上公治状,为诸路之最。
侬智高连陷州郡,岭表用兵,饷馈仰于荆、湖。除北路转运使至部,奏黜守令之残暴疲懦者各一人,而八州知劝。下溪蛮酋彭仕羲恃险而骄,将帅群蛮为乱,先移文骂辰州守将,将不能制,请公诛之。公行部至辰,仕羲畏公,即遣亲信持书迎谒,礼甚谨。公推诚待之,谕以祸福,皆悚惧感服,请自俊革,边患遂息。
时大农以利诱诸路使,以羡余为献。公曰:“裒民取赏,吾不忍为。”遂无所献。南寇平,公以劳进工部郎中,召为度支判官,升刑部。岁余,出为益州路转运使。始直史馆,赐三品服。入辞,仁宗谕之曰:“益部远方,以卿安抚,吾无忧矣。”至蜀,会成都阙守,诏公权领府事。前政多务姑息,寝失法度,至有吏盗官钱千缗,付狱已三岁,犹纵其出入自若者。公命穷治之,一日而狱具。蜀人以交子贸易,皆藏于腰间,盗善以小刃取之于稠人中如己物,民病苦之。公得其状,即捕获一人,使疏其党类,得十余辈,悉黥隶诸军,盗者遂绝。二罪而人知畏法,蜀乃大治。
岁有中贵人祠峨嵋,常留成都中数十日,诛取珍货奇玩,例至数百万钱,一出于民间。公命三省其二,使者恨怒而去,公不之顾。任中迁兵部郎中,召还为户部副使。岁余,以天章阁待制,充陕西都转运使。河朔谋帅,以公镇高阳,仍进秩谏议大夫。英宗嗣位,恩升给事中。时狃于承平,治兵者鲜明纪律,而三关为甚。公为帅,方重严正,犯者颇以军法从事,骄兵大戢。河北旧以桑麻为产籍之高下,民惧不敢艺植,故益贫。公奏更其法,自是丝绩之利,岁岁增益。在镇二年,边圉帖宁,人民浃和。
公恶边臣之邀功启事者,屡加裁正,遂与大臣持议不合。由是以病请解兵任,求为江南官,徙知江宁府。潮与江宁旧多火灾,迄公去未尝作,人以为德政之感。留金陵岁余,复召权御史中丞。时追崇濮王大号,复有称亲之议,谏官御史以典礼未正,相继论列者六七人,皆以罪去。公始拜中司,力陈其不可,且请召还言事者。上未之察,更为疏极论其事,言益切至。英宗深加听纳,事几施行,而大臣持之甚力,故不果。公因求解宪职,以章言者五,进见而面陈者,多至不记。会英宗不豫,公方忧惧,不复自言。
今天子践祚,正拜御史中丞,请裁损山陵用度,务从俭约,以称先志,上嘉纳之。会御史蒋之奇奏发大臣阴事,其说盖盛于都下,而之奇欲扳公为助,乃曰公尝言之。公亦谓帷箔之私,非外人所知,诚难究诘,然亦有以取之,故谤言一兴,而人以为信,且其首为濮园议,违典礼以犯众怒,不宜更在政府。而执政以之奇所论,冥昧不可质,迫公言其所从来。三问而公奏益急,且曰:“风闻者以广聪明也。今必问其所从来,因而罪之,则后无闻矣。宁甘重谪,不敢废国家开言路之法。”因极陈大臣朋党专恣,非朝廷计。翌日,降授给事中,知黄州,道徙太平州。郊祀推恩,复工部侍郎,知亳州。未满岁,移扬州。熙宁三年,上书告老,迁户部侍郎,致仕。朝廷怜之,故诏辞甚美,所以宠耀其终始焉。
公晚乐历阳风土,遂徙居之。将归,十一月过金陵,二十六日,以疾终,享年七十有一。金陵之人奔走供事,往来哭于道路,其得人心如此。公任官四十五年,累阶至某,勋某,爵某,食邑若干。
公精慎,长于政事。遇繁剧,他人若不可堪,而公处之裕然,故世称有大体精吏治者,必归之公。其事业磊落,见于时者为不少矣,然其德性之美,心术之醇,世尤尊之,盖资禀有过于人者也。故其仁厚诚恕,出于自然。
年八九岁时,尚书为岳州从事,公晨起将就学舍,得金钗于门外,公默坐其处,以伺访者。有一吏徘徊久之,问故,果坠钗者也。公诘其状,验之信,则出付之。吏谢以数百金,公笑不受曰:“我若欲之,取钗不过于数百金邪·”吏叹骇而去。
始就举时,贫无余赀,惟持金钏数只,棲于旅舍。同举者过之,众请出钏为玩。客有坠其一于袖间者,公视之不言。众莫知也,皆惊求之。公曰:“数止此耳,非有失也。”将去,袖钏者揖而举手,钏坠于地,众服公之量。
抚宗族有恩意,外姻孤女,收视之如己子,为择善士而嫁之。守常一,不妄迁习。与朋友交,尽信义,始卒无移改。廉洁纯俭,本之天性。居母丧,贫甚,乡人争馈之,皆谢去,风俗为之化。后居显仕,自奉养不改其素。平生无声色奇巧之玩。其气宇高爽,议论清淡,而端庄恭谨,动必由礼,未尝有惰慢之色,戏侮之言,见者皆知畏重。然襟度夷旷,不可澄挠,与人处,虽终岁莫见其喜怒之变。遇事明白,不事襮饰,接人无贵贱高下,一以忠信,动无疑忌,即之温然,有大雅之德。
为政本仁惠,吏民爱之如父母,惟不喜矫情悦众,扬己取誉。常曰:“牢宠之事,吾所不为。”居宪府,多所论奏,未尝以语人。或疵其少言,惟谢之,终不自辨。每谓人曰:“吾不为他学,但幼即学平心以待物耳。”又尝教其子弟曰:“吾数岁时,冬处被中,则知思天下之寒者矣。”盖源流如此,宜其仁恕之善,见于天下,自朝廷至于庶人,推其诚长者。至其持守刚劲,不可毫髪迁夺,喜善嫉恶,勇于断决,不为势利诱,不以威武移。潮州州宅,旧传多怪,前后守臣无宁处者,公迄去,未尝问其有无。其达理守正若此,凛乎其丈夫也。故历事三朝,人主信之。
公娶晏氏,故相元宪公之侄,而刑部侍郎讳容之子也,封延安郡君,有贤行,为宗党所尊。二男:长曰卫,前赵州军事判官,孝谨和厚,以亲老不忍去左右,解官归侍者十年矣;次曰衍,俊敏有高才,方举进士而卒。五女子:长適知鄂州嘉鱼县胡从,次適宜春李伯英,次即颢之室,又次適太常博士田祐,次適著作佐郎齐域,而归李氏、齐氏者皆早世。孙四人:曰该,曰谄,并试将作监主簿,询、诉尚幼。孙女五人,俱未嫁。
公终之明年,嗣子将以某月某日,奉公之丧,葬于和州历阳县某乡某里某地。前期,得公之官次行事于其家,若公之道德,则颢所亲炙而知者,谨加编录,请求志于盛德君子,以图不朽。谨状。
程邵公墓志
邵公,广平程颢之次子也,生于治平始元仲秋之四日,死于熙宁首禩仲夏之十四日,越三日,葬之于伊阳县神阴乡祖茔之东。邵公,其幼名也;端悫,其名也。
生而有奇质,未满岁而温粹端重之态,完然可爱,聪明日发,而方厚淳美之气益备。其始言也,或授之以《诗》,率未三四过,即已成诵矣,久亦不复忘去。虽警悟俊颖,若照彻内外,而出之从容,故敏于见知,而安于言动。坐立必庄谨,不妄瞻视,未尝有戏慢之色。孝友信让之性,盖出于自然。与人言则温然,及其有所不为,则确乎其守也。大凡其心有所许,后虽以百事诱迫,终不复移矣。日视群儿,相与狎弄欢笑跳梁于前,泊乎如不闻知,虽有喜相侵暴者,亦莫之敢侮。盖厥生五年,而人不见其有喜怒好欲。是岂特异于常儿哉?皆老于学者之所难能也,而吾儿之资乃成于生之初。呜呼!使其降年之永,则吾不知其所至也。吾弟颐亦以斯文为己任,尝意是儿当世吾兄弟之学。今则已矣,则吾之恸,亦不特以父子之亲也。
夫动静者阴阳之本,况五气交运,则益参差不齐矣。赋生之类,宜其杂揉者众,而精一者间或值焉。以其间值之难,则其数或不能长,亦宜矣。吾儿其得气之精一而数之局者欤?天理然矣,吾何言哉!以其葬日之迫,刊刻之不暇也,惟砂书于砖,以志其圹。
程殿丞墓志铭
程氏居永宁之博野;土风浑厚,世以忠廉孝谨闻。少师贵重于朝,始赐第京师,为开封人。世风不衰,子孙多好善。如吾叔父,可谓能守其家法者矣。叔讳瑜,字叔宝:少师讳羽、清河太君张氏、襄陵太君贾氏之曾孙,尚书虞部员外郎讳希振、高密县君崔氏之孙,赠大理寺丞讳道、天水赵氏、长寿县太君任氏之子。
少以族兄广平文简公荫,试将作监主簿。未冠,为荆南监利尉,即以幹敏称。再调永州零陵簿,益以才著。时谿蛮啸动,焚劫县邑,道州宁远最当贼冲,部使者命公摄令事。至止之日,邑无城壁,府无兵械,公经营创治,夜以继日。完集未几,蛮寇大至,设长围以逼城。公激励士卒躬冒矢石,捍守累日,以奇兵由水中旁出贼后,合战甚苦,贼乃败去。既而同守者皆论功丐赏,公曰:“城守吾事也。城获完,足矣,尚当以为利乎·”卒不自言。
代还,得为汝州龙兴令。计省言其材,遂监解州盐池,岁课羡溢。改大理寺丞,签书磁州判官公事。太守武人不知为政,公从容开赞,一郡大治。事虽出公,而人莫窥其迹,谦晦不伐,率皆此类。以年劳,升太子赞善大夫,赐五品服。就移知邛州依政县。时长寿太君春秋高,公惧有远行之劳,即上书愿就监临,以便奉养。改舒州皖口监辖,乃以考课迁殿中丞。还朝,知濮州雷泽县。未行,暴疾,终于京师,实嘉祐七年三月十八日也。
公姿仪伟秀,风度平雅,端庄谨厚,不妄言笑,进退动止,皆有法度,衣冠整理。望之肃然。三岁而孤,长寿太君教养严至,恂恂奉事,恪恭朝夕,未尝少懈。善与人交,久而益笃。呜呼!行足以励俗,才足以有为,不幸短命,未究所施,殁之年方四十三矣。
公娶张氏,封福昌县君,和慈孝睦,族人推其贤。三子:曰预,以疾废;曰顗,曰颛,皆为儒学。三女:长適前常州军事推官王师古,仲適襄陵贾芮,季適汝南周纯明。
熙宁二年八月丙申,公之从兄司农,葬公于河南府伊阳县神阴乡先茔之次。颢以父命,得预役事,又掇公之官世行业而为之志,既又系之以铭曰:
谨于奉亲,勤于事君,端于立身,无愧乎古人。山可夷,谷可理,斯言不泯。
李寺丞墓志铭
予友李君仲通,讳敏之,世居北燕;高祖避乱南徙,今为濮人。丞相文定公迪,乃其世父也。曾祖令珣,祖护,皆以丞相故赠太师尚书。令考逊,用子贵,赠吏部尚书。
仲通生而有贤资,端厚仁恕,见于孩提之时。举动齐整,不妄言笑,燕居终日,泊然而无惰容,望之者皆知其君子人矣。与人言,无隐情,惟闻人之过则未尝复出于口。安靖寡欲,居贫守约,裕如也。好古力学,博观群书,尤精于《春秋》《诗》《易》。其后所得,殊为高深。方勇厉自进,不幸短命,惜夫未见其止也!死之年才三十矣。
仲通之德,盖完于天成,孝友之性,尤为绝异。侍太夫人疾,衣不解带者累月,及居丧,哀毁过甚。中外数百口,上爱下信,人无间言。群从聚居,臧获使令者众,虽驭之过严,不能使之无犯。惟偶为仲通所责,则其人必惭怅累日,痛自饬励。及仲通之亡,濮之人无贤不肖,皆失声痛惜,或为陨涕。非至诚及物,其能有是乎?
仲通外甚和易,遇物如恐伤之,虽家人未始见其喜怒。及其出辞气,当事为,则庄厉果断,不可以非义回屈。始用荫补郊社斋郎,调虔州瑞金县主簿。会剧贼戴小八攻害数邑,朝廷患之,命御史督视。仲通时承尉乏,与其令谋曰:“刘右鹘、石门罗姓者,皆健贼,诏捕之累年矣;小八不能连二盗以自张,吾知其无能为也。当说使自效,则贼为不足破矣。”乃遣人谕二盗。皆曰:“我服李君仁信久矣,愿为之死。然召我亦有以为信乎·”仲通即以其符诰与之,且约曰:“某日当以甲二百来见我于邑中。”众皆恐惧,仲通曰:“彼欲为恶,虽不召将至。且吾信于邑人,彼亦吾人也,何惮乎·”乃将二盗,与之周旋,卒得其死力,遂斩小八,尽平其党。朝廷嘉之,迁卫尉寺丞,仍升一任。御史用间者言,将诛刘、罗二党。仲通以为失信不义,抗论甚力,久始见从。仲通又自言于朝,请因其立功,縻以冗职,可绝后患。书奏不报。其罗姓者,果复为害。
仲通宰江宁之上元,有古循吏之风。邑之旧田税不均,贫弱受其弊,仲通为法以平之。豪猾恶其害己,共为谤语,借势于上官以摇其事。人皆为仲通危,仲通坚处不变,未满岁而所均者万七千室。事业虽百未一施,概是二节,则高明之见,刚勇之气,发于事者,亦可知已。呜呼!人非有古今之殊,特患夫忽近而慕远耳。如吾仲通之材之美,古独可以多乎哉?向若天假之年,成就其所学,自当无愧于古人,况使得与古之人并,而亲炙于圣人之时乎?则吾知其果不后曾、闵之列矣。
仲通以治平三年五月终于家,熙宁七年二月庚寅葬于濮州鄄城县遗直乡之先茔。夫人王氏福焉。夫人,太子中舍杲之女,贤慧靖淑,雅有法度,及寡居,益自晦重,素衣一食以终身焉,盖后仲通六年而亡。仲通尝生二女,皆夭,卒无子,以兄之子孝和为嗣。
仲通平生相知之深者莫如予,故将葬,其家以志文来属,其可辞乎?铭曰:
二气交运兮,五行顺施;刚柔杂揉兮,美恶不齐;禀生之类兮,偏驳其宜;有钟粹美兮,会元之期。圣虽可学兮,所贵者资;便儇皎厉兮去道远,而展矣仲通兮,赋材特奇。进复甚勇兮,其造可知。德何完兮命何亏?秀而不实圣所悲。孰能使我无愧辞,后欲有考观铭诗。
程郎中墓志
公讳璠,字仲韫,姓程氏,世居中山之博野。宋兴,先少师以勋德显重,赐第京师,始为开封人。少师讳羽,其媲曰清河太君张氏,襄陵太君贾氏,是生虞部府君讳希振,娶博陵崔氏,封高密县君,是生尚书府君讳遹。公即尚书之仲子,母曰孝感太君,长安太君,皆张氏。
公生数岁而孤,教养于伯兄。十六,以族兄广平文简公荫,试将作监主簿。始冠,为常州户曹掾。时朝廷遣使安抚二浙,表言公才,就除明州司法。力抗暴守,数活疑狱。当途者交荐之,遂改京官,知寿州安丰。邑富,多强猾,小民困于侵渔,为令者常苦其难制。公至未几,皆敛手莫敢犯,盗贼亦越逸他境。增治芍陂,以广灌溉,人赖其赐,道路谣颂,闻于京师。大豪陈顺谋去其母,绐之醉,宿旁舍,因诬以为嫁,使其党证之。公察其情,即命捕置,果已亡去。权至能使监司移其狱,公拒弗与,根索益急。顺乃持金谒审官吏,谋去公以镶其事。吏即为谩奏,移公兴元府西县。公具得行赂状。人或劝公辨之朝,公曰:“吾岂与吏辨者乎·”曹吏以谬误自陈,得改洪州之丰城。江水尝环城,人大饥。邑豪吴氏以赀得官,藏粟闭籴。公召谕之,不从,谓曰:“民饿且死,令亦不敢自保禄位,当杖尔以取之。”吴氏大惧,哀祈请命。于是富人争出粟,民用以济。
以谋葬其先世,求知河南伊阙县。秩满,签书河东节度判官公事。丁长安太君忧,服除,知永安县,兼陵台令。奉陵寝皆中贵人,前令多务姑息,往往侵暴邑人。公待之有方,皆敛戢就法度。内韩挚守洛,丑公正直,诬以非罪,洛人不直其事,欢闻道路,而公卒不自辨。还朝,通判和州。
先是,蔡州妖尼惠普,以左道惑众,数年之间,四方响动,奔走奉事,唯恐不至。其后奸迹暴露,有司犹薄其罪,但坐杖背,羁置历阳。时朝廷当有赦,惠普即诈疾以俟,卒得免杖,人皆神之,谓果不可得而刑也。居和未久,崇奉者稍稍自远而至,郡守礼之甚谨。公始戾止,会守以谪去,权领郡事。一日捽至庭下,布狱械于前,使具道所以罔人之状。故其奸谋诡说,皆掀揭呈露,乃正其罪而刑之。有识之士以谓微公之断,不能解天下之惑。有李洞元者,为神怪之说,妄言受知昭陵,尝以金字书赐之,江、淮之间,从者如市,公亦按置于法。由是远近悚服。复通判隰州。岁大饥,力为赈助,所存活者甚众。熙宁乙卯夏四月,代还。甲申,以疾终于河南,享年五十七。
公资质瑰壮,明辨刚决,接人诚厚,动有恩意,轻财好义,中怀豁如。材长于治民,严而有爱,敏而不苛,区繁剸剧,常有余裕。其所断狱,人自以为不冤,故前所涖去,久而人思之。识用高爽,有大过人者。凡是山川道途,人物名氏,目所一见,耳所暂闻,阅年虽多,不复忘废。丰城大邑,公为之三年,识其民且半,其余政事条理,从可知矣。
官自卫尉寺丞,九迁为比部郎中,以年劳赐五品服。始娶倪氏,事姑不谨,公以义罢遣。继以曹氏,魏襄悼公利用之孙,封仁寿县君。二子:曰顾,曰颉,皆太庙斋郎。四女:长適国子博士张昭立,次早亡,其二未嫁。
公平生不惑流俗邪妄之说,常曰:“吾死,慎勿为浮屠事及用阴阳拘忌之术。”公殁,家人奉以从事。熙宁十年仲秋丙申,公兄司农葬公河南府伊阳县神阴乡,袝于茔莹,且命颢论公之官世才行以志其墓。
澶娘墓志铭
澶娘,广平程颢之幼女也,其父佐澶渊军而生,故命之曰澶。其第,四十七。生于熙宁四年季秋之丁未,死于十年季夏之壬午。其质端而厚,其气温而良,其举动知思,安静沉远,殆如老成,众皆意其福且寿。事固有莫可计者,命矣夫!
始病痘,疮工药之过剂。善医者论之曰:“痘疮之初,诚欲利者也,然当视其气之强弱,为药之可否;疾之重轻,为剂之大小。今概以大药下之,宜其死也。”噫!是亦命欤?人理之未至,吾容当责命于天,言之以为世戒云耳。悲夫!
澶娘既死七十五日,而葬于河南伊阳县神阴乡先茔之东,与其姊娇儿同兆。铭曰:
合而生,非来;尽而死,非往。然而精气本于天,形魄归于地,谓之往亦可矣。
邵尧夫先生墓志铭
熙宁丁巳孟秋癸丑,尧夫先生疾终于家。洛之人吊哭者相属于途,其尤亲且旧者,又聚谋其所以葬。先生之子泣以告曰:“昔先人有言,志于墓者,必以属吾伯淳。”噫!先生知我者,以是命我,我何可辞?
谨按邵本姬姓,系出召公,故世为燕人。大王父令进,以军职逮事艺祖,始家衡漳。祖德新,父古,皆隐德不仕。母李氏,其继杨氏。先生之幼,从父徙共城,晚迁河南,葬其亲于伊川,遂为河南人。先生生于祥符辛亥,至是盖六十七年矣。雍,先生之名,而尧夫其字也。娶王氏,伯温、仲良,其二子也。
先生之官,初举遗逸,试将作监主簿,后又以为颍州团练推官,辞疾不赴。
先生始学于伯原,坚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数年,卫人贤之。先生叹曰:“昔人尚友于古,而吾未尝及四方,遽可已乎·”于是走吴適楚,过齐、鲁,客梁、晋。久之而归,曰“道其在是矣”,盖始有定居之意。
先生少时,自雄其材,慷慨有大志。既学,力慕高远,谓先王之事为可必致。及其学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观于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以达乎万物之变,然后颓然其顺,浩然其归。在洛几三十年,始至蓬荜环堵,不蔽风雨,躬爨以养其父母,居之裕如。讲学于家,未尝强以语人,而就问者日众。乡里化之,远近尊之,士人之道洛者,有不之公府,而必之先生之庐。
先生德气粹然,望之可知其贤,然不事表暴,不设防畛,正而不谅,通而不汙,清明坦夷,洞彻中外,接人无贵贱亲踵之间,群居燕饮,笑语终日,不取甚异于人,顾吾所乐何如耳。病畏寒暑,常以春秋时行游城中,士大夫家听其车音,倒屣迎致,虽儿童奴隶,皆知惧喜尊奉。其与人言,必依于孝弟忠信,乐道人之善,而未尝及其恶,故贤者悦其德,不贤者服其化,所以厚风俗、成人材者,先生之功多矣。
昔七十子学于仲尼,其传可见者,惟曾子所以告子思,而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其余门人,各以其材之所宜为学,虽同尊圣人,所因而入者,门户则众矣。况后此千余岁师道不立,学者莫知其从来。独先生之学为有传也。先生得之于李挺之,挺之得之于穆伯长,推其源流,远有端绪。今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见矣。而先生淳一不杂,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多矣。然而名其学者,岂所谓门户之众,各有所因而入者欤?语成德者,昔难其居。若先生之道,就所至而论之,可谓安且成矣。
先生有书六十二卷,命曰《皇极经世》;古律诗二千篇,题曰《击壤集》。先生之葬,附于先茔,实其终之年孟冬丁酉也。铭曰:
呜呼先生,志豪力雄;阔步长趋,凌高厉空;探幽索隐,曲畅旁通。在古或难,先生从容;有问有观,以饫以丰。天不慭遗,哲人之凶;鸣皋在南,伊流在东;有宁一宫,先生所终。
华阴侯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侯氏,名可,字无可。其先太原人,宦学四方,因徙家华阴。少时倜傥不羁,以气节自喜。既壮,尽易前好,笃志为学。祁寒酷暑,未尝废业,博极群书,声闻四驰,就学者日众,虽边隅远人,皆顾受业。诸侯交以书幣迎致,有善其礼命者,亦时往应之。故自陕而西,多宗先生之学。
元昊盗边,时名卿贤儒,结辙西使,服先生之名,莫不愿见。亲老而家益贫,思得禄养,勉就科举。再试春官,卒无所遇。因喟然太息曰:“丈夫之事,止于是乎·”会蛮酋侬智高攻陷二广。孙威敏公奉命出征,习先生之贤,请干其军事。先生奋然从之,振旅奏功。初命武爵,言事者以为非宜,遂改文资,调知巴州化成县。巴俗尚鬼而废医,惟巫言是用,虽父母之疾,皆弃去弗视。先生诲以义理,严其禁戒,或亲至病家,为视医药,所活既众,人亦知化。巴人娶妇,必责财于女氏,贫人至有老不得嫁者。先生为立制度,称其家之有无,与之约曰:“逾是者有诛。”未阅岁,邑无过时之女,遂变其俗。巴山土薄民贫,丝帛之赋反倍他所,日益凋弊。先生抗议计司,争之数十,卒得均之。旁郡境多虎暴,农者不敢朝暮耕,商旅俟众而后行。先生日夜治器械,发徒众,亲执弓矢,与之从事,迹而追之,远或数百里,所杀不可胜数,后皆避人远去,不复为害。
再调耀州华原主簿。有富人不占地籍,惟以利诱贫民而质其田券,多至万亩,岁责其入。先生晨驰至其家,发椟出券,召其主而归之,失业者复安其生。郡胥赵至诚,贪狡凶暴,持郡吏短长而为奸利,前后为守者莫能去,一郡患之。先生暴其罪,荷校置于狱。自守而下,畏恐生祸,交为之请。先生不顾,卒言于帅府而诛之,闻者快服。
用荐者,监庆州折博务。岁满,授仪州军事判官。计省第折博之最,就改大理评事。部使者丐留,遂复签书本官事。韩忠献公镇长安,荐知泾阳县。至则凿小郑泉以广灌溉,议复郑白旧利。未几,召至阙下,得对便殿。始命计工兴役,旋复专总其事。邀功害能之人,疾其不自己出,渠功有绪而谗毁交至,以微文细故为先生罪,遂罢其役,美利不究,论者惜之。元丰己未季夏,先生以疾终于家,享年七十有三。
先生纯诚孝友,刚正明决,非其义一毫不以屈于人,视贪邪奸佞若寇贼仇怨,显攻面数,意其人改而后已。虽甚贵势,视之藐然。遇人之善,友之助之,欲其成达,不啻如在己也。博物强记,贯涉万类,若礼之制度,乐之形声,《诗》之比兴,《易》之象数,天文地理,阴阳气运,医药算数之学,无不究其渊源。先生发强壮厉,勇于有为,而平易仁恕,中怀洞然。至于轻财乐义,安贫守约,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谋其道不谋其利,忠于君不顾其身,古人所难能者,先生安而行之,盖出于自然,非勉强所及。
少与申颜为友,易衣互出,而谋食以养,二家如一。颜病,先生徒步千里,为之求医。归而颜死矣,其目不瞑。人曰:“其待侯君乎·”未敛而先生至,抚之而瞑。颜谋葬其先世而未能,颜死无子,又不克葬,先生辛勤百图,不足则卖衣以益之,卒襄其事。时方天寒,先生与其子单服以居。適有馈白金者,先生顾颜之孤妹为忧,未遑卹己,遂以嫁之。近世朋友道薄,临患难鲜不爱其力,闻先生之风,可以激颓波而起废疾。
先生家无甔石之储,而人有不得其所者,必以先生为归。非力能也,诚使然也。一日自远归,家人方以窭告。友人郭行者诣门曰:“吾父病亟,医须百千乃为治,卖吾庐而不售。”先生悯然,计囊中装適当其数,尽以与之。尝随计诣京师,里中出金赆行,比还,悉散其所余,曰:“此金,乡里所以资应诏也,不可以为他利,当与同举者共之。”且行,闻乡人有病于逆旅者,先生曰:“吾归则彼死矣。”遂留不去。病者俞,贫无以为车乘。先生曰:“子行则未能,留则将困。”因推其马与之,躧步而归。其克己济物,若是者多矣。
少喜穰苴、孙武之学,兵家事无所不通。尤详于西北形势,谈其山川道路、郡县部族,纤细备具,听之者宛如在目前。熙河未开之时,韩忠献公请先生谋渭源之地。先生驰至境上,召其酋豪六百人,谕以朝廷恩德,为明利害,皆感悟喜跃,翌日,诣军门输土纳命,愿为藩篱。一尘不惊,而开地八千顷,因城熟羊以抚之。忠献公上其功,朝廷赏以减考绩之年。治平中,虏尝寇边,主将出兵御战,转运使以为妄举,互言于朝。时虏去未远,遣先生按视其迹,受命即行,人皆为之寒心。先生以数十骑驰涉虏境,日暮猝与虏遇,乃分其骑为三四,令之曰:“高尔旗帜,旋山徐行。”虏循环间见,疑以为大兵诱己,终不敢击。秦州旧苦蕃酋反覆,絷其亲爱而质之,多至七百人,久者已数十岁,公家之费不叛,杂羌离怨益甚。其后释而归之,戎人感服,乃先生发其谋也。
平生以劝学新民为己任。主华学之教育者几二十年。官之所至,必为之治学舍,兴弦诵,其所以成就材德,可胜道哉?先生之文,尤长于诗,晚益玩心于天人性命之学,其自乐者深矣。病革,命其子曰:“吾死,慎勿为浮屠事。焚楮货,徼福觊利,非吾志也。”呜呼!死而不忘于正,可谓至矣。
大王父讳元,王父讳暠,当五代之乱,皆隐德弗耀。父讳道济,润州丹徒令,赠尚书比部员外郎。母刁氏,追封福昌县太君。妻刘氏,早卒,封延长县君。继以其妹,封永寿县君。二子:曰孚,曰淳。三孙,尚幼。先生之官,自评事四迁为殿中丞,阶宣奉郎,勋骑都尉,服赐五品。既终之明年仲春八日,葬于华阴县保德乡先茔之次,举前夫人袝焉。
颢,先生女兄之子也,知先生之道为详,故得论载行治之美,以诏后人。铭曰:
南山崇崇,其下也先生之宫;惟其清风,与山无穷。
祭彭侍郎文
悠悠彼苍,顾佑有常;如何不淑,歼时之良?胡不慭遗,以慰士大夫之望?呜呼哀哉!昔我穉齿,为公所器;教之诲之,实妻以子。二姓之欢,畴可伦拟?逾二十年,顾爱终始。我谪柯北,公薨建康,义不得往,神魂飞翔。望南风之萧条,想丹旗之悠扬。泪如流水,不到公之堂;号声动天,不彻公之丧。
惟公德尊本朝,行高当世;为四国之矜式,被三朝之注倚;风谊传于后人,事业存乎国史;磊落明白,掀揭天地。纵绵百世之长,公为不亡。虽竭无能之鄙辞,何足以增盛德之辉光?惟寓愚之诚兮,因远致乎肴觞。公其来飨兮,慰余之悲伤!长言恩礼之厚兮,知何时之可忘?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富韩公文
维元丰六年,岁次癸亥,十一月壬寅朔,十九日庚申,奉议郎监汝州盐酒税,轻车都尉,赐绯鱼袋程颢,谨遣外甥张敷,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太尉文忠公之灵。
呜呼!粤稽古昔,得全实难,惟夔、契出乎唐、虞之际,而姬、吕位乎文、武之间。其余虽有钜贤硕辅,仅或济一时之险艰;真儒大圣,多处非其位而孤骞。孰如我公,道行乎重熙累洽之运,而身享乎尊富安荣之完;事系天下之重,位极人臣之班,生逢四世,皆上圣之主,时历七纪,膺太平之安。勋业揭乎日月,闻望塞乎天渊,优游里第者犹十有三年。于人之职,可谓无负;在天之理,亦为曲全。然而捐馆之日,远近闻之,孰不赍咨而涕涟·尚以公之没也,为有憾焉。
呜呼!世之常态,苟于自便;终始之节,艰于永肩;屏伏者以忧责不及而怠懈,休老者以血气既衰而志迁。惟公年弥高而志愈厉,身久退而诚益坚,惟是爱君忧国之道,极昼夜之拳拳。迨乎瞑目之旦,属纩之前,万物已莫累乎心胸,而朝廷之念独有进乎昔日之当权。宜乎易名之谥典,号为摭实;祭册之圣诏,极于哀怜。则士大夫以公之没为憾者,盖非偶然。
颢愚不肖,辱公礼遇;顾相期于义理,非见私于趋附。公薨于洛,贱居在汝;官守有制,欲往无路;敛不望棺,葬不临墓;引领西风,悲恸何数!诚寓鄙文,祭陈菲具;恭崇道周,后期无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